孟浩然:从求官到归隐,田园诗盟主的诞生,是盛唐犯下的最美错误
大唐开元18年,令后世魂牵梦萦的盛唐气象在帝国辽阔的版图上喷薄而出,每一个唐国子民都想着为帝国的盛世繁华再添上自己的浓墨一笔。
时值草长莺飞的烟花三月,李白风尘仆仆地赶来黄鹤楼,只为见一眼心中的偶像,当时已经名满天下的孟浩然。
开元18年对李白和孟浩然来说,都算流年不利。
30岁的李白满腹才华却报国无门,只能在安陆日日蹉跎光阴;孟浩然更不必说了,虽然已经是天下人心中的诗坛盟主,但早已42岁的他却怎么也考不上功名,转眼大半生过去,不肯放弃的孟浩然最终还是决定取道广陵,另谋曲线报国的门路。
于是在开元18年的黄鹤楼,李白和孟浩然无意中完成了一场值得彪炳文学史的伟大邂逅,天生傲物的李白从见到孟浩然的那一眼起,便彻底沦为了孟的小迷弟,此生再未改变。
如果唐朝诗人也有朋友圈的话,你会看到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
杜甫是李白的迷弟,迷到一有空就写诗给李白。白天想李白,晚上想李白,春天到了想李白,冬天到了想李白,梦见李白想李白,送朋友也顺便想李白……(《春记李白》、《冬惜李白》、《日终惜李白》、《梦李白两首》、《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
而面对杜甫十几首诗的强大攻势,“高冷“的李白几乎没有任何回应。都说世上没有高冷的人,只是对方暖的不是你。在孟浩然面前,李白像极了对自己热情的杜甫。
开元27年,已成诗坛巨星的李白途径襄阳,听闻偶像孟浩然归隐于此,连忙前往拜见。数年未见的两人把酒言欢,犹胜9年前的黄鹤楼送别。
酒足饭饱之余,酣醉淋漓的李白纵酒狂歌,挥毫写就《赠孟浩然》一诗,开头一句“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就把自己的迷弟本质暴露无遗。
见过无数达官显贵,向来桀骜不驯的李白,为什么会对一介布衣的孟浩然青眼相加呢?而大半生执着于求取功名的孟浩然,又为什么会成为田园诗派的文宗领袖呢?
当拨开历史的重重雾霭,我们就会发现:从执着求官,到放归田园,孟浩然是盛唐无意中犯下的最美错误。
唐朝诗人们都有着不为人知的隐藏技能,比如诗佛王维是音律天才,李白其实是个仗剑走天下的侠客。而被后世定义为田园诗派大宗师的孟浩然,其实也是位用剑的好手。
因为出生在一个家有余财的书香门第,儿时的孟浩然文武双修,练剑和读书占据了他的童年。史书上并没有留下孟浩然仗剑行侠的英雄事迹,但《新唐书·孟浩然传》中那一句“少好节义,喜振人患难”似乎也暗示了孟浩然身上的豪侠情结。
大唐景龙二年,年仅20岁的孟浩然游历鹿门山,写下了那首被后世称为奠定孟浩然式诗风的《题鹿门山》。
20出头的孟浩然借着追慕东汉名士庞德公的事迹,在字里行间暗暗表达了自己也向往牧歌田园的逍遥生活。那之后的数年间,孟浩然真的携好友隐居鹿门山中,过了一段逍遥无忧的自在生活。
自在逍遥是孟浩然的人生底色,也只有置身在山川田园中,孟浩然才能活成真正的自我。但遗憾的是,很多事不亲身经历是不会明白的,而为了明白这个道理,孟浩然花了大半生的时间蹉跎在求官之路上。
大唐先天元年,孟浩然送一同归隐的好友张子容赴京赶考。第一次感受到入仕为官,精忠报国的赤忱后,孟浩然内心的热血也随之被点燃。他放弃了归隐的念头,转而辞别亲族,漂泊江湖之间,只为了寻找一位伯乐。
当时的大唐虽然科举取士,但如果有大人物做背书的话,成功率会高很多。和徒有其表的仕宦子弟相比,满腹经纶的孟浩然无论走到哪里都备受关注。
开元五年,孟浩然奔赴洞庭湖,谒见名相张说,一首《望洞庭湖赠张丞相》惊艳全场,其中一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更是全无田园诗的恬静,反而充满了杀伐壮迈的豪情。
素有爱才之心的张说虽然有意提携,但朝廷的一纸调令将他派往荆州,近在眼前的出仕机会也在转眼间化为乌有
。后来孟浩然虽仍然辗转多地,见过多少大人物,但每次收获的都是啧啧称赞,入仕为官的夙愿却从未能实现。
从先天元年离开故土至今,孟浩然已经在江湖间漂泊数年,虽然赢得世人的赞许,却终究未能进入官场。终于忍不住的孟浩然选择换一种方式来实现自己的抱负,于是开元15年,孟浩然千里迢迢前往帝都长安,参加人生的第一场科举考试。
以孟浩然的文采,中举本该是唾手可得的事情,但命运再一次残酷地拒绝了孟浩然,并开始了长达数年的捉弄。
世人皆说长安好。置身英才汇聚的帝都长安里,难凉热血的孟浩然挥毫写下《长安平春》,这首诗一反孟浩然式的恬静诗风,字里行间都透露着想要建功立业,求取功名的野心。
那时的孟浩然已经39岁了,两鬓染霜的他对这次科举寄予厚望。但遗憾的是,他失败了。
已经声名在外的孟浩然居然科举不中,多少达官显贵陷入了怀疑,失意的孟浩然滞留长安期间,又跟诗佛王维结为忘年交,更像是炫技般在太学百官面前连赋几首妙诗。
该是何等的生花妙笔,才能写就如此精妙绝伦的诗文。40岁的孟浩然就这么傲然屹立在满座宾客之间,目光横扫这些曾中举拜官的进士们,一众公卿竟没有一人敢与他一较高下。
文采得到了当时所有人的认可,但孟浩然却始终未能得到大唐官场的准入证。为什么会这样呢?不仅是孟浩然想不明白,千百年后的我们也想不明白。
而为了合理化这样的落差,《新唐书·孟浩然传》中加入了一个不可考的故事。
早已成为公卿座上宾的孟浩然,曾在名相张说的府邸偶遇唐玄宗圣驾,惊慌不已的孟浩然虽然躲到床板下面,但不敢隐瞒的张说如实告知了唐玄宗。
素闻孟浩然大名的唐玄宗召他当众赋诗,方寸大乱的孟浩然因为一句“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而惹怒玄宗。玄宗听闻此句,冷笑道:“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
只要这一句话就够了。
开元十七年,41岁的孟浩然触怒圣颜,被放归襄樊旧地,失意的他流连于襄阳、洛阳,乃至吴越之间,奈何世间山川锦绣,却无一处能解开心中的烦闷。
但大概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试图寄情山水的孟浩然在诗文方面的造诣,于流连蹉跎之间竟然愈发炉火纯青。在那个诗人辈出的盛唐气象里,孟浩然已经隐隐然是众人推崇的文坛泰斗,他虽然不在庙堂,却有了无数身处庙堂的拥趸。
此后数年间,孟浩然的名气越来越大,愿意相帮的贵人也越来越多,但心灰意冷的他最终还是有意无意间错过了进入仕途的机会。从开元22年起,孟浩然的活动范围就限于荆襄之地了。
晓看天色暮看云,春赏百花冬赏雪。一生布衣的孟浩然就这样在人人争相建功的盛唐中,活成了所有人内心深处真正渴望的诗和远方。
孔子云: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我想越到知天命的年纪,孟浩然也越来越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和尔虞我诈,错综复杂的庙堂相比,牧歌田园,寄情山水的江湖更适合自己。
而从想明白的那一刻起,孟浩然终于和过往数十年的意难平和解了,更与那个怎么也不愿意给自己机会的盛唐和解了。
历史犯了一个错误,它拒绝了孟浩然入朝为官;但这是最美的错误,因为它成就了一个立身江湖的田园诗派的文宗领袖。诗意的孟浩然只能属于江湖,这是盛唐的选择。
弘一法师临终前曾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当内心得到圆满的时候,曾经的苦闷失意都将释怀,我想从选择归隐的那一刻起,孟浩然就已经到了“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境界了。
诗人有诗人的死法,一生小清新的孟浩然也用了自己的方式跟盛唐告别。开元28年,大病将愈的孟浩然在南园宴请远道而来的小迷弟王昌龄。两人酒到浓处,食指大动的孟浩然不顾医嘱,和王昌龄大吃江鲜,而后病情急转直下,遂溘然长逝。
正史中有关孟浩然的记载很少,他的形象更多的是活在同时代的其他著名人物口中。其实史书上是否留下关于孟浩然的故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离开让当时无数文人骚客动容。
不必悲伤,不必恋栈。因为此间事了,孟浩然趁着洞庭湖的浩渺烟波,化身山间白鹿,没入草莽江湖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