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尚 ‖ 平湖以下

张 潜 /文

走来走去,硬着头皮在此停留下来。
用巫山话说,平湖路像一条懒肠子,从二郎庙开始,拖拖沓沓、弯弯绕绕、上上下下,一直到高唐街下方汇入滨江路。这条路很扯,相对不平,绝对也不平,路的最低点和最高点相差三十米以上。也就是说,你住在最低点的十层楼,还不能和最高点那个行人的脚背处于一条水平线。这条路,很少有几个点能看到湖,就真有些名不副实了。更蹊跷的是,这条路干脆而果断地一分为二,一条是平湖东路、一条是平湖西路,惟独没有正牌的平湖路。
现在,我不由自主驻足的地方,就是平湖东路和平湖西路的分界点,也是整条道路的最低点。以红旗楼为代表的平湖东路,聚集了门类齐全的五金和机电销售,机械化和工业化气质极浓:一人多高的机器设备、绿豆大小的螺丝钉、锈迹斑斑的排气管道、油腻漆黑的报废零件杂乱而拥挤地错落着,在等待来自远方的呼唤。以平湖市场为代表的平湖西路,成了日用百货、副食批发和家居家私一条街。在这里,你能找到蜗居在家迫切需要、又一时安排不上来名字的器物。比如说,桌面能够升降还能发热的小饭桌,能把酒杯和筷子都烤得接近体温。更绝的是,桌子中间自带了电磁炉,一口小汤锅坐上去,其乐融融的氛围就袅袅升腾出来。
平湖市场的经营者很普通,说着地道的巫山话,但尾巴尖儿不小心掺杂了一点独特的口音,不仔细听没法分辨出来。他们基本上已经巫山化了,在这里坐店经商十多年甚至二十年,这小县城的每一个旮旯都熟悉得像自己的膝盖和脚趾。金秋八月,丹桂飘香的时候,他们会不会在梦里咬上一口故乡的桂花糕?孩子在巫山的土地上诞生,也在这里读幼儿园、上小学、进初中、升高中,一来二去,勾连并疏通了盘根错节的关系,维持着各种各样的交道。他们被巫山的人情世故浸润,闭着眼睛就知道某个角落上演着怎样的巫山故事。稍稍年轻一点儿的,干脆就同房东、邻里或者优质客户建立起姻缘关系,除了那张身份证上的18位数字,标明了户籍之地外,再也找不到和老家的一丝关系。
但关系总是有的,也肯定有,关系是一种纽带,也是一种规律和制度,否则,这世道就会乱套。去年春节疫情期间,平湖市场一片萧条和凄凉,流浪狗和流浪猫都感受到凄慌,在控制人员流动的特殊情况下本来正常。可仔细一盘点,一多半经营者都和湖北以及武汉有关。新冠肺炎,这令人厌恶的病毒,突然把武汉这座城市标注成灼眼的红色,又通过千丝万缕的关系,把一种锥心的疼痛传递到祖国的四面八方,世界的东南西北。当巫峡儿女一起为武汉加油的时候,尤其渴望听到湖北兄弟们嘶哑的叫卖,企盼看到湖北姐妹们快活的忙碌,希求湖北父老们帮忙填补物资的空虚和日子的空虚。他们回到巫山,心态调整过来,市场恢复了活力,大家的生活才回到正常的轨道。户籍与身份证明,只是一种统计学上的概念,落实到具体的人事,情感和命运会把我们紧紧地拴在一起,集合成炎黄子孙的磅礴力量。我们这个共同体,缺少了任何一个人,都绝不是自然性的消失,而是社会性的遗憾。他人的灾难,绝非与己无关的瓦上寒霜,一转眼就被太阳融化,而是坚硬沉重的冰块,会将彻骨的寒冷传递给周边的泥土、积水、树木和空气。
繁华的平湖市场
这里,也是聚集乡愁的洼地。现在,这是滨江路和平湖路的交通连接点;二十年前,这是城郊的结合部,分属两个不同生活方式的群体。浩浩江风,从江面清清爽爽地扑过来,然后涌进街道上的每一个角落。风掠过表面精致如肤的机器,听到了田野、岩石和道路嘶哑的呼喊,唯有奋进,才有价值。风掠过平湖市场主顾们的眉毛,封城三月,仿佛劫后余生,彼此重逢,梳理了生命应有的逻辑。风掠过楼宇、街道和榕树,同寒冬的阳光一起,把现在与未来擦拭得金光灿灿。
在这里凝望,隔着江面灰蒙蒙的水烟,会看到江东嘴,看到隐隐约约的那片文物复建区,看到刚刚复建不久的神女庙。那一片在阳光下寂寥而心事重重的建筑群,是三峡移民搬迁时,从大宁河小三峡腹心的双龙镇、长江边川东第一镇培石乡、两千多年历史的巫山县城,选取了所有最典型最完整最具有文化代表意义的民居,使用传统工艺精心复建的。按照文物复建的规矩,每一片瓦都编了号,每一块砖都拍了照,每一根木头都有身份证明。这些经历了千百年沧桑的构件,经过短暂的离别之后,虽然聚首,却有了隔膜。那些灰雕,见证了昔日的奢华;那些窗棂,残留有曾经的辉煌;那些台阶,镌刻着先辈的艰辛。它们在暖暖的冬日下絮语,在等待一次风烛残年遇见生死初恋那样的惊梦。
湖面波光粼粼,金光耀眼,旧时的菜子坝沉睡在四十米水中。四百年前,我的祖先兄弟四人辞别湖北麻城孝感,历尽艰辛进了巫峡,羸弱的身躯拖不动奔赴天府之国的梦想,毅然决定在此挽草为业。为增加保存血脉繁衍后代的几率,四人抓阄瓜分了随身携带的家当,以此作为纪念便分头扬镳。“长以锣锅为记,落籍巫山菜子坝,自号锣锅张。次以驮行囊之白马为记,落籍大昌马山,自号白马张。三与四以土地(公)(和)香炉为记,落籍大宁羊桥坝,自号土地张、香炉张。”四百年来,锣锅张、白马张、土地张和香炉张的后辈,早已开枝散叶,虽是同声共气,同源共宗,然不通音讯、不见往来,即使相逢,也是路人。除了身体内部的基因,我们已找不到可以沟通的道路和桥梁。
平湖西路,好多人把这一段误会成了南三路
我伫立在这里,同脚下丰富的文化遗存密切相关。众所周知,巫山是三峡地区著名的文物重镇。其重,不但表现在蜚声中外的204万年之久的龙骨坡文化,以及长江流域新石器文明的代表——大溪文化,也表现在旧县城拆除和新县城建设的勘探中,不断有新的令人惊喜的发现,巫山古城遗址就是最有代表性的一处。
中科院考古研究所、重庆市考古所和武汉市考古所,经过长达十年的全面发掘,在巫山县城发现了汉、宋、元、明、清等多处遗迹,和散落周边的商周文化遗存一脉相承。在平湖路一线以下,特别是当年的巫山师范校区,发现了较完整的西汉时期古城墙。这个发现,印证了郦道元《水经注》的说法:“江水又东迳巫县故城南,县故楚之巫郡也……城缘山为墉,周十二里一百一十步……”若以巫山师范旧址的城墙为最高点,以临江的城墙为最低点,稍稍折算一下,得知这座城规模在七八平方公里左右。这座城超出了考古专家的预期,他们经过研判后得出结论:“北门坡(即巫山师范旧址)汉代古城墙是迄今为止三峡地区发现的保存最完好的汉代夯土城墙,是了解汉代巴地经济、文化和政治的重要资料,特别是对于研究汉代巴地城墙建筑技艺和建筑史意义尤为重要,具有很高的文物和科学价值,证实了2000多年前的巫山就有一座较大规模的城市,并且是汉代一个重要的经济、商业、交通命脉‘中转站’。”如果当年常在北门坡一带活动的人,就会记得当时在敲钟人家的背后,有一堵矮矮的残破的土墙,长满了苔藓、杂草和霉菌。谁会想到,这毫不起眼儿的土墙,居然是赫赫大汉的杰作呢?
重庆市考古所所长、巫山籍人士邹后曦先生建议,原址保护好这段城墙,还应设计并树立醒目的标志,成为光芒四射的文化坐标:这是一座两千多年历史的滨江小城,这是一块不可割舍的故乡圣地,这是一件不能丢失的家乡信物。
这个充满理想色彩和人文情怀的规划无法落地,因为处于神女大道西侧和巫山博物馆前方,为了保证整个新建城市的安全,必须削减后实行地灾和防滑治理。博物馆建设的过程中,在城墙遗址靠后的博物馆西侧,发现了一座极为普通的汉墓,为尊重历史,铭刻记忆,当即修改原有建设方案,将之原貌保留下来。这个墓葬,就是对一座城市和一个朝代的祭奠和礼敬!
巫山古城遗址的大部分,如南门口、人民医院旧址等都无可挽回地沉入水下,鉴于其特殊的历史文化价值,在第三次全国不可移动文物普查工作中,专家建议将之纳入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巫山县人民医院遗址的发掘,丰富并补充了大溪文化在峡谷地区的表现形式)。至今还记得,为了在申报表上签字,我和当时的文管所负责人守候了三天。终于在午饭时刻见到了脚步匆匆的县长,他一看见古城遗址的范围就蒙了。因为新县城南的一小部分,包含如今的尚熙台、圣泉小区、碧水云天、江临天下、三江六景等楼盘以及平湖市场一线,都在遗址的保护范围之内。这些刚刚建好的和正在规划实施的开发项目和民生工程,是不是都要推倒重来?那又如何来评估和平衡由此带来的各种损失?
一方面要敬畏历史,维护文化的根脉;一方面要推动发展,保障民生的利益。当两者无法兼顾的时候,任何一种选择都有合理性,都有后遗症,这全靠决策者的立场、角度、担当。相类的事件,在全国的城市建设和基本建设中屡见不鲜,留下的教训和启示也很深刻。
县长沉吟很久,终于在申报表上重重地书写了“同意”二字。
作为一个市民,我们非常理解县长的忧虑:他必须考虑发展,必须兼顾各方的利益并处理好相互之间的矛盾。作为一个忠于职守愿意负责的文物工作者,我们也有诸多的困惑:保护文物没错,留住文化根脉也没错,可假如保护了却不能开发利用,或者没有人财物等基本条件来实施保护,甚至为了保护就要牺牲一大批群众的利益,该如何来抉择呢?我县的一千多处文物保护点中,属古建筑的有两百多处。这些私宅民居,在主人搬迁到新的集镇或城市后逐渐荒芜。根据文物保护法规,房屋不能擅自拆除;按照地方政府财力,无法拨出专款来实行修缮保护;依据脱贫攻坚和宅基地复垦等政策,必须销号主人才能享受扶持资金。这样的矛盾该如何来解决?
巫山博物馆
余秋雨先生说过一句话:“就一座城市而言,最好的文化建设是机制,是氛围,是吐纳关系,而不是一堆已有的名字和作品。”读到这段文字的一瞬间,我如沐春风,又像酷暑中在平湖里畅游了一把,脑海中漂浮着巫山的各种文化标签,其长度、厚度、高度、广度和浓度都令人震惊,可以毫不谦虚地担纲“如雷贯耳”一词。等我神游归来,将信息过滤一遍,停留在“吐纳”二字时,又陷入了重度的撕裂。对,撕裂。我们把文化标签当作了烹饪的味精、白糖和油炸广椒,欺骗性地麻痹了人们的胃口,却不知道文化应该像鸡汤煨白菜、大骨头炖萝卜一样,心无杂念地文火细煨,才能找到真谛,品味纯真。吐故纳新,推陈出新,从来都没那么简单。
水烟迷茫。深沉而深邃的湖底,仿佛一条庞然大物在微微颤动。雪后出现的阳光,绽放出令人心醉的炽烈。这种尖锐的“撕裂”电击了我,一时升腾到云端,一时跌落到深渊。
向左,是平湖东路。
向右,是平湖西路。
一条熟悉的道路,一天天陌生起来。
2021年1月14日,阳光下
(文中配图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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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 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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