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辉| 记录每一场晶莹纯洁的雪
昨天晚饭后,我出去散步,遇到一位好久不见的朋友,他说:我在朋友圈经常看到你晒琴棋书画,风花雪月,生活过得让人羡慕啊!我笑一笑,说:生活中通常有七分的苦,三分的甜,很多时候,苦的滋味是不想说或者说不出来的,所以遇到甜的时候,就总想大声地说给人听,说完了,还想用文字、照片记录下来,只是想让这种甜的滋味保存得长久一点儿。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吗?
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总之,我是这样的。
记得2020年的最后几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气温骤降到零下二十度左右,据说是本地有气象记录以来的最低温。第二天早上一出门,首先看到的是美丽的雪景,好久没有见到那么大的雪了,朋友圈里都是快乐美好的照片:晶莹纯洁的雪花,憨态可掬的雪人,打雪仗的孩子,热腾腾的火锅……这些都是我们所经历的,无可置疑。但这只是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另外的那些——刺骨的冷风,上班时的难行,走路时的滑倒,打不到出租车的焦虑,风雪夜归时的孤独,因冰雪造成的交通事故……我们都很自觉得不大肆宣扬,想尽快克服、遗忘。
这不是虚伪,这是人性,是人类驱益避害的本能。
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兴致勃勃地继续活下去。
蹉跎半生,有过很多次风雪的经历,到如今,我现在能够清晰记得的并没有几次。经常想起的,都是最美好的雪。
小时候,父亲是军人,我家住在军营里面,我和几个小伙伴要到附近的一个山村去上学。有一天,下了大雪,雪后那一段山路难行,为了安全考虑,上学的路上,大人们拿着扫箒在前面扫出一条小路,我们在后面跟着,一边看着风景,一边慢慢地往学校走。那场雪很美,我记住的,是被呵护的温暖。
后来,我上了大学。那天,大雪过后,校园里银妆素裹,我们几个女生一起往公教楼走,准备去上课。二楼走廊上的一群同学拿雪球掷过来,打到我的身上,我们也拿雪球掷回去,引起大家的一阵阵笑声。那场雪也很美,我记住的,是青春的欢笑。
后来,我们长大了,进入了社会,为人母,为人父,经历了生活的起起伏伏,我们从洁白的想像的世界中走出来,一天天成熟,一天天衰老。
再也没有那么单纯而晶莹的雪了。
雪没变,变得是我们。雪花从来都是洁白的,只是我们越来越明白,洁白如童话的雪花下面,覆盖着这个世界泥泞的本色。白雪下面的黑土地,会长花,会长草,同时会长蚊子苍蝇毒虫。雪很快会化掉,而这不晶莹也不纯洁的黑土地,才是我们立足的地方。
在寒冷的冬夜,枯坐斗室,有时会翻一翻书,那天看到明末张岱的《湖心亭观雪》: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无人声,无人影,只有一叶孤舟。有人说,张岱写的是孤独。我本来也以为这种场景就是孤独,后来看了一下张岱的文章与生平,发现不是。真正的孤独是不会这么美的,真正的孤独根本无法言说。
张岱生活于明朝清初的江南仕宦之家,前半生是纨绔子弟,后半生国破家亡,避世山中。他在68岁的时候给自己写了篇墓志铭: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为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张岱《自为墓志铭》)
张岱长寿,活了93岁,湖心亭观雪那年,他35岁。那时他还是繁华梦中的江南才子,风华正茂,有钱有闲有文化有才情,甚至那次观雪的时候,他还遇到了知音: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张岱《湖心亭观雪》)
那么美的雪景,我乘兴而来,遇到天涯过客,惊喜地发现彼此肝胆相照,共饮美酒三杯。那么幸福的经历,是后来张岱隐居山中、贫病交加时,孤独的心灵里时常闪过的温暖的光。
至于面对破床碎几、布衣蔬食,常至断炊的晚年,他懒得说感受,也不再写。那是真正的孤独。纵然是名满天下的江南才子,落笔便会成锦绣文章,依然不可说,无人说。
这可能是张岱个人记忆里最美好的一场雪。温暖过他后来的无数的寒夜,于是他用最美丽的文字记录下来,惊艳了后世数不清的文人墨客。
而孤独,真正的孤独是夜半无眠时,徘徊良久,也不过是叹息一声,闭口不言。
熬过了那个时刻,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一如既往地活着。
偶尔地,我们会想起从前,想起生命中那一片片美丽的雪花,我们还会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