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编辑王玄同名同姓的朋友与他的非听障朋友X因为双方的听能水平的差异,屡生龃龉,因而王玄(非编辑)写下了这封推心置腹的信。编者获得了这位朋友的转发授权,根据发表需要,删去了涉及隐私的内容。
X君:
从“正常人”的角度看,它们就是很烦人,看上去总在自说自话,难以名之为“对话”而充斥着单一视角的倾泻。如果说让人有一种“这人是在和我说话吗”的感觉,那我想也是非常可能的。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样说的人。这虽然使我有点努力收效不著的沮丧感,但也只是再叹一口气罢了。很多年后,我频繁往返于于山洞和地面之间,不断地体会到这个故事中的苦涩。
编辑按:柏拉图在《理想国》一书中提出一个“洞中人”寓言,原本是一个ZZ寓言:有一些生活在地洞里的人,他们能看到的唯一的东西就是洞外光线在洞壁上投下的影子。这些人从小生活在山洞中,从不知道真实世界是什么样的,而误认为影子就是一切。但是洞中人中的一部分,会因为特殊机缘,挣脱束缚,爬到洞口,看到洞外的世界和太阳。信件作者借用“洞中人”认识倒影的寓言,来比喻那些听常人习以为常但听障者并不熟悉的交流经验,比如随时随地随意闲聊。
对我来说,“正常人”所习惯的随意闲聊并不存在。只有努力伪装,和放弃伪装两种状态。那种随意即兴的聊天是不存在的,每一次开口,每一个微信聊天气泡,都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而非与对话者思绪相交而即时产生的反射。听障小学生习惯了自己在听别人说话时不懂装懂,也许会觉得健听人的对话也不过就是不需要时不时假装听懂地点点头。他不会知道当他突然插一句和气氛、主题不合的话时,别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当然,大部分的听障已经学会只说正确的废话避免挨揍,不过他们还是不知道,一个顺畅的谈话是什么样的。他也许觉得健听同学们上课时的交头接耳不过就是把小纸条上的话变成口头交谈——不,这不是相同的。听障小学生大着嗓门,和愿意与他大嗓门聊天的朋友们在一起很开心。他也许会觉得其它人的聊天也是一样的——不,他不知道有多少话题是他们永远也不会和他讲的。当其他人意识到“现在我需要抬高嗓门和她/他说话”时,就有许许多多的讲话动机毫无声息地消失了。图解:画面里面是一个漫画女性,好像在说话,但是文字泡里面没有字。不过小学生总会长大,洞中人也总会意识到哪里有些不对劲。然而洞中人的思维仍然无法超脱他所知的世界,也无法凭想象而克服这种局限。所幸,电子技术的进步,假使洞中人一定要用他熟悉的语言时,不必再写满一张张算草纸了。真正的“对话”,于我来说,只存在于书面语中。书面语是我沟通的第一语言!而闲聊么,对我并不“悠闲”,它就像文言文、拉丁文之于“正常人”,只是一种努力习得的技能。2016 年夏天我配了现在这套助听器。人生第一次发现语音中有如此丰富的信息,细心聆听的话,可以读出那么多细微的情绪和人生经历所叠加的影响。这在以前是从未想象过的。洞中人这才有了走上地面的体验——虽则这和健听人还是有着很大差距。不过如若洞中人再回到洞中呢?在听障人的微信群中,我的确如鱼得水,纵然写东西有点令人不爽的“学究”范,也还是和大家打成一片。然而当我和那些比我听力更差的朋友视频聊天或者见面的时候,我却难堪地感受到了健听人和我聊天时的感受。我能从他们的言语中释读出的信息如此有限,似乎被强力压缩到只剩下字面信息。
某一天,在我这群朋友的微信闲聊中,大家说到盲和聋哪个更可怕。某位德高望重的朋友插了一句:“海伦凯勒选成为盲人。不选择成为聋人。所以才有那句著名的:盲,是人和物的距离被隔断了。聋,是人与人的距离被隔断了。”(Blindness cuts us off from things, but deafness cuts us off frompeople. )海伦·凯勒终身盲聋,从未“走出洞穴”,她是如何得出这样的洞见呢?
编者按:
发稿前,作者问我,这样直接发会不会伤害到一些听障社群成员的感情,我说没关系,这些都是你个人宝贵的洞见,于群体来说也是有益的。
他在回信中将听障者比作在地底洞穴生活、将万物倒映在洞穴墙上的影子当作真实存在的人,将非听障者比作天然就生活在洞穴之外、能够看到光明的人。
不得不承认,现实中,不少非听障者有意无意在听障者面前以“老师”自居。
听障者与非听障者因为听能的差异产生的社会地位差异,权力位置的差异,我们不能选择看不见,或者这一切没有发生过。
听障者在言语世界里的弱势地位,部分原因或许是因为他们确实生活在“洞穴之中”,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最主要的原因是非听障者们对包括我自己对听障者的不了解与傲慢,是言语世界里面的规则就从来没邀请听障者们来建立,是听障者的声音没有得到过该有的重视。在这样的前提下,听障者被迫成为生活在洞穴之下的人。作者在这篇文章里面写到了很多他的故事,作者的内心真细腻呀,他非常有力量和智慧。所以在他面前,我真的可以以生活在洞穴之外的人自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