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冰川
01
古人克制,做开颅手术一样写文章。“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12个字,像顶尖特务,让人跌宕起伏,完胜两吨巧克力,再种十亩玫瑰。
换我写:想你时,这流光,秃鹫一样。动一念,啄一口,伤一片。像挨了生活痛打的苏乞儿,不如“把酒黄昏”好。独孤求败一样的好。
柏拉图的深情,深在只用《理想国》供奉苏格拉底。
02
一少年去算命,先生跟他说:你可以学张良,可以学荣格,可以学耶稣,可以学弗洛伊德,就是不能学仓央嘉措,否则,五劳七伤,一事无成,一世悲凉。
少年不记得那些人,只在心里想:莫非,先生是铁打的孔丘,而我是溺水的颜回?
如果说,少年是神的任脉,姑娘是神的督脉,神的任督二脉其实也蛮难打通的。大约,每一尊神,都腰酸腿痛,伤痕累累。
无一例外,圣典中总会有浩如烟海的比方,寓言,承诺,期许,贿赂以及恐吓,抓耳挠腮,欲说还休。像一个单薄的父,养13个硬如钻石的儿子,抚摸不完的肝心脾肺肾,扒拉不完的木火土金水。
有一年,一个苦姑娘跟我说,此生愿学基督,万缘放下,为众生洗脚。一句话,听得我热泪盈眶。记得那年,玉龙雪山下,有人弹吉他。风一吹,心好冷。
据说雪龙雪山深处绝壁上,有很多的马蹄印,那是人的意志力到达不了地方。我没有去过。
我是一个龌龊的人。我敬畏美丽的法门之一,就是尽量远离那些美丽。我一世的龌龊,都为了捍卫美丽。
如果有一天,我碰到上帝,我就问他,你到底慈悲或欺骗了多少人?
诸神的慈悲,不因龌龊人的质疑而污浊为赝品。何况上帝?
03
儒家的某些教化,总劝勉众生去学止血的苦蒿。勇者无畏嘛,认出镰刀就跟它私奔,闭眼将伤口为世界贡献出路。大约,这就是儒学启蒙最初的戒律了。“弟子规,圣人训”,一路背下来,省了不少心。悲情,又残忍,无所谓人是否发自内心。
某些东西,不是不究竟,而是只适合某些单细胞生物景仰。一旦普世,毒害苍生。某些师父,古斯巴达人一样,总希望自己的弟子们都活得像种猪,生生世世飞翔在人间的风口。瞄一眼,兵马俑复活,很吓人。
老子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好亲切,像人说的话。
放眼过往,不用偷瞄别人,收拾收拾自己,就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内在暴力”。越拼命,越魔性。
认命难。认怂更难。认养自己,难上加难。
04
以前总不懂古人的文章,为何总说山山水水?等绕些路,吃些土,肋骨痛几回,逐渐就明白了他们的厚道和温情。人行至沙漠戈壁,一口枯井映照着18个孩子的望眼欲穿,怎么还忍心再念叨千尺桃花潭水?
罪过啊!承认自己毕竟刻薄了。日后碰到“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的红绿灯,务必记得:宁停三分,不抢一秒。
就当是迷信吧,又不是没迷信过:造化的安排,总大大超越人的预算。
05
有时候淋浴,自己看自己:一番喷淋之后,不堪看,一地愧疚尸骸。
曾有人问,你为什么写作?答,我也不晓得为什么。其实我晓得,喏,写作啊,就像叫魂。活在这爱爱恨恨悲悲喜喜的尘世里,就像个被期许务必摸到天堂之门的风筝,文字就是我捏在手里的线了。
大约,并不是所有风筝都能云淡风轻保持清醒的,说不定就有忘乎所以顾盼自雄的时候。一个跟斗晕眩人间,谁来替你兜底?坦白讲,我不常有美好的愿望。总是不够纯粹。一如手机响起,你以为是那个人。如来如去?多半不是。
不晓得从哪里学来的:自小就拒绝用自己犁田的天真去玄想玛利亚的美丽。只能自己敷衍自己:孤星如命,先天记忆。
06
曾跟一个人说,当笔锋划过纸间,文字会开启你前世的封印。
那人回一句,就你会吹牛逼。一笑。华生老觉得福尔摩斯吹牛逼。不笑,不足以明察秋毫。文字啊,那可是镀了意识乌金的4D潜意识圣像哪!
就像你在湖边,等来一个人,风和日丽,天地炸裂。可是你没这么说,太突兀了。你只会笑笑,来啦?然后那个人说,嗯。
没有龌龊是一脸的龌龊,也没有美丽是一脸的美丽。猴子有个屁股,孔雀有个尾巴,前世的恨,来生的孽,都先缓缓,都先安静,就好比这一刻也会成为化石,或标本。
一切的恩典,都需要生命直接经验,而不是由脑袋来假传圣旨。
07
曾跟人讨论情绪管理。多牛逼威武的调调,一笑而过,行注目礼。我的临床经验:无论你如何打磨自己的意志力,采阴补阳?挥刀自宫?断舍离分?达摩面壁?绝不会内力深厚渐入佳境。
为什么?众生情绪,生生世世虎狼之师,反扑起来吓死个人。我自己一旦内分泌失调找不着北,我都没勇气照镜子看自己那张鬼脸。真的。面目狰狞啊,像披麻戴孝的鳄鱼。
怎么办?于人于己,名字后面直接追封“二世”。比如“路翼二世”,处理起来就稍微润滑一些。人凶你伤你,事磨你碾你,难受正常。二世啊,曾经更难受的人和事不都过去了吗?就当是开“心轮”了好不好?哎,对不起。心轮不开,接纳度低。
人碰到“天没天理,人没人性”时,飞花摘叶都是倚天剑屠龙刀,搞不好就会出人命。但是,任世间再荣耀再恶毒的脸谱,有个“二世”垫底,较容易想通透。实在不行,果断加倍,“三世”“四世”随意,“五世”“六世”升级,不愁温润如玉气和心平。
我试过,很阿Q,很受用。不管你是窦娥,还是岳飞,都能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真的。正义和爱,杀戮和恨,都在一页两页二世三世之间。
管球它:逃避什么,什么就是炼狱。挑衅什么,什么就消化不良。尤其像我这种一生气就拉肚子的人,看好自己,接近环保。呵呵,每个当下不着急,就是我的涅槃。
08
不要管我说了什么,隐忍了什么。也不用管我如何说,如何隐忍。更不用管我为什么就选择这样或那样的词、时空、画风或隐喻?怎么就偏偏注意到那些灯火辉煌之外的叹息和眼泪?怎么就有那么多古老遥远的哀惧喜忧苦辣酸甜?……
我都说了嘛,“二世”盘缠辎重,“三世”车马劳顿,怎一个布袋和尚了得!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啊!再不克制,情何以堪?
爱自己和意志力没有半毛钱关系,可是跟觉知及感受却无间的亲密。
09
乡间多泼妇,长于八卦,尤擅吵架。一旦拉开架势,天网恢恢撒豆成兵,兵不血刃狼烟滚滚,绿水青山都转不开身又不知所措。
日军侵华时,领袖们大约忘了这一茬:何不遍寻民间高手?往东三省一站,耸立雪原,叉腰开骂,直骂到小小的岛国潜水艇灰心,坦克发抖,子弹都泪水一样流淌在那些鬼子们脸上。
想想都过瘾。对她们,我信心百倍:一打中气十足的泼妇,轻松超越十万轻骑兵。
从小就怕泼妇,见了尽量绕着走,实在绕不开,立刻主动示好。好歹脱身,回家赶紧抄十页易安居士版心经,默默祈祷,自求多福。
后来参军去某地,无意间发现那里的人们,就算聊泡鸡脚的声音,都可以开足马达,响彻云霄。他们在亚洲窃窃私语,整个欧洲都跟着失眠。我就想啊,我大约是要当逃兵了:就算我躲到梦里,也躲不过他们此起彼伏的晴天霹雳。
他们又还都说李白是他们那里的人,我不信:一个“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人,怎么可能跟他们是一伙的呢?
有一阵,我常想:为什么那里的人们说话都跟炸爆米花一样?男男女女每个家伙只要往人前一站,都像跳弹,天生自带欢喜。想了很久,没想明白。
还没等我想明白呢,肉身开始投诚:头痛。腰疼。嗜睡。双肩如同灌铅……有人还告诫我说,人格不甜美的物种,恭喜你,膀胱感染,患糖尿病。
先是不服。后来不服不行。继而松懈。悄声问凭什么?然后累。然后体会诸多不堪。终于认怂。
阿弥陀佛:这人世间再没有比自我紧缩更残忍的自虐方式了。蜗牛的壳壳是蜗牛的耶路撒冷,人的盔甲让人成为孤魂野鬼。
10
古龙说,有一种刀,见血封喉。我信。
就像有时候读书,猝不及防一句话,十字架一样,就把人牢牢钉在那里。像被催眠了一样,悉数交出一世生命积蓄,手脚还是不能动弹,心里依然继续流血。
有些事,风湿一般尘封于人命里。风一吹,疼。或许,人各有其死穴与宿命,如泼妇,如刀。千年珊瑚万年沉船一样驻扎在那里,如鲈鱼多刺,如海棠无香,人奈何不得。
为什么人非得掉几颗牙,断两根肋骨,才能照见自己的“受害者意识”?你不值得被爱,你只值得被害。默念几遍,行行热泪。
11
罗贯中说关羽,“百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我信。无惧的本质,是对上苍表达敬畏的神圣仪式。
见过一姑娘走路,目不斜视,独来独往,关云长一样,整个宇宙都是她的背景。总会有些人,无惧泼妇与刀。这是另一种不害怕,有别于钟馗不怕鬼。她一辈子都碰不到这些东西,她的世界像一方净土。
也曾问过她,一路可爱小溪水?可嗅木樨香?可见枫叶殷红银杏金黄?可曾仰望上苍为众生护法的蓝天还有那慷慨供养人间的白云?可曾避让尘世涂满奶油的鱼钩上那锋利的欲望?她笑笑说,心无旁骛。
有些人的灵魂,静水流深,清澈见底。龙御宝珠,游鱼不顾,活得干干净净。而有些人,像赤脚小子,顾虑踩疼蚂蚁,转身血染荆棘。为了避让雪莲,扭头没于雪崩。有可能只为给母亲一个惊喜,眨眼成独臂。有可能只为给爱人一束玫瑰,瞬间被水带走成无语的海豚。
生命里没那回事,生活里也就没那回事。甜蜜龌龊,都是读不懂的梵文。怕就怕瞄一眼,耶,认识。又不能假装一切若初见,又狠不下心来绝尘而去。擂不完的胸,叹不完的气,说不完的对不起,末了作业本上血红两字:轮回。哎,又重做。
对不起啊!欢天喜地采花,想编花环送你。花环还没编好,花已慢慢枯萎。“你除了会说对不起,你还会点什么?”是啊,好像还真不会别的。对不……起!
要不:走,二世!吮吸冰川去。就像你吮吸我,我吮吸你。密宗一样,无须言语。
远离恐惧,去亲近爱。美好的人,不过是神性、人性和兽性的杂交。像魔方。不,像一声棒喝,像一个热吻。
12
据说,当陆地遭遇大麻烦,就嘱咐阳光去冰川那头搬救兵。冰川只要收到信息,就会像海洋一样铺天盖地不远万里而来,如泼妇,如刀,如“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一个姑娘跟我说,不要轻易承诺带谁去看日出,更不要轻易承诺带人看去冰川。因为你一个不小心,或许冰川就融化了,说不定太阳就下山了。
一个男孩跟我说,在中文里面,他最喜欢两个词,一曰吮吸,二曰克制。我想了好久,也想不明白他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先写到这里。该打磨的已经打磨了,该忏悔的已经忏悔了,时光忽略不计。忽然想起来一句话:心理学最大的陷阱,就是欢喜给当事人一身毛病加冕。是啊,人就这么一条生命,何必劳驾别人负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