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戴河觅浪

  在手机几乎万能的今天,照相几乎成了家常便饭:随时随地随处,几乎随心所欲。而在手机尚未问世的当年,照相却几乎是奢侈之举,老百姓出游鲜有自带相机的。记得九六年校庆,我们班(高六七级)返校的一二十人中,只有我一人带有相机。

  物以稀为贵,这张摄于一九九二年的照片尤其令我难忘。或许读完我当年的笔记《北戴河觅浪》你也会深以为然。

  北戴河觅浪

  我的这张彩照引得会友们啧啧称羡。于是小张又旧话重提:“我说是不?上帝就是对你特别偏爱。”说也是:与会者九十余人,同顶一片天同临一方海,几乎也都留有老龙头傍山临海的恢弘,鸽子窝海上日出的壮观;可怎的就我一个独有这帧滔滔白浪中的风采呢?说也不是:北戴河的浪我真正是觅得好苦啊……

  初读主席诗词“浪淘沙.北戴河”是在16岁的花季。记得那时天空很蓝,教室里也窗明几净。老师抑扬顿挫的诵读分外动听,毛主席伟岸的身影,魏武挥鞭的幻象,碣石遗篇的碑铭连同北戴河滂沱的雨滔天的浪,也都电影般梦幻般在脑海中清晰。

  再吟“北戴河”却是在不堪回首的“文革”时期。那年月主席诗词风靡全国,青春年少的我们不仅首首能背而且首首会唱。其虔诚与痴迷已至到了为捍卫之而献身的程度。

  一九六七年八月,渝州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间的“捍卫战”已由“文攻”发展到了“武卫”,由“大字报大辩论”发展到真枪实弹,兵戎相见。素以军工产业著称的山城陷入空前的动乱中。我校高三的一位男同学在徒手宣传时竟中弹身亡。那一夜,校园大喇叭里的哀乐分外凄厉。年仅二十一岁的他,遗体就停放在课桌上。

  颤栗、震悚、惊悸,呼号、悲咽、张煌;忍看朋辈成新鬼,怎堪课堂变灵堂?!年轻的心容不下这不敢信不忍赌的惨状,就在第二天,校园里出现了一支以“打渔船”命名的的复仇支队。血气方刚的男孩子们擦拭着热泪,默默地抬起了同伴的尸体,扛起了冰冷的枪。

  尽管那时索句于主席诗词的战斗队名“狂飙”、“长缨”、“风雷激”……俯拾皆是,但“打渔船”这杆旗却以其惨烈严酷的背景揪紧了每一颗年轻的心;“北戴河”这首歌也以其最高吟唱率风靡校园。“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女生凄婉男生苍凉,好悲壮、好困惑、好迷惘。

  在接踵而至的知青下乡运动中,这首歌也被我们酸楚地打进了行囊。茅屋油灯下,收工的道路上,悠悠然一曲“一片汪洋……”已是在品味人世的艰辛,倾诉心中的怅惘。

  一晃已是二十多个年头。岁月的河卷去了青春的稚气,但这首蹉跎岁月的歌却常在心中回溯;“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不见……”北戴河那方海也常在梦中澎湃。

  也许真该感谢上帝呢——要不怎的就有了一九九二年秋的这次北戴河会议,而三线单位参加会的又独独只有我一个?

  初临那方海,竟为她阳光下圣洁的妩媚所惊愕:蔚蓝的的天湛蓝的海,就连广漠的沙滩似也晃动着缥缈的蓝光呢!品不够那波平如镜的海面,恋不够那暖暖沙滩的阳光;要不是那首歌又偶然从心中掠过,我几乎把那旷古称道的浪忘得精光。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啊,雨中的北戴河又该是怎样一番景象?!

  要说也真是运气:就在会议结束的前一天,雨,赶着点儿来了。

  午休时分大雨竟猝然而住。挂念着那滔滔的浪,我也顾不得寻找雨具便只身匆匆前往。

  在近海的斜坡上便隐隐听见轰轰哗哗的声响。径直奔了下去,果真见得远处正喧嚣着一片沸沸扬扬的白浪。

  分不清是我走近了海还是海扑向了我,眼前豁然已是一个澎湃的世界:浩瀚的海自那浓云疾走似暗若明的苍穹下沉稳地涌荡而来,挟着云,裹着风,仿佛天地都在为之搏动。汹涌的浪阵起伏跌宕,直逼海岸,以无穷的威力撞向海滩,炸响一阵阵雷鸣般的狂吼,腾跃起一道道波砌浪筑的崔巍长城。

  屏气凝神瞠目,我的心似也随浪沫飞扬,身躯似也伴波涛跌宕。

  神驰良久,方欲迎向浪头;举步未定,却又身不由己地要连连退后。终于,“啪!”迎面追来的浪拍打到我的腿上。还未来得及品尝那溅起的咸腥却又是一惊:脚下的沙竟倏然随浪而下,足底猛被抽空,身子猝然前倾,像是要被浪带了下去。好心惊!

  惊定思趣,我倒嬉戏于水中乐此不疲了。

  身后走来一对男女,约莫三十四、五的年纪。女的拿着相机,男的也挽了裤腿要学我一样。大概也是头回涉足吧,没提防那浪淘沙的招数,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女的一声惊叫,男的便笑着撤退了。

  两人退到远些的地方站定了照相。哦,相机,我竟然忘带了!赶紧环顾四周。海边游人寥寥,往日里那些专司照相的个体户居然全无踪影。怎么办?忽然闪过一念:请他俩帮忙照一张!但足将进而趑趄——毕竟难以超越中国人的腼腆。进退维谷中瞥见那滔滔的白浪,蓦然,那首岁月的绝唱在耳边震响——“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知向谁边?知向谁边……不觉已是热泪涟涟。岁月无情,浪涛依旧。大浪啊,卷去吧,卷去这一掬心底的泪,扬起我为青春的祭奠……

  拍下这浪!——我不再犹豫,径直向拿相机的二位走去。“请问,是否也能帮我拍一张?”冒昧的举动使二位不知所措。“这,”女的说“我们并不认识,这,再说,这,……”一连三个“这”,看来是回绝了。奈何?!万幸的是,这位女士手指远处的长堤发出了福音:“喏,那边有个专门照相的,你快去找他吧。”“是的,没错,我们刚从那边过来。”男的赶紧补充。

  苍天助我!我喜出望外,“谢”音未落拔腿便跑……

  听我讲完这段拍照的经历,小张慨然曰;“好一番感动上帝的执著!”

  一语中的,言之凿凿。是的,执著——执著地深爱过,执著地奉献过,执著地企盼过求索过……

  但,凝视着这天赐的留影,我却渐生困惑:拍岸没有回头浪,青春一去成蹉跎——这样执著到底是为什么?!

  92年9月

  岁月如流,涛声依旧;而今,距那次拍照已近三十个春秋。照片虽只是一瞬,却摄下了浪涛滚滚的北戴河,觅浪的我,和那首曾令一代人痴迷的歌。

  感谢上帝的恩赐——留存了当年的芳华,映现了一代人的青春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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