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文选
谏院题名记
古者谏无官,自公、卿、大夫,至于工、商,无不得谏者。汉兴以来,始置官。
夫以天下之政,四海之众,得失利病,萃于一官,使言之,其为任亦重矣。居是官者,当志其大,舍其细,先其急,后其缓,专利国家而不为身谋。彼汲汲于名者,犹汲汲于利也,其间相去何远哉!
天禧初,真宗诏置谏官六员,责其职事。庆历中,钱君始书其名于版,光恐久而漫灭。嘉祐八年,刻著于石。后之人将历指其名而议之曰:某也忠,某也诈,某也直,某也曲。呜呼!可不惧哉?
与王介甫书
(熙宁三年二月二十六日)
光居尝无事不敢涉两府之门,以是久不得通名于将命者。春暖,伏惟机政余裕,台候万福。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光不材,不足以辱介甫为友,然自接侍以来十有余年,屡尝同僚,亦不可谓之无一日之雅也。虽愧多闻,至于直谅,不敢不勉。若乃便辟、善柔、便佞,则固不敢为也。孔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之道,出处语默,安可同也,然其志则皆欲立身行道,辅世养民,此其所以和也。向者与介甫议论朝廷事,数相违戾,未知介甫之察不察,然于光,向慕之心未始变移也。窃见介甫独负天下大名三十余年,才髙而学富,难进而易退,逺近之士,识与不识,咸谓介甫不起而巳,起则太平可立致,生民咸被其泽矣。天子用此起介甫于不可起之中,引参大政,岂非亦欲望众人之所望于介甫邪?今介甫从政始期年,而士大夫在朝廷及自四方来者,莫不非议介甫,如出一口;下至闾阎细民,小吏走卒,亦窃窃怨叹,人人归咎于介甫,不知介甫亦尝闻其言而知其故乎?光窃意门下之士方曰誉盛徳而赞功业,未始有一人敢以此闻达于左右者也。非门下之士,则皆曰:彼方得君而专政,无为触之以取祸,不若坐而待之,不过二三年,彼将自败。若是者,不唯不忠于介甫,亦不忠于朝廷。若介甫果信此志,推而行之,及二三年,则朝廷之患已深矣,安可救乎?如光则不然,忝备交游之末,不敢苟避谴怒,不为介甫一一陈之。今天下之人恶介甫之甚者,其诋毁无所不至,光独知其不然。介甫固大贤,其失在于用心太过,自信太厚而已。
何以言之,自古圣贤所以治国者,不过使百官各称其职,委任而责成功也。其所以养民者,不过轻租税、薄赋敛、已逋责也。介甫以为此皆腐儒之常谈不足为,思得古人所未尝为者而为之,于是财利不以委三司而自治之,更立制置三司条例司,聚文章之士及晓财利之人,使之讲利。孔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樊湏请学稼,孔子犹鄙之,以为不如礼义信,况讲商贾之本利乎?使彼诚君子邪,则固不能言利;彼诚小人邪,则惟民是虐,以饫上之欲,又可从乎?是知条例一司已不当置而置之,又于其中不次用人,往往暴得美官,于是言利之人,皆攘臂圜视,炫鬻争进,各斗智巧以变更祖宗旧法。大抵所利不能补其所伤,所得不能偿其所亡,徒欲别出新意,以自为功名耳。此其为害巳甚矣,又置提举常平广惠仓,使者四十余人使行新法于四方,先散青苖钱,次欲使比户出助役钱,次又欲更捜求农田水利而行之。所遣者虽皆选择才俊,然其中亦有轻佻狂躁之人,陵轹州县,骚扰百姓者,于是士大夫不服,农商丧业,谤议沸腾,怨嗟盈路,迹其本原,咸以此也。书曰:“民不静,亦惟在王宫邦君室。”伊尹为阿衡,有一夫不获其所,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孔子曰:“君子求诸巳。”介甫亦当自思所以致其然者,不可专罪天下之人也。夫侵官,乱政也,介甫更以为治术而先施之;贷息钱,鄙事也,介甫更以为王政而力行之;徭役,自古皆从民出,介甫更欲敛民钱顾市佣而使之。此三者,常人皆知其不可,而介甫独以为可。非介甫之智不及常人也,直欲求非常之功而忽常人之所知耳。夫皇极之道,施之于天地人,皆不可须臾离。故孔子曰:“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介甫之智与贤皆过人,及其失也,乃与不及之患均。此光所谓用心太过者也。
自古人臣之圣者,无过周公与孔子。周公孔子亦未尝无过,未尝无师。介甫虽大贤,于周公孔子则有间矣。今乃自以为我之所见天下莫能及,人之议论与我合,则喜之;与我不合,则恶之,如此,方正之士何由进?谄谀之士何由远?方正日疏,谄谀日亲,而望万事之得其宜,令名之施四远,难矣。夫从谏纳善,不独人君为美也,于人臣亦然。昔郑人游于乡校以议执政之善否。或谓子产毁乡校,子产曰:“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薳子冯为楚令尹,有宠于薳子者八人,皆无禄而多马。申叔豫以子南观起之事警之,薳子惧辞八人者,而后王安之。赵简子有臣曰周舍,好直谏,日有记,月有成,岁有效。周舍死,简子临朝而叹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诸大夫朝,徒闻唯唯,不闻周舍之鄂鄂,吾是以忧也。”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鄼文终侯相汉,有书过之史。诸葛孔明相蜀,发教与群下曰:“违覆而得中,犹弃弊蹻而获珠玉,然人心苦不能尽,惟董幼宰参书七年,事有不至,至于十反。”孔明尝自校簿书,主簿杨颙谏曰:“为治有体,上下不可相侵,请为公明以作家譬之,今有人使奴执耕稼,婢典炊爨,鸡主司晨,犬主吠盗,私业无旷,所求皆足。忽一旦尽欲以身亲其役不复付,任形疲神困,终无一成。岂其智之不如奴婢鸡狗哉?失为家主之法也。”孔明谢之。及颙卒,孔明垂泣三日。吕定公有亲近曰徐原,有才志,定公荐拔至侍御史。原性忠壮,好直言,定公时有得失,原辄谏争。又公论之人或以告定公,定公叹曰:“是我所以贵徳渊者也。”及原卒,定公哭之尽哀,曰:“徳渊,吕岱之益友,今不幸,岱复于何闻过哉?”此数君子者所以能功名成立,皆由乐闻直谏,不讳过失故也。若其余骄亢自用,不受忠谏而亡者,不可胜数,介甫多识前世之载,固不俟光言而知之矣。孔子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其恕乎。”诗云:“执柯伐柯,其则不远。”言以其所愿乎。上交乎下,以其所愿乎;下事乎上,不远求也。介甫素刚直,每议事于人主前,如与朋友争辩于私室,不少降辞气,视斧钺鼎镬无如也,及宾客僚属谒见论事,则唯希意迎合,曲从如流者,亲而礼之,或所见小异,微言新令之不便者,介甫辄艴然加怒,或诟詈以辱之,或言于上而逐之,不待其辞之毕也。明主宽容如此,而介甫拒谏乃尔,无乃不足于恕乎?昔王子雍方于事上,而好下佞巳,介甫不幸亦近是乎?此光所谓自信太厚者也。
光昔者从介甫游,介甫于诸书无不观,而特好孟子与老子之言。今得君得位而行其道,是宜先其所美,必不先其所不美也。孟子曰:“仁义而巳矣,何必曰利?”又曰:“为民父母,使民盼盼然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贷而益之,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今介甫为政,首建制置条例司,大讲财利之事;又命薛向行均输法于江淮,欲尽夺商贾之利;又分遣使者散青苗钱于天下而收其息,使人愁痛,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岂孟子之志乎?老子曰:“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又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又曰:“治大国若烹小鲜。”今介甫为政,尽变更祖宗旧法,先者后之,上者下之,右者左之,成者毁之,矻矻焉穷日力继之以夜,而不得息。使上自朝廷,下及田野,内起京师,外周四海,士、吏、兵、农、工、商、僧、道,无一人得袭故而守常者,纷纷扰扰,莫安其居,此岂老氏之志乎?何介甫总角读书,白头秉政,乃尽弃其所学而从今世浅丈夫之谋乎?
古者,国有大事,谋及卿士,谋及庶人,成王戒君陈曰:“有废有兴,出入自尔师虞,庶言同则绎。”诗云:“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孔子曰:“上酌民言,则下天上施;上不酌民言,则下不天上施。”自古立功立事,未有专欲违众而能有济者也。使诗书孔子之言皆不可信,则已若犹可信,则岂得尽弃而不顾哉?今介甫独信数人之言,而弃先圣之道,违天下人之心将以致治,不亦难乎。近者藩镇大臣有言散青苖钱不便者,天子出其议以示执政,而介甫遽悻悻然不乐,引疾卧家。光被旨为批答,见士民方不安如此,而介甫乃欲辞位而去,殆非明主所以拔擢委任之意,故直叙其事,以义责介甫,意欲介甫早出视事,更新令之不便于民者,以福天下。其辞虽朴拙,然无一字不得其实者。窃闻介甫不相识察,颇督过之,上书自辩,至使天子自为手诏以逊谢,又使吕学士再三谕意,然后乃出视事。出视事,诚是也,然当速改前令之非者,以慰安士民,报天子之盛徳。今则不然,更加忿怒,行之愈急。李正言言青苗钱不便,诘责使之分析。吕司封传语祥符知县未散青苖钱,劾奏乞行取勘。观介甫之意,必欲力战天下之人,与之一决胜负,不复顾义理之是非、生民之忧乐、国家之安危,光窃为介甫不取也。光近蒙圣恩过听,欲使之副贰枢府,光窃惟居髙位者不可以无功,受大恩者不可以不报,故辄敢申明去岁之论,进当今之急,务乞罢制置三司条例司,及追还诸路提举常平广惠仓使者。主上以介甫为心未肯俯从,光窃念主上亲重介甫,中外群臣无能及者,动静取舍唯介甫之为信。介甫曰可罢,则天下之人咸被其泽;曰不可罢,则天下之人咸被其害。方今生民之忧乐、国家之安危,唯系介甫之一言,介甫何忍必遂已意,而不恤乎?夫人谁无过,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过,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何损于明?介甫诚能进一言于主上,请罢条例司,追还常平使者,则国家太平之业皆复其旧,而介甫改过从善之美,愈光大于日前矣,于介甫何所亏丧,而固不移哉?
光今所言,正逆介甫之意,明知其不合也。然光与介甫趣向虽殊,大归则同。介甫方欲得位以行其道,泽天下之民;光方欲辞位以行其志,救天下之民,此所谓和而不同者也。故敢一陈其志以自达于介甫,以终益友之义,其舍之取之,则在介甫矣。诗云:“周爰咨谋。”介甫得光书,傥未赐弃掷,幸与忠信之士谋其可否,不可以示谄谀之人,必不肯以光言为然也。彼谄谀之人,欲依附介甫,因缘改法,以为进身之资,一旦罢局,譬如鱼之失水,此所以挽引介甫,使不得由直道行者也。介甫奈何徇此曹之所欲,而不思国家之大计哉。孔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彼忠信之士,于介甫当路之时,或龃龉可憎,及失势之后,必徐得其力。谄谀之士,于介甫当路之时,诚有顺适之快,一旦失势,必有卖介甫以自售者矣。介甫将何择焉?国武子好尽言以招人之过,卒不得其死,光常自病似之,而不能改也。虽然,施于善人,亦何忧之。有用是,故敢妄发而不疑也。
属以辞避恩命,未得请,且病膝疮,不可出,不获亲侍言于左右,而布陈以书,悚惧尤深。介甫其受而听之,与罪而绝之,或诟詈而辱之,与言于上而逐之,无不可者,光俟命而已。
与王介甫第二书
(熙宁三年三月三日)
光以荷眷之久,诚不忍视天下之议论汹汹,是敢献尽言于左右,意谓纵未弃绝,其取诟辱必矣。不谓介甫乃赐之诲笔,存慰温厚,虽未肯信用其言,亦不辱而绝之,足见君子宽大之德过人远甚也。光虽未尽晓孟子,至于义利之说,殊为明白,介甫或更有他解,亦恐似用心太过也。传曰:“作法于凉,其弊犹贪;作法于贪,弊将若何?”今四方丰稔,县官复散钱与之,安有父子不相见,兄弟离散之事。光所言者,乃在数年之后,常平法既坏,内藏库又空,百姓家家于常赋之外,更增息钱、役钱。又言利者见前人以聚敛得好官,后来者必竞生新意,以朘民之膏泽。日甚一日,民产既竭,小值水旱,则光所言者,介甫且亲见之,知其不为过论也。当是之时,愿毋罪岁而已。感发而言,重有喋喋,负罪益深。
与王介甫第三书
光惶恐再拜,重辱示谕,益知不见弃外,收而教之,不胜感悚,不胜感悚。
夫议法度以授有司,此诚执政事也,然当举其大而略其细,存其善而革其弊,不当无大无小,尽变旧法以为新奇也。且人存则政举,介甫诚能择良有司而任之,弊法自去;苟有司非其人,虽日授以善法,终无益也。介甫所谓先王之政者,岂非泉府赊贷之事乎?窃观其意,似与今日散青苗钱之意异也;且先王之善政多矣,顾以此独为先务乎?今之散青苗钱者,无问民之贫富、愿与不愿,强抑与之,岁收其什四之息,谓之不征利,光不信也。至于辟邪说,难壬人,果能如是,乃国家生民之福也;但恐介甫之座,日相与变法而讲利者,邪说、壬人为不少矣。彼颂德赞功、希意迎合者,皆是也。介甫偶未之察耳。盘庚曰:“今我民用荡析离居。”又曰:“予岂汝威?用奉畜汝众。”又曰:“无或敢伏小人之攸箴。”又曰:“非废厥谋,吊由灵。”盖盘庚遇水灾而选都,臣民有从者,有违者,盘庚不忍胁以威刑,故勤劳晓解,其卒也皆化而从之,非谓废弃天下人之言而独行己志也。光岂劝介甫以不恤国事,而同俗自媚哉?盖谓天下异同之议,亦当少垂意采察而已。
幸恕其狂愚。不宣。光惶恐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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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王安石:答司马谏议书
某启:昨日蒙教,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虽欲强聒,终必不蒙见察,故略上报,不复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实视遇厚,于反复不宜卤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实或见恕也。
盖儒者所争,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某则以谓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也。
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此,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然?盘庚之迁,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为怨者故改其度,度义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故也。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某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
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
赤壁之战
初,鲁肃闻刘表卒,言于孙权曰:“荆州与国邻接,江山险固,沃野万里,士民殷富,若据而有之,此帝王之资也。今刘表新亡,二子不协,军中诸将,各有彼此。刘备天下枭雄,与操有隙,寄寓于表,表恶其能而不能用也。若备与彼协心,上下齐同,则宜抚安,与结盟好;如有离违,宜别图之,以济大事。肃请得奉命吊表二子,并慰劳其军中用事者,及说备使抚表众,同心一意,共治曹操,备必喜而从命。如其克谐,天下可定也。今不速往,恐为操所先。”权即遣肃行。到夏口,闻操已向荆州,晨夜兼道,比至南郡,而琮已降,备南走,肃径迎之,与备会于当阳长坂。肃宣权旨,论天下事势,致殷勤之意,且问备曰:“豫州今欲何至?”备曰:“与苍梧太守吴巨有旧,欲往投之。”肃曰:“孙讨虏聪明仁惠,敬贤礼士,江表英豪咸归附之,已据有六郡,兵精粮多,足以立事。今为君计,莫若遣腹心自结于东,以共济世业。而欲投吴巨,巨是凡人,偏在远群郡,行将为人所并,岂足托乎!”备甚悦。肃又谓诸葛亮曰:“我,子瑜友也。”即共定交。子瑜者,亮兄瑾也,避乱江东,为孙权长史。备用肃计,进住鄂县之樊篱口。
曹操自江陵将顺江东下,诸葛亮谓刘备曰:“事急矣,请奉命求救于孙将军。”遂与鲁肃俱诣孙权。亮见权于柴桑,说权曰:“海内大乱,将军起兵江东,刘豫州收众汉南,与曹操共争天下。今操芟夷大难,略已平矣,遂破荆州,威震四海。英雄无用武之地,故豫州遁逃至此,愿将军量力而处之!若能以吴、越之众与中国抗衡,不如早与之绝;若不能,何不按兵束甲,北面而事之!今将军外托服从之名而内怀犹豫之计,事急而不断,祸至无日矣!”权曰:“苟如君言,刘豫州何不遂事之乎?”亮曰:“田横,齐之壮士耳,犹守义不辱;况刘豫州王室之胄,英才盖世,众士慕仰,若水之归海。若事之不济,此乃天也,安能复为之下乎!”权勃然曰:“吾不能举全吴之地,十万之众,受制于人,吾计决矣!非刘豫州莫可以当曹操者,然豫州新败之后,安能抗此难乎?”亮曰:“豫州军虽败于长坂,今战士还者及关羽水军精甲万人,刘琦合江夏战士亦不下万人。曹操之众远来疲散,闻追豫州,轻骑一百一夜行三百余里,此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者也,故兵法忌之,曰'必蹶上将军’。且北方之人,不习水战;又,荆州之民附操者,逼兵势耳,非心服也。今将军诚能命猛将统兵数万,与豫州协规同力,破操军必矣。操军破,必北还;如此则荆、吴之势强,鼎足之形成矣。成败之机,在于今日!”权大悦,与其群下谋之。
是时曹操遗权书曰:“近著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权以示群下,莫不响震失色。长史张昭等曰:“曹公,豺虎也,挟天子以征四方,动以朝廷为辞,今日拒之,事更不顺。且将军大势可以拒操者,长江也;今操得荆州,奄有其他,刘表治水军,蒙冲斗舰乃以千数,操悉浮以沿江,兼有步兵,水陆俱下,此为长江之险已与我共之矣。而势力众寡又不可论。愚谓大计不如迎之。”鲁肃独不言。权起更衣,肃追于宇下。权知其意,执肃手曰:“卿欲何言?”肃曰:“向察众人之议,专欲误将军,不足与图大事。今肃可迎操耳,如将军不可也。何以言之?今肃迎操,操当以肃还付乡党,品其名位,犹不失下曹从事,乘犊车,从吏卒,交游士林,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将军迎操,欲安所归乎?愿早定大计,莫用众人之议也!”权叹息曰:“诸人持议,甚失孤望。今卿廓开大计,正与孤同。”
时周瑜受使至番阳,肃劝权召瑜还。瑜至,谓权曰:“操虽托名汉相,其实汉贼也。将军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据江东,地方数千里,兵精足用,英雄乐业,当横行天下,为汉家除残去秽;况操自送死,而可迎之邪?请为将军筹之。今北土未平,马超、韩遂尚在关西,为操后患;而操舍鞍马,仗舟楫,与吴、越争衡。今又盛寒,马无稿草。驱中国士众远涉江湖之间,不习水土,必生疾病。此数者用兵之患也,而操皆冒行之。将军禽操,宜在今日。瑜请得精兵数万人,进住夏口,保为将军破之!”权曰:“老贼欲废汉自立久矣,徒忌二袁、吕布、刘表与孤耳;今数雄已灭,惟孤尚存。孤与老贼势不两立,君言当击,甚与孤合,此天以君授孤也。”因拔刀斫前秦案,曰:“诸将吏敢复有言当迎操者,与此案同!”乃罢会。
是夜,瑜复见权曰:“诸人徒见操书言水步八十万而各恐慑,不复料其虚实,便开此议,甚无谓也。今以实校之,彼所将中国人不过十五六万,且已久疲;所得表众亦极七八万耳,尚怀狐疑。夫以疲病之卒御狐疑之众,众数虽多,甚未足畏。瑜得精兵五万,自足制之,愿将军勿虑!”权抚其背曰:“公瑾,卿言至此,甚合孤心。子布、元表诸人各顾妻子,挟持私虑,深失所望;独卿与子敬与孤同耳,此天以卿二人赞孤也!五万兵难卒合,已选三万人,船、粮、战具俱办。卿与子敬、程公便在前发,孤当续发人众,多载资粮,为卿后援。卿能办之者诚决,邂逅不如意,便还就孤,孤当与孟德决之。”遂以周瑜、程普为左右督,将兵与备并力逆操;以鲁肃为赞军校尉,助画方略。
……
进,与操遇于赤壁。
时操军众已有疾疫,初一交战,操军不利,引次江北。瑜等在南岸,瑜部将黄盖曰:“今寇众我寡,难与持久。操军方连船舰,首尾相接,可烧而走也。”乃取蒙冲斗舰十艘,载燥荻枯柴,灌油其中,裹以帷幕,上建旌旗,豫备走舸,系于其尾。先以书遗操,诈云欲降。时东南风急,盖以十舰最著前,中江举帆,余船以次俱进。操军吏士皆出营立观,指言盖降。去北军二里余,同时发火,火烈风猛,船往如箭,烧尽北船,延及岸上营落。顷之,烟炎张天,人马烧溺死者甚众。瑜等率轻锐继其后,雷鼓大震,北军大坏,操引军从华容道步走,遇泥泞,道不通,天又大风,悉使羸兵负草填之,骑乃得过。羸兵为人马所蹈藉,陷泥中,死者甚众。刘备、周瑜水陆并进,追操至南郡。时操军兼以饥疫,死者太半。操乃留征南将军曹仁、横野将军徐晃守江陵,折冲将军乐进守襄阳,引军北还。
翻译:
当初,鲁肃听说刘表已死,(便)对孙权说:“荆州与我国邻接,地理形势险要、坚固,土地肥沃、广阔,人口繁多,生活富裕,如能占为已有,这是开创帝王之业的凭借。现在刘表刚死,他的两个儿子(刘琦、刘琮)又不和协,军队中的那些将领,有的拥戴刘琦,有的拥戴刘琮。刘备是天下骁悍的雄杰,与曹操有仇,寄居在刘表那里,刘表妒忌他的才能而不能重用(他)。如果刘备和刘表的部下们同心协力,上下一致,就应当安慰他们,与他们结盟友好;如果他们离心离德,就另作打算,以成就(我们的)大事。请让我能够奉命去慰问刘表的两个儿子,同时慰劳军中掌权的人物,并劝说刘备安抚刘表的部下,同心一意,共同对付曹操,刘备必定高兴而听从我们的意见。如果这件事能够成功,天下大势可以决定了。现在不赶快前去,恐怕就被曹操占了先。”孙权即刻派鲁肃前往。(鲁肃)到夏口,听说曹操已向荆州进发,(于是)日夜兼程,等到到了南郡,刘琮已投降曹操,刘备向南撤退,鲁肃直接去迎他,与刘备在当阳县长坂坡相会。鲁肃转达孙权的意思,(和他)讨论天下大事的势态,表示恳切慰问的心意,并且问刘备说:“刘豫州现在打算到哪里去?”刘备说:“我和苍梧太守吴巨有老交情,打算去投奔他。”鲁肃说:“孙讨虏为人聪明仁惠,敬重、礼待贤才,江南的英雄豪杰都归顺、依附他,已经占据了六个郡,兵精粮足,足够用来成就大业。现在为您筹划,不如派遣亲信主动去结好东吴,以共建大业。(但是您)却打算投奔吴巨,吴巨是个平庸的人,又处在偏远的郡地,很快被人呑并,难道能够依靠吗?”刘备很高兴。鲁肃又对诸葛亮说:“我是子瑜的朋友。”两个人随即(也因子瑜的关系)交了朋友。子瑜就是诸葛亮的哥哥诸葛瑾,在江东避乱,是孙权的长史。刘备采纳了鲁肃的计谋,率兵进驻鄂县的樊口。
曹操将要从江陵顺江东下,诸葛亮对刘备说:“事情很危急,请让我奉命去向孙将军求救。”于是与鲁肃一起去见孙权。诸葛亮在柴桑见到了孙权,劝孙权说:“天下大乱,将军您在江东起兵,刘豫州的汉南招收兵马,与曹操共同争夺天下。现在曹操削平大乱,大致已稳定局面,于是攻破荆州,威势震动天下。英雄没有施展本领的地方,所以刘豫州逃遁到这里,希望将军估量自己的实力来对付这个局面!如果能用江东的兵力同中原对抗,不如趁早同他绝裂;如果不能,为什么不放下武器、捆起铠甲,向他面北朝拜称臣呢!现在将军外表上假托服从的名义,而内心里怀着犹豫不决的心思,局势危急而不能决断,大祸没几天就要临头了!”孙权说:“假若如你所说,刘豫州为什么不向曹操投降呢?”诸葛亮说:“田横,(不过是)齐国的一个壮士罢了,还能恪守节义不受屈辱;何况刘豫州(是)汉王室的后代,英明才智超过所有的当代人,众人敬仰、倾慕他,就象水归大海一样。如果事情不成功,就是天意,怎能再居于其下呢?”孙权发怒说:“我不能拿全东吴的土地,十万将士,来受人控制,我的主意决定了!除了刘豫州就没了(同我一齐)抵挡曹操的了,可是刘豫州在刚打败仗之后,怎能抗得住这个大难呢?”诸葛亮说:“刘豫州的军队虽然在长坂坡打了败仗,(但是)现在归队的士兵加上关羽率领的精锐水兵还有一万人,刘琦收拢江夏的战士也不也于一万人。曹操的军队远道而来已疲惫不堪,听说追逐刘豫州,轻装的骑兵一日一夜跑三百多里,这就是所谓'强弓发出的箭到了尽头,连鲁国的薄绢也穿不透’啊,所以兵法上忌讳这样做,说'一定会使主帅遭到挫败’。况且北方的水兵,不习惯在水上作战;还有,荆州的民众所以归附曹操,是被他武力的威势所逼,不是发自内心的顺服。现在将军当真能派锰将统领几万大军,与刘豫州协同规划、共同努力,攻破曹操的军队就是必然的了。曹操的军队被打败,势必退回到北方;如果是这样,荆州、吴国的势力就会强大,三国分立的形势就会出现。成败的关键,就在今天!”孙权听说非常高兴,就同部下们谋划这件事。
这时,曹操送给孙权一封住说:“近来我奉皇帝命令讨伐有罪的人,军旗指向南方,刘琮投降。现在训练了水军八十万之多,正要同将军在东吴会战。”孙权将这封信拿给部下的众人看,没有一个不象听到巨响而失去了常态。长史张昭等人说:“曹操是豺狼猛虎,挟持着皇帝来征讨天下,动不动以朝廷(的名义)为借口,现在抗拒他,事情更为不利。再说将军抗拒曹操的主要凭借是长江;现在曹操得到荆州,占有了那里的全部领地,刘表组建的水军,大小战船甚至用千位数计算,曹操将这些战船全部沿江摆开,同时还有步兵,水陆一齐进攻,(这样一来)长江的险要地势已经同我方共同占有了。而实力的大小、强弱又不能相提并论。我以为最好的打算是不如迎顺他。”(这时)只有鲁肃沉默不语。孙权起身去厕所,鲁肃追到屋檐下。孙权知他来意,握着他的手说:“您要说什么?”鲁肃说:“刚才我察看众人的议论,(是)专门想贻误将军,不值得与(他们)谋划大事。现在我鲁肃迎顺曹操,曹操想必会把我送还乡里,品评我的名位,还少不得(让我做一个)最低等的曹里的小差事,坐牛车,吏卒跟随,交往士大夫们,然后逐渐升官,仍然不低于州郡一类的职位。将军您迎顺曹操,会得到一个什么归宿呢?希望您早定大计,不要采纳那些人的意见!”孙权叹息说:“这些人所持的议论,非常让我失望。现在你阐明利害,正与我的想法一样。”
当时,周瑜奉命到番阳去了,鲁肃劝孙权召周瑜回来。周瑜回来,对孙权说:“曹操虽然在名义上是汉朝丞相,其实是汉朝的奸贼。将军凭着非常的武功和英雄的才具,还继有父兄的功业,占据着江东,土地方圆几千里,军队精良,物资丰裕,英雄们都原意为国效力,正应当横行天下,替汉朝除去残暴、邪恶之人;况且曹操是自来送死,怎么可以迎顺他呢?请允许(我)为将军谋划这件事。现在北方还没有平定,马超、韩遂还在函谷关以西,是曹操的后患;而曹操的军队放弃鞍马,依仗船只,与东吴争高下。现在又天气严寒,战马没有草料。驱赶着中原的士兵很远地跋涉在江南的多水地带,不服水土,一定会生疾病。这几项都是用兵的禁忌,而曹操却都贸然实行。将军捉拿曹操,应当正在今天。我周瑜请求率领几万精兵,进驻夏口,保证替将军打败他!”孙权说:“老贼想废除汉朝自立为帝(已经)很久了,只是顾忌袁绍、袁术、吕布、刘表与我罢了;现在那几个雄杰已被消灭,只有我还存在。我和老贼势不两立,你说应当迎战,很合我的心意。这是苍天把你交给我啊。”于是拔刀砍断面前放奏章的桌子,说:“各位文武官员,敢有再说应当迎顺曹操的,就和这奏案一样!”于是散会。
这天夜里,周瑜又去见孙权说:“众人只见曹操信上说水军、步兵八十万而个个害怕,不再考虑它的真假,便发出投降的议论,是很没道理的。现在按实际情况查核,他所率领的中原军队不过十五六万,而且早已疲惫;所得到的刘表的军队,最多七八万罢了,而且都三心二意。用疲惫染病的士兵控制三心二意的军队,人数虽多,也很不值得畏惧。我只要有精兵五万,已经足够制服它,希望将军不要忧虑!”孙权抚摸着周瑜的背说:“公瑾,您说到这里,很合我的心意。子布、元表等人只顾妻子儿女,夹杂着个人的打算,很让我失望;只有您和子敬与我一致,这是苍天让你二人辅助我啊!五万兵难在仓猝之集合起来,已选好三万人,船只、粮草、战斗用具都已办齐。你与子敬、程公就先行出发,我会继续派出军队,多多装载物资、粮食,作您的后援。您能对付曹操就同他决战,倘若万一战事不利,就撤回到我这里,我当和孟德决一死战。”于是任命周瑜、程普为正、副统帅,率兵与刘备同力迎战曹操;任命鲁肃为赞军校尉,协助计划作战的策略。
……
(孙、刘联军)进军,与曹操(的军队)在赤壁相遇。
这时曹操军中的士兵们已经有流行病,刚一交战,曹操的军队(就)失利,(曹操)率军退到江北驻扎。周瑜的军队驻扎在南岸,周瑜部下的将领黄盖说:“现在敌多我少,很难同(他们)持久对峙。曹操的军队正好把战船连接起来,首尾相接,可用火烧来打退他们。”于是调拨十只大小战船,装满干苇和枯柴,在里面灌上油,外面用帷帐包裹,上面树起旗帜,预备好轻快小船,系在战船的尾部。先送信给曹操,假称要投降。这时东南风来势很急,黄盖把十只战船排在最前头,(到)江中挂起船帆,其余船只都依次前进。曹操军中的将领、士兵都走出营房站在那里观看,指着说黄盖前来投降。离曹操军队二里多远时,(各船)同时点起火来,火势很旺,风势很猛,船只往来象箭一样,把曹操的战船全部烧着,并蔓延到岸上军营。霎时间,烟火满天,人马烧死的、淹死的很多。周瑜等率领着轻装的精兵跟在他们后面,擂鼓震天,曹操的军队彻底溃散了。曹操带领军队从华容道步行逃跑,遇上泥泞的道路,道路不能通行,天又(刮起)大风,就命疲弱的士兵都去背草填路,骑兵才得以通过。疲弱的士兵被骑兵践踏,陷在泥中,死的很多。刘备、周瑜水陆一齐前进,追击曹操到了南郡。这时,曹操的军队饥饿、瘟疫交加,死了将近大半。曹操于是留下征南将军曹仁、横野将军徐晃把守江陵,折冲将军乐进把守襄阳,(自己)率领(其余)的军队退回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