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金瓶梅》(第一回)
细读《金瓶梅》(第一回)
回目:西门庆热结十兄弟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金瓶梅》小说的流行文本,主要有两个:一个是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更早的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但更富有生活气息;一个是绣像本,又称崇祯本,以张竹坡评点本最著名,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通常专家学者更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更喜读绣像本。不过,绣像本毕竟少了情节上的错讹,艺术性更上一层楼,减少了许多研究麻烦,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学者也喜欢绣像本,田晓菲最有代表性。本系列文字《细读<金瓶梅>》,亦主要根据齐鲁书社1991年版绣像本而写作,兼及参考词话本。
古典白话小说的开头,通常有一段“楔子”文字,又称“入话”,开宗明义论述全书宗旨。《金瓶梅》第一回亦如此,只是绣像本与词话本有很大不同。词话本以汉代项羽刘邦争霸,各因贪恋女色虞姬戚夫人而壮志难酬,“固当世之英雄,不免为二妇人以屈其志气”,此意转到《金瓶梅》,似乎成为词话本之“红颜祸水”的民间底色。随后才转到回目所言“景阳岗武松打虎,潘金莲嫌夫卖风月”,重点写了武松打虎的过程,又引申到武大,潘金莲嫁与武大的复杂转折。绣像本则以一番财色之空,善恶有报的论辩开头,为《金瓶梅》全书做了提纲挈领的总论,由此再过渡到回目所题“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叙述西门庆家世,以及描写“热结十兄弟”的热闹场景,情节上更顺畅合理。简单说,词话本以武松打虎开篇,承接《水浒传》的痕迹明显。而绣像本则以西门庆家世开篇,反而将武松打虎虚写成应伯爵听来的八卦故事,显示了脱离《水浒传》影响的独创雄心。两种版本的情节与视角都有较大不同,从而也影响到小说的许多重要主题展示。
“说话的为何说此一段酒色财气的缘故?只为当时有一个人家,先前恁地富贵,到后来煞甚凄凉,权谋术智,一毫也用不着,亲友兄弟,一个也靠不着,享不过几年的荣华,倒做了许多的话靶。内中又有几个斗宠争强,迎奸卖俏的,起先好不妖娆妩媚,到后来也免不得尸横灯影,血染空房。”如果要写《金瓶梅》的宣传腰封,或许第一回中的这段文字是最惹眼球的。
小说叙述西门庆的家世背景。大宋徽宗政和年间,山东省东平府清河县人氏西门庆,年纪正在二十六七岁,生得状貌魁梧,性情风流潇洒,可见人帅了诱惑就多,不走一段歪门邪道的路都难。其父西门达员外——这员外之名只是市井对他有点钱财的敬称,早年走川广贩卖药材,后来就在清河县前大街上开了一个大大的生药铺,住着门面五间到底的房子,家中呼奴使婢,骡马成群。中国的暴发户古今同好,都喜欢名贵车马和美女,这里有意与西门庆发达后女人成群结队形成反讽照应。彼时西门达虽然还算不得十分富贵,却也是清河县中一个殷实人家,只是夫妇去世的早,又百般疼爱这个独生子,听其游手好闲,所以西门庆没有读甚么书。待西门达夫妇双亡,西门庆更没人管束,经常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风。又学了些花拳绣腿,结交了一群不守本分的帮闲朋友,各种双陆、象棋、抹牌等赌博无不通晓。第一个最相契投缘的是应伯爵,表字光侯,讽喻穷得精光,穷得很彻底的意思,原是开绸缎铺应员外的第二个儿子,因生意亏本跌落下来,现专一在本司三院帮闲混饭吃,被人起了一个诨号应花子,亦会一腿好气球,双陆、棋子的技术也还不错。第二个是谢希大,字子纯,乃清河卫千户官儿应袭的子孙后人,自幼父母双亡,游手好闲,亦是帮闲勤儿(帮闲里很活跃的人),会一手好琵琶。另有几个没有什么本事的破落户子弟,一个叫祝实念,表字贡诚。一个叫孙天化,表字伯修,绰号孙寡嘴。一个叫吴典恩,乃是本县官家阴阳生,因犯什么事被革退,专一在县前做官吏借债的保人谋利,以此与西门庆有了交际。一个是云参将的兄弟云理守,字非去,在全书最后,这小子竞成为西门庆遗腹子孝哥儿出家幻化的推手。一个叫常峙节,表字坚初。另外还有卜志道、白赉光,也有说白赉光名字取的不好,他解释说是一个门馆(教书)先生引经据典取的,古书上有一个白鱼跃入武王舟的典,又有两句说“周有大赉,于汤有光”,所以表字光汤,因这段故事,便不改了。这自然是兰陵笑笑生的戏笔反讽。这一群约十个人,因见西门庆手里有钱,又撒漫肯使——梗直大方,所以都聚合一起哄着他骗钱骗吃,嫖赌一样不少。书中有诗:
把盏衔杯意气深,兄兄弟弟抑何亲。
一朝平地风波起,此际相交才见心。
这是带有人类特色的酒桌文化,所谓人前兄弟相称,人后途穷匕首见,似乎是被古今社会一再证明的人性真相。这些穷混混拿西门大哥当傻子,他难道真的不懂吗?其实不然,我相信聪明如西门庆,肯定明白这点浅显常识,只是他有相当的自信,并且很享受用一点小小的恩惠,换来这种众人拥戴的领袖感觉,何乐不为。有研究者说,《金瓶梅》所描写的时代背景,表面是宋朝末年,实际隐射是明朝末世,西门庆隐喻的更是明末的某荒淫皇帝,所以西门庆有这种感觉很正常。如果再扯远点,就文学的人物形象讲,西门庆与堂吉诃德是两种极致:堂吉诃德堪称是最猥琐而有正能量的疯子,西门庆堪称是最英俊而有负能量的正常人,堂吉诃德是一个极不真实的形象,西门庆简直就是身边最熟悉的朋友,甚至鲜活如你我。
果不其然,书中随后交待,西门庆不但没被这一班无益有损的朋友吃穷骗穷,权因生平秉性刚强,作事机深诡谲,加之放官吏债,连朝廷中高、杨、童、蔡四大奸臣,西门庆也有门路,所以在县里管些公事,方便与人把揽说事行贿受贿,全县的人都惧怕他几分。又因他排行第一,人都叫他西门大官人。大官人也曾结婚,只是浑家陈氏早逝,留下一个女儿西门大姐,许与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的亲家陈洪儿子陈敬济为妻室。家里没有女主人不行,西门大官人新近又娶了清河县左卫吴千户之女吴氏,填房为继室。吴氏二十五六岁,八月十五日中秋节生,小名便叫月姐,嫁入西门庆家后,上下都顺口叫他月娘,秉性贤能,对丈夫百依百随。其实从全书来看,月娘与其他女性一样,因没有经济独立,所谓的贤能和百依百随,都是被儒家伦理教化和男权社会压迫逼出来的,只是在月娘身上,转而表现出小资的虚荣、贪婪、迷信。再说西门大官人,家里也有三四个丫鬟和妇人,都曾被西门庆收用过,又与妓女李娇儿打得火热,娶回家做了第二房小妾。后来又娶南街上当私妓的卓二姐做三房,一直身子瘦弱,三病四痛。这就是《金瓶梅》小说开头,西门庆家的整体状况,似乎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很普通的一个明代县城殷实家庭,不想却上演了一出令古今中外读者惊艳的大戏,以至后来的研究著作汗牛充栋,使这部长篇小说成为中国最著名的禁书,同时也是艺术与思想成就最辉煌的文学作品之一。
话说一日,西门庆闲在家中,对吴月娘道:今天是九月二十五日了,下月初三就是我兄弟们的会期,那天少不的要整两席齐整像样的酒席,叫两个唱的姐儿,随意在咱家与兄弟们好生顽耍一日,你与我料理料理。这里所谓唱的,实指妓女,因自唐宋至明凊民国,妓女都兼外出各种台唱。吴月娘对这帮所谓兄弟早看不顺眼,唠叨说:你别对我提这干人,那一个是有良心的行货(这里指对人真诚),无过每日来勾使你游魂撞尸,我看你自搭上这起人,几时曾着个家,现在卓二姐身子又不好,我劝你把那酒少吃了。西门庆不同意老婆批评他的兄弟们,反驳道:你别的话倒也中听,今日这话我听着却不耐烦,依你说这些兄弟们没有好人,别人倒也罢了,应二哥本心好又知趣,凡着人使他,没有一个不依顺的,做事又十分停当(稳重),就是那谢子纯,也不失为个伶俐能干事的好人,我想只管会来会去,终不切实,不如到会期,都结拜了兄弟罢,明日也有个靠傍。中国在1949年前,无论国家层面,还是基层社会,都经常处于动荡不安之中,民间多有如十兄弟会、十姊妹会和其它别称的乡约式小型互助组织——人数再多可能就成为黑帮或革命党了,为大家提供了很强的安全感。月娘道:结拜兄弟也好,只怕今后还是别个靠你的多,若要靠这些人,犹似提傀儡儿上戏场——还少一口气儿。西门庆笑说:咱要是不长久靠人,却不更好,咱等应二哥来了商量罢。西门庆结拜兄弟的构想可谓高屋建瓴,月娘虽然思想觉悟不高,却颇懂得生活,句句接地气,验证着市井世相的真理。
正说着,一个小厮儿走来,生得眉清目秀,伶俐乖觉,是西门庆贴身伏侍的,名字叫玳安儿,说应二叔和谢大叔在外等爹说话。这是最得宠小厮玳安儿的第一次亮相,虽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此后却不断加戏,直至伴随全书结束,玳安儿改名西门安而继承了西门家业,被人称为西门小员外,读者当记住他的机灵性格。西门庆走到厅上,只见应伯爵戴一顶新盔(新打造)的玄罗帽儿,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夹绉纱褶子,脚下丝鞋净袜,看起来也还精明干练,坐在上首,以此表明与西门大官人的别样亲近,下首则坐着谢希大。二人见西门庆出来,一齐立身,连忙作揖道歉,说好久没来看哥。西门庆让他俩坐下,一面唤茶来吃,责备说:你们好人儿,这几日我心里烦,没有出来走跳,你们通不来傍个影儿。伯爵一向最能领会西门庆心事,向希大道:何如,我说哥要责怪哩!又对西门庆道:哥怪的是,咱自也不知道成日忙些什么,这两只脚还赶不上一张嘴哩!帮闲还能忙什么,不就是脚不停嘴不闲吗,伯爵的自嘲很形象。西门庆因问这阵子在那里,伯爵道:昨日在妓院李家瞧了个孩子,就是哥这边二嫂子侄女,桂卿的妹子,叫桂姐儿,几时不见,出落的好不标致了,到明日成人时候,还不知怎样好,昨日他妈再三向我说,千万寻个好子弟梳笼他,恐怕明日还是哥的货儿哩!这是妓院老鸨为桂姐儿开笣打广告,以便寻个好价格,我怀疑应伯爵在拉这生意,该有中间人回扣。西门庆说咱空闲了去瞧瞧,又问伯爵前几日在那里去来,伯爵道:卜志道兄弟死了,咱在他家帮着乱了几日,发送他出门,他娘子再三拜托我,感谢哥送了香楮奠礼去,只因他那儿没有宽转地方儿(比喻地方小),晚夕又没甚好酒席,不好请哥去坐,甚是过不意去。西门庆听闻,感叹道:即便我听说他不好,也不曾想到这么短日子就死了,我前些日还承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儿,正想如何答谢,不想他就做了故人。这番对话很具备生活气,也是各人物性格的表现,更突出了人生如梦,富贵如云的悲剧主题,是《金瓶梅》反映市井世情的典型风格。读者赏析这部小说的艺术成就,特别要学会欣赏这种非常接地气的白描质朴叙事,如果不能欣赏,则不妨趁早转身离开。
谢希大也叹一口气,说咱十兄弟会又少一个。谢希大仿佛是在学习西门庆的悲悯情怀,不过只是想取悦大官人,贪一日酒饭而已,因对伯爵说:出月初三日会期,咱每少不得又要烦大官人破费,兄弟们顽耍一日。想来也正是二人此来的原因,不想正与大官人不谋而合,西门庆道:正是,我刚才正对房下说来,咱兄弟们似这等会来会去,无过只是吃酒顽耍,没个实际用处。于是,西门庆提议,那天不如寻个寺院,大家结拜了兄弟,“到后日彼此扶持,有个靠傍。”西门庆也提出,那日买办三牲,少不得要破费些银子,虽然不要求AA制分摊,众兄弟也要随意出点,“也见些情分。”伯爵立即拍马屁,道:哥说的是,婆儿烧香,当不的老子念佛,各自要尽自已的心,只是俺众人老鼠尾巴生疮儿——有脓也不多。西门庆笑了,谢希大却提出,结拜须有十个方好,如今卜兄弟没了,教谁来补?西门庆沉吟了一回,道:间壁花二哥,原是花太监侄儿,手里用钱也豪爽,常在妓院中走动,他家后院与咱家只隔着一层壁儿,与我甚说得来,不如叫小厮邀他去。西门庆沉吟,又说明只一墙之隔,怕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为后来李瓶儿墙头密约伏笔。张竹坡评点,“试想其沉吟为何?一个花二娘已在其沉吟中也,妙绝。”应伯爵所以是天下第一帮闲,自有门道,其一是最会拍马屁,拍得到点,拍得人舒服,其二是消息广,人缘好,又特有幽默感,当下拍着手道:敢情就是在院中包着吴银儿的花子虚么?伯爵得到西门庆肯定答案后,又道:哥快叫大官儿邀他去,与他往来了,咱到日后又有一个酒铺儿。西门庆打趣说,傻花子,你敢是害馋痨痞,说的总是吃。大家笑了一回,西门庆旋分付玳安大官儿,到间壁花家,如此这般告知初三日结拜十兄弟,看他怎的说,如果花二爹不在家,就对花二娘说罢。接着,三人又商议在哪个寺院里好,一个是僧家永福寺,一个是道家玉皇庙,最后西门庆选定玉皇庙,说僧家不管结拜的事,那寺里和尚又不熟,倒是玉皇庙吴道官与我相熟,那里又宽广又幽静。伯爵接话道:哥说的是,敢是永福寺和尚和谢家嫂子相好,故要荐与他去的。这是在拿谢希大老婆开玩笑,张竹坡评点,“虽随手成趣,亦映带讲花二娘心事”,的是眼尖。希大笑骂伯爵,一件正事说着说着就放出屁来。
正说笑间,只见玳安儿转来,报告花二爹不在家,二娘听了好不欢喜,说既是西门爹携带二爹做兄弟,那有个不来的,至期一定撺掇他来,多拜上爹,又与小的两件茶食,才来了。西门庆对应谢二人道:咱这花二哥,倒有好个伶俐标致娘子。这里用小厮玳安传话,虚写李瓶儿的一言一行,再加西门庆的强化,其聪明、爽快的鲜活性格如在目前,为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为后来出场做了铺垫,亦为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时所继承发挥。说毕,众人又吃了一盏茶,应伯爵、谢希大一齐起身告辞,说是去通知众兄弟,纠合分资(分摊的费用)来。西门庆也不留,送出大门。
捻指到了初一,西门庆早起,刚到月娘房里坐下,一个才留头的小厮儿进来,手里拿着个描金退光拜匣,向西门庆磕个头儿,立在旁边说,俺是花家的,爹多拜上西门爹,那日俺爹出门不曾当面领教,闻初三日上会,使小的先送分资来胡乱用着,等明日用过多少,派开再补过来。古代男子十五岁束发为髻,市井又称留头,直到二十岁时方戴冠成年,这小厮儿才十五岁。花子虚的描金退光拜匣,犹似为显富贵的镀金名片,这里一是突显花家富有,二是突显花子虚的虚荣性格,三是为富婆李瓶儿的出场伏笔。西门庆拿起封袋看,签上写着“分资一两”,对小厮说多了,不消补交,叫你爹到那日莫别处走,起早要同众爹上庙去。小厮刚待转身走,又被吴月娘唤住,叫大丫头玉箫在食箩里拣了两件蒸酥果馅儿与他,说给你当茶吃,到家拜上你家娘,说西门大娘迟几日请娘过去坐半日。小厮又磕了头儿,应着去了。月娘性格正经,在待人接物上也还热情,只是这份热情时常被人利用,致使有不少研究者认为月娘愚笨,总是引狼入室。这多少有些强人所难,如果月娘不热情,恐怕又被指责清高,不懂人情,这就是事物的两面性,读者不得不察。
应伯爵的儿子应宝也夹着个拜匣,由玳安儿引进来,磕了头,说俺爹纠了众人分资,爹请收了。西门庆取出来看,共总八封,也不拆看,都交月娘收了。起身到那边看望老病号卓二姐,又见玉箫走来,说娘有请爹说话。西门庆埋怨怎的起先不说,到上房,看见月娘摊着些纸包在面前,指着笑道:你看这些分资,只有应二的是一钱二分,有八成银子,其余也有三分五分的分资,又都是些红的黄的,倒象金子一般,咱家没曾见过这样银子来,收的有名无实,玷污名声,不如还他罢。据史料记裁,像这种成色不等的银钱还不属于假币,既有中央铸的,也有地方铸的,只因含银量低,市场不欢迎,购买力就很差。西门庆早知道这帮穷汉拿不出什么钱,颇不高兴月娘这么小气,道:你也耐烦,丢着罢,咱多的也包补,不在乎这些。因为月娘是笑着说的,本没有当真,不想却被西门庆放大了,显得月娘好像很吝啬。这又反衬了西门庆的率性,如果排除作秀,实在也是他身上难得的优点,所以也才有后来的发达。次日是初二日,西门庆称出四两银子——足够贫家两个月的生计盘缠了,叫家人来兴儿买了一口猪、一口羊、五六坛金华酒,和一些香烛纸扎、鸡鸭案酒之物,又封了五钱银子,旋叫大家人来保,同玳安、来兴,吩咐送到玉皇庙吴道官处,说是俺爹明日结拜兄弟,烦请预备预备。
初三日一早,西门庆梳洗毕,叫玳安去请花二爹来吃早饭,好一同上庙,顺便再到应二叔家催催众人。不久,花子虚刚来,应伯爵和一班兄弟也来了,一齐箩圈向西门庆作了一个揖。聚齐十人,西门庆叫众人吃了茶,又吃了早饭,自己换了一身衣服,打选得衣帽光鲜,一齐径往玉皇庙来。不到数里,望见那庙门,造得甚是雄峻。进入第二重殿后,转门就是吴道官的道院,瑶草琪花,苍松翠竹,甚是清雅。西门庆抬头,也还看见两边门楹贴着一副对联:洞府无穷岁月,壶天别有乾坤。上面三间厂厅,是吴道官朝夕做功课所在,当日铺设甚是齐整,又挂有玉皇大帝像,侧首有马赵温黄四大元帅。吴道官在经堂外躬身迎接,众人进来,献茶后,起身随便参观。要做帮闲,必得有幽默感,加之人多热闹,参观中便有许多有趣细节。先是白赉光和常峙节看到马元帅,威风凛凛,面上画着三只眼睛,白兄大发感慨,说如今世界,开只眼闭只眼便好,怎经得多只眼睛看人破绽。这是兰陵笑笑生借人物对现实的讽刺,应伯爵恰走来听到,说多只眼儿看你不好么?伯爵很机敏,嘲笑白兄怕被人看破内心,众人大笑。应伯爵又叫来吴道官,讲了一个嘲讽道士的笑话,又讲了赵元帅座下老虎的故事,正好引出吴道官耳闻,说俺清河县这两日颇有老虎为害,不知吃了多少往来的人,就是猎户也害死了十来人。西门庆惊问怎么回事,吴道官细讲了景阳岗老虎吃人的事件,县衙正出着五十两赏钱要拿它。这是书中首次表现与《水浒传》的继承关系,又是首次照应武松现身,手法很有创意,更成为《金瓶梅》全书的重要文学手法。白赉光又搞怪,说咱今日结拜了,明日就去拿他,也得些银子使。西门庆问,你性命不值钱么?白兄笑道,有了银子,要性命怎的。众人齐笑起来,应伯爵再讲了一个笑话,说一个人被虎衔了,他儿子要救他,拿刀去杀那虎,老子在虎口里叫道,儿子省着仔细砍,怕砍坏了虎皮,众人哈哈大笑。兰陵笑笑生在这里多用与虎有关的细节铺陈,再再烘托了武松到来,以及随后带出潘金莲的故事,让读者处处感受到曲笔之美。张竹坡回前总评,更有详细生动分析,读者可参考。
吴道官打点牲礼停当,叫众人烧纸,只是十兄弟结拜的排序还没议妥,宣誓疏状也得写上这个。众人自然推荐西门庆当带头大哥,西门庆谦虚,说当以叙齿排位,应二哥居长。伯爵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伸舌头说:爷可不折杀小人罢,如今这个时代,只喜欢叙些财势,那里喜欢论长幼,何况第一没有大官人有威有德,第二,我原叫应二哥,倘或有两个人走来,一个叫应二哥,一个叫应大哥,我回答那个好呢?伯爵说得确实颇有道理,西门庆被一干人逼勒不过,只得做了大哥,后面便是应伯爵第二、谢希大第三,花子虚因为有钱,做了四哥,其余挨次排位。吴道官写毕疏状,点起香烛,十兄弟各依次排列。吴道官又朗声读疏纸,无非敬告玉皇大帝,十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虚文。读毕,众人拜神,又依次互相在神像前交拜了八拜,焚化钱纸。排场搞完,吴道官宣布开席,俱是大碗大盘摆下两桌。西门庆居首席,其余依次而坐,吴道官侧席圆场相陪。其实,十兄弟里面,没把结拜当回事,只想混顿酒肉大席的,应该大有人在,这才是更真实的世相。
饮酒热闹间,玳安儿走到西门庆身边,附耳说三娘今日昏倒了,大娘叫小的来接爹早些回家。西门庆只得向众人告辞,花子虚也要一道回去,伯爵不肯两个财主儿都走了,西门庆搭话,向众人解释:他家无人,俺两个一搭里去,省得他嫂子疑心。话中之意,再次引向李瓶儿,兰陵笑笑生真是神笔。众人拦不住,出门上马,单留下这几个嚼倒泰山不谢土的穷花子乐得自在,流连痛饮。西门庆到家门,与花子虚作别,进房问月娘,原来是月娘担心西门庆又被那帮人缠着,假借卓二姐病情把他骗回来。不过,月娘说卓二姐的病,确实一日比一日严重,让他常去看看。西门庆没有埋怨,连日在家守着卓二姐。西门庆从结拜到回家看望卓二姐,这段情节省略了许多细节,纯用白描手法,文字干净纯粹,却不难感知西门庆的独特个性。
光阴过隙,不觉过十月初十外了。一日,西门庆正使小厮,请太医来给卓二姐看病,应伯爵笑嘻嘻走进来。二人互相作了揖,伯爵问嫂子的病情,西门庆说老样子,不知怎么办。因问伯爵那日结拜闹到什么时候才散,伯爵答散时二更多,都醉的要不的,倒是哥早来家轻松些。这不过是伯爵的说辞,闲聊中西门庆问伯爵吃了饭没有,伯爵让他猜,西门庆故意说敢是吃了,伯爵傻笑,说这么简单都猜不着,西门庆大笑,一面吩咐小厮看饭来。这番细节写了二人不同个性,生动细腻,并且看得出非常融洽亲近,真有一些温情在里面。伯爵当然不仅是来混顿饭吃,也带来一个打虎英雄故事——毕竟是伯爵转叙,自然带点口叙的八卦味道,且焦点始终在西门庆,与词话本直接描述武松打虎不同,堪称青出于蓝胜于蓝。西门庆奇怪有甚么稀罕事,伯爵眉飞色舞,就像亲见一般,又像猛虎是他亲自打死的一般,将武松打虎的经过一一道来:原来前日吴道官所说景阳岗出现老虎是真事,只是昨日被一个人一顿拳头打死了,这个人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先前避难在柴大官人庄上,一次病好后要寻他哥哥,喝了酒经过景阳岗,不想遇着这猛虎,更不想竟一顿拳脚打死了它。西门庆摇头不相信,说与你吃了饭,同去看来。伯爵兴奋得也不吃饭,要同他到大街酒楼上边吃边看县上的庆贺场景。西门庆换了衣服,与伯爵手拉手同步出来——如此亲密,是街头兄弟伙的常见情形,隐含兰陵笑笑生的反讽。路上撞着谢希大,一同到临街大酒楼坐下。不一时,锣鸣鼓响,只见一对对缨枪猎户摆将过来,后面是那打死的老虎,象锦布袋一般,四个人还抬不动,末后一匹大白马上坐着一个壮士,就是那打虎的人。西门庆看着人与虎,咬指头道:你说这等人,若没有千百斤水牛般气力,怎能够动他一动儿。这里是从西门庆的视角去看,而他所说的话,更埋伏了后来与武松争斗的凶险。三人在酒楼上饮酒评品,不提。
《水浒传》写过武松打虎的惊险场景,人人应该耳熟能详,所以《金瓶梅》绣像本略过了这段情节,不但避免了剽窃之讥,而且更具深意,堪称将英雄武松从神坛上拉了下来,回归到《金瓶梅》的真实市井中,而不是《水浒传》的虚构传奇,可见其创意更高明,更符合小说反映的市井世情风格。话说武松被知县迎请,招摇过市,吃瓜群众也忙着瞧热闹。到了县衙门外,知县升堂,武松下马,扛着大虫进入大厅。知县打量武松模样,心中自忖:不恁地,怎打得这个猛虎!知县对武松的印象,与我们固有的想象大相径庭,再次将武松从英雄还原到平凡生活里,暗喻武松并没有三头六臂,只是一个高壮有蛮力的市井汉子,这与后来的系列情节发展更合拍。知县唤武松上厅参见,听他讲了打虎的首尾,赐了三杯酒压惊,又将众猎户缴纳的五十两赏钱赐与他。不想,武松倒知民苦,上禀说:小人偶然侥幸,众猎户因这畜生受了相公许多责罚,不如把赏给散与众人,也显相公恩典。知县巴不得,五十两银子当下就在厅上散与猎户。知县见武松仁德忠厚,又是一条好汉,有心抬举他,便让武松做了县里巡捕的都头——相当于现在的刑警队长,专在河东水西擒拿贼盗。武松生活有了着落,再慢慢寻找哥哥不迟,自然欢喜,跪谢了知县。众里长大户又都来与武松作贺庆喜,连连吃了数日酒,一时传得东平一府两县皆知武松大名。
一日,武松正在街上闲行,只听背后一个人叫兄弟,说县太爷抬举你做了巡捕都头,怎么也不来看望我!武松回头看,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日常间寻找的嫡亲哥哥武大。听言语,武大颇有埋怨之气,正映衬了迂腐性格,与武松的豪爽形成反差照应,增强了情节的戏剧张力。同时,兰陵笑笑生并没有因为不幸,有意拨高武大的品德,而是真实白描出武大的性格缺陷,这是小说中特别警示给我们的生活真相。书中补充叙述了武大郎的生平,原来自兄弟分别之后,武大时遭饥馑,搬移在清河县紫石街赁房居住,因为人懦弱,模样猥琐,被人起了个诨名叫“三寸丁谷树皮”。武大终日以挑担卖炊饼度日,不幸随后老婆死了,丢下一个年方十二岁的女孩迎儿。那消半年光景,生意又折了资本,父女只得再移住到大街坊张大户家临街房居住,依旧卖些炊饼度日。张宅一些家人和下人见武大本分,常照顾他,闲时也到铺子中坐坐,武大也极力讨好。因此,这些张宅家下人都喜欢武大,常常就在张大户前说些好话行个方便,大户连房租费也不向武大要了。读者不必觉得张大户有多么同情穷人,可能房子本来就空着,武大也确实拿不出多少房租,时不时还可能拖欠,如今张大户又遇到了一个特大的困难,似乎只有武大才能帮助解决,免武大房租费,自然属于理所当然了。
这里有必要再回叙前因后果,详细介绍张大户。大户之名可不是吹牛,确有万贯家财,百间房屋,年龄约六旬之上,却无寸男尺女。老婆余氏,主家严厉,房中从不使用清秀漂亮的使女,以防大户偷腥。大户难免时常郁闷,拍胸叹气,说我这么大年纪,又无儿女,虽然有几贯家财,终究没有甚么大用。这么多家产没有继承人,确实是一个大问题,老婆便道:既然如此,我叫媒人替你买两个使女,早晚习学弹唱服侍你便了。余氏以为男人有些业余爱好,应该能让张大户活在当下,岁月静好,不去想传种接代那点破事。张大户可能也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了,快快乐乐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于是心中大喜,谢了老婆。过不几日,老婆果然叫媒人买了两个使女来,一个叫潘金莲,一个叫白玉莲。玉莲年方二八,也就是十六岁,是有唱功底子的乐户人家出身,生得白净小巧。金莲虽然是南门外潘裁缝的女儿,排行六姐,却自幼生得有姿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因之又叫金莲。在父亲死后,做娘的生活困难,在金莲九岁时,就将他卖到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王招宣闲常又教他读书写字。金莲本性聪明伶俐,不过十二三岁,不但学会了品竹弹丝,女工针指,知书识字,也还学得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时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致,乔模乔样,一句话,女人的风骚本领一个不落。书中张竹坡有评语,“金莲小传,直与西门庆开卷数语相对。”如此看来,西门庆英俊潇洒,潘金莲风情万种,又都是对方心目中的理想型号,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话说回来,有情人终成眷属还得有一阵,潘金莲更还得经历一番人生的磨难,这就是我们常常说的人生几度秋凉,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金莲到十五岁时,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不知用了多少银子,争着将金莲领了出来,又三十两银子转卖给张大户家,与白玉莲同时进门。文艺是有闲阶级发明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动群众才不会鸟那无用的东西。张大户虽算得上是个老头了,这有闲阶级的雅好还在,便教他俩习学弹唱,两个女子也同房歇卧。金莲学的是琵琶,玉莲学的是筝,都是有弹唱底子的,又聪明伶俐,教学起来甚是省力。主家婆余氏,初时甚抬举二人,还与他俩金银首饰装束身子。意外的是,没过多久,白玉莲就死了,剩下金莲一人,长到十八岁,愈发出落的脸衬桃花,眉弯新月。白玉莲这一人物堪称来无影去无踪,除了映衬潘金莲,也为全书生命幻灭的虚无主题作了最初的隐喻。张大户这时的心思就邪了,每想要收用金莲,却又总是惧怕老婆余氏太凶悍,不敢下手。恰巧,一日主家婆到邻家赴酒席,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总算收用得瑟了。这里原文如此,没有情色细节的描写,因为张大户只是一个过渡性人物,不必太费笔墨。
但是,张大户的后果很严重,自收用金莲之后,不觉身上就添了五件病症: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这些病症都是肾虚现象,老头怎么弄来,也太让读者想入非非了,兰陵笑笑生真是恶作剧,既反讽张大户,又作弄读者。主家婆余氏自然知道了,狠骂了大户数日,又将金莲百般苦打,发泄嫉妒。张大户知道老婆终难容忍金莲,就赌气倒赔房奁嫁妆,要替金莲寻嫁一个相应的好人家。有家人和下人从中为武大说情,夸武大忠厚,又无妻小,还住在宅内房儿里,堪可嫁给他。再没有合适的了,武大懦弱,正方便早晚与金莲往来,于是大户也不要武大一文钱,将金莲嫁与他为妻。大户日常还甚是照顾武大,没了炊饼本钱,大户私下给他银两。不过,当武大挑担出去卖烧饼,大户便踅摸入房中,与金莲厮会。即使武大一时撞见,知道金莲本来就是大户的女人,嫁给自己不过是掩人耳目,方便他俩往来,平时又多有照顾,也就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不敢声言。因为“红颜祸水”的偏见,书中没有写到潘金莲的思想感情,读者很难体验到金莲身不由己的悲哀,这是兰陵笑笑生的败笔。大户和金莲朝来暮往,勾搭了多时。忽然一天,张大户就患阴寒病症呜呼哀哉了,老婆余氏察知与金莲和武大有关,愤怒将二人即时赶出,金莲再次成为牺牲品。武大只得迁寻了更偏僻的紫石街西边王皇亲房子,租赁内外两间房居住,依旧卖炊饼度日。金莲是被迫嫁与武大,加之武大愚笨懦弱,样貌猥琐丑陋,日子又过得艰辛寒酸,便日益憎恶嫌弃武大,常和他争吵,怨恨自己命运多舛,“奴端的那世里悔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小说终于正面写出了潘金莲对命运不公的悲叹,只是这种认知还太肤浅,兰陵笑笑生还没能完全展示出潘金莲身上的人性和社会悲剧深度。
金莲每日打发武大挑担出去卖炊饼,无聊时只在门帘前嗑瓜子儿,把那一对小金莲有意展露出来,便时常有浮浪子弟聚在门前,将一些浮滑的话,编成弹胡博词、扠儿机之类小曲,如“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口里”,到处传唱。爱美是人的天性,女人之所以迷人,又在媚态而已。金莲展露小脚,亦是媚之自信,所以被人们认成招蜂引蝶的伎俩,兰陵笑笑生以此反讽市井的偏见。这让武大在紫石街很难再住下去,与金莲商量,要搬往别处去住。金莲不满,说租房终究有小人啰唣,不如气概(大气)些,凑几两银子典上两间住,免受人欺侮。武大说没钱,金莲骂道:你是个男子汉,倒摆布不开,常交老娘受气,没有银子,把我的钗梳凑办了去,有何难处,过后有了再治不迟。武大当下只得凑了十数两银子,典了县上前楼西街上下两层四间,另有两个小院落,甚是干净的房屋居住。这里金莲愿意拿钗梳典卖,可见本心不坏,也想好好过小日子,只因武大太不争气,终让金莲失望而出轨,这是追求幸福的人性本能,比道德说教更有正当性。这就是武大和金莲的早前故事,虽然住上了洋房,武大照旧卖炊饼。
回到此前话题。武大这日撞见亲兄弟武松,心中大喜,一面邀请到家中,让至楼上坐,又房里唤出金莲来相见。这楼上坐,实在含有作者的情色暗喻,与后面金莲在楼上勾情武二,西门庆在楼窗下被叉竿打头上相遥映。金莲叉手道了万福,武松施礼下拜嫂子,两个相让一回,都平磕了头起来。少倾,侄女迎儿拿茶来,武松吃了,见金莲十分妖娆,头低着都不敢看武松。这里的细节很值得玩味,明显是武松在打量嫂子,不但已经失礼,同时难免对嫂嫂也有心动,只是又很快被传统伦常禁忌打回念头,体现了武松不解风情,为后来残杀金莲作了性格铺垫。甚至让人猜想,如果没有武松的放肆打量,金莲后来可能也不会生出误会,幻想武松对自己有感情。众人说话间,武大下楼买酒菜款待兄弟,金莲独自在楼上陪着武松。书中这时方写了金莲的若干心理活动,虽然转变来得太陡,也还颇合金莲的性格和目前的处境。金莲见武松相貌堂堂,心下寻思,都是一母所生的兄弟,怎生两个如此不同,何不叫他搬来我家住,说不定自己的姻缘会在他身上有个着落。金莲有些想入非非,于是脸上堆下笑来,问叔叔在哪里居住,饭食有谁整理,又邀请武松搬来家里住,“就是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也干净。”武松婉转谢绝了,说胡乱在县前寻了个住处,每日拨两个士兵伏侍做饭。金莲问莫不别处有婶婶,可请来厮会,武松说并不曾婚娶。又问叔叔青春多少,今番从哪里来,武松说虚度二十八岁。金莲得知武松比自己大三岁,在沧州住了一年有余,为寻找哥哥来到这里。金莲颇感慨,将武大善良被人欺负一段经历说来,言下之意有所不满,“若是叔叔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字!”又言:“奴家平生性快,看不上那三打不回头,四打和身转的。”武松说家兄本分不惹祸,免得嫂嫂忧心。这里二人一席话,貌似家常,却被兰陵笑笑生描写得似有深意。其实不然,读者不用过度解读。金莲在不满的婚姻里,对未来生活有一份新的盼望,对初次见面的帅哥武松有好感,甚至一见钟情,都属于人之常情,即使所谓爱上小叔而关乎乱伦之论,也甚是荒谬,或者基于金莲后来的淫荡印象而已。金莲曾经的生活都是身不由己的,始终有追求爱情生活的权利。如果换一个角度,武大成全金莲和武松,或许也会成为中国历史上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可惜两个男人都被所谓社会道德误导,意识不到自己成了压迫金莲的男权社会帮凶,从而毁了自己的未来。
金莲陪着武松在楼上说话,武大买肉菜果饼回家,叫金莲下楼弄饭菜,金莲借武松无人陪,让武大去请间壁王婆来帮忙安排。武大只好去央了王婆来,饭菜安排端正,都拿到酒楼上,无非鱼肉果菜点心之类普通食物。武大让金莲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只顾上下筛酒。金莲欢喜表露无遗,笑容可掬,拿起酒杯儿敬武松,满口叔叔叫不停,又拣着好的递将过来。武松是直性汉子,只把他做亲嫂嫂的热情相待,却不知这是金莲惯会的勾引手法。金莲陪武松吃了几杯酒,火样一双眼看得武松低下了头,直待酒阑,武松起身,武大浑不知事,还劝再吃几杯儿再去。都送下楼来,走到门外,金莲再提醒武松,必上心搬来家里住,若不搬来,俺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与我们争口气,也是好处。”武松再推却不得,道:既是嫂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来。
第一回“楔子”的闲扯中有些文字,很有特色,不但鲜活生动,对了鲜世情也有很大帮助。“单道世上人,营营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关头,打不破酒色财气圈子,到头来同归于尽,着甚要紧。”单单一个方言“急急巴巴”,用得真是活泼。“趋炎的压脊挨肩,附势的吮痈舐痔,真所谓得势叠肩来,失势掉臂去。”这句话亦形象,也算得真理。“堆金积玉,是棺材内带不去的瓦砾泥沙;贯朽粟红,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污粪土;高堂广厦,玉宇琼楼,是坟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锦衣绣袄,狐服貂裘,是骷髅上裹不了的败絮;即如那妖姬艳女,献媚工妍,看得破的,却如交锋阵上将军叱咤献威风;朱唇皓齿,掩袖回眸,懂得来时,便是阎罗殿前鬼判夜叉增恶态。罗袜一弯,金莲三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是五殿下油锅中生活。”这段排比俗是俗了点,却有气势有文彩。“贯朽粟红”史书上作“粟红贯朽”,形容太平时期富饶的情况。粟:小米;红:指腐烂变质;贯:穿线的绳子;朽:腐烂。谷子变色了,钱串子损坏了。一些俗语也非常有趣。“婆儿烧香,当不的老子念佛。”“老鼠尾巴生疮儿——有脓也不多。”象这类活用方言俗语的文字,每回书中极多,阅读时可当学习中国传统文化。
个人认为,第一回最好看的是十兄弟结拜经过,人物个性突出,市井无赖与民间风俗写得十分细致生动,尤其是李瓶儿未曾现身已经先声夺人的白描,令人想象无限。较差地方是陷入“红颜祸水”的滥调,将金莲渲染成天生坏种,易使读者误读金莲追求幸福的正当性,而不能认识金莲的堕落有一个过程,是不断变化的险恶环境所至,是男权社会的威逼利诱所至。金莲的悲剧命运,堪比英国大作家托马斯·哈代的小说主人公苔丝,法国大作家福楼拜的小说主人公包法利夫人,所受压迫更深刻绝望,而世界文学史上,相似的名著还有很多。人类文明在进步,从另一位英国大作家D.H.劳伦斯的系列长篇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恋爱中的女人》、《虹》等,更可看到对人性自由的肯定与张扬。
这一回的文字较长,情节又相对复杂,只因是全书的开头,不但要介绍上场人物和情节,要领总纲,也有后来许多重要的人和事需要预先有所照应,因此问题多多,不能去繁就简,评写起来相当困难,行文不够流畅。我相信,当理顺第一回,后面的情节处理起来会更得心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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