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孽炼成记
01
欧米这一生干得最不靠谱的事情之一,就是来的时候太赶了,居然忘了带钱包。
更有可能是赶来之前其实已经破产,典当了所有,仅够换一条活命,林冲夜奔似的,仓皇摸黑跑路,跌跌撞撞就来了,待到再张泪眼,所有前尘往事,早忘得一干二净。
忘掉和耍赖,有所区别——好比生和死,它不太一样——不过,生未必好,死未必赖,计较它干什么。
雪小禅说她在西安碑林遇到颜真卿的字,几乎被搂抱得透不过气来,几行字穿越千年,不用动手动脚就干了男人该干的事情——让欧米听得汗颜。
雪小禅还说,颜真卿的字,是雄兵百万的队伍。一个个杀将过来,每个字都自带鬼气和巫气,每个字都是万里长城,看得人触目惊心,欲罢不能。
欧米看自己出生的那个地方,就是雪小禅看颜真卿这种感觉:初夜一样慌乱,高潮一样震惊,猝死一样没有给过欧米任何商量的余地。
欧米说,那是一个斯巴达一样古老的地方。穷人多,土豆多,山水多,小朋友多,所以欧米的到来并没有被识破——倒像是走了VIP贵宾通道——没人过问,没人搜身,也没人核查,几乎就没人正眼瞅过他,很容易就蒙混过来了。
欧米他爹是甜高粱一样的老实人,瞄一眼一无所有双眸如梦的欧米,也没见他怎么嫌弃,只转身在一本有毛主席语录的红色笔记本里认真写:
欧米。雄性。出生于公元1989年4月25日上午11:30;(阴历)欧米他爹没写欧米的死期,估计是还不知道,又或许不太确定。
写完了就拉倒,就跟没事儿一样。老实的欧米他爹当然不会去瞎琢磨:欧米他是否愿意化身为石桥,受500年践踏日晒风吹雨打,但求有一条狗从桥上走过。
因为欧米不怎么跟人说话,整天盯着什么就都一阵发呆,欧米他爹担心欧米长此以往下去,锈坏了脑瓜子,就跟一朋友要了一条狗,凑合着跟欧米一起养。
欧米后来给那条狗起了个名字——叫阿虎——欧米他爹也这么叫虎头虎脑的欧米。
每当欧米他爹叫阿虎的时候,欧米跟阿虎都不确定欧米他爹到底在叫谁,只好人看看狗,狗也看看人,然后一起乐呵呵跑过去。
好像也没怎么劳神,读过几页书,处过几个朋友,啃过几嘴土豆,什么都还没学会,欧米很快就被告知,你已经长大了。
长大的意思,就是像阿虎一样,要自己去草尖吸露,要独自去旷野里寻找骨头,要能在冷冬的寒夜自己温暖自己,要想方设法去睡那些自己眼中婀娜多姿好闻好看的母狗。
欧米来不及多想,潦潦草草又活了些日子。望望远处的群山,也不知道它们平时都吃了些什么,居然能长出来那么茁壮的胳膊腿儿。
欧米也囫囵地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像远山一样,不晓得吃什么,不晓得想什么,不晓得恩怨爱恨是什么,但就是能在风风雨雨阴阴晴晴里死皮赖脸地活着。
02
16岁那一年,欧米离开家,心雄雄的,迷迷糊糊以为自己会干很大的事情。但是具体干什么,怎么干,欧米一概不知道。
那个时候,命运多少钱一天,米线多少钱一碗,都明码标价,大家心照不宣,但欧米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人买,又到底能卖多少钱。
后来的欧米常跟人说起他自己是磁悬浮思维——人家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就是很混蛋的意思——欧米常常没有任何科学根据的相信自己能够做一些很了不起的事情。(这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装着几十块钱就茫茫然一脚踏进江湖的欧米,刚来到一处小城,一上9路公交车就碰到几个惯偷,才从部队里出来的欧米没客气,狠狠朝死揍了他们一顿,拿回自己的钱,顺便也将他们身上的钱全没收了。
欧米说,凡是去到黑的地方,你要比那里更黑,才能看见亮光。
欧米还说,这人间,大多数的路,都是脚印做的;但有些路,一定是血做的。
一开始,欧米对这个世界小心翼翼,也充满欣赏与好奇。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各种莫名其妙的人,做着各种莫名其妙的事情。
当认识的人越来越多,欧米慢慢就发现,很多人都觉察不到自己的独一无二,也很难去审视自己的破铜烂铁。
怎么说呢?
就是一个明明谈吐不俗,极具艺术天分的人,偏偏要去干一件几块钱一小时、牲口一样苦鳖的事情。这种人,叫打工人;
同时呢,明明只是有点儿资源,有点儿人脉,有点儿机会,然后阴差阳错干成了一个事,结果他们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干,什么都干得好。这种人,叫小老板。
而这两种人之间,往往就隔着一个薄如蝉翼欲盖弥彰的杜蕾斯,他们遛达在同一个城市,扒拉着不同的日子。
大概有两年的时间,欧米就像一个胃口超大,总是吃不跑的饿殍,随时随地观察,随时随地学习,几近疯狂与虔诚。
这流光中间,有三个人对欧米影响至深:
一个是送欧米《洛克菲勒传》的老中医,他跟欧米说过两句话,欧米永生难忘:“别把人当人看,要把人当药看”,这是第一句;第二句、“先尝试用心,再慢慢用脑,但绝不能去透支意志力做董存瑞。”
另一个是知名赌徒;半世游手好闲,以赌为生。每天晚上9-12时,雷打不动,关门独处3小时,不知道具体在干什么。欧米跟了他两年——见过他6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却从未见过他脸上有过一抹愁容。
还有一个,是一家复烤厂的小临时工。人长得极其子弟,说话特别风趣,他可以将任何看似苦鳖的事情干到无比快活,他可以带着你吃点烤豆腐都吃成十里长街宴那种派头。
欧米曾经无数次在笔记本上写过这三个人的名号——几个字围一起,如一鼎炼丹炉——给过欧米一轮又一轮炼就火眼金睛的机会。
不知不觉就找到感觉了。欧米确定自己只能干两件事情:
1、大多数人都懒得去深思,就算深思了也深思不明白的事情;(因为他们的精力和体能不允许。)
2、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干好,就算知道如何干好但未必知道如何带动别人干好的事情。
总之,这人间是个人都在干,长个脑袋就会跑去干的事,欧米绝不能干,也绝不愿干。欧米将这两件事简单起个名字,就叫做混口饭吃。
说干就干,小试牛刀,居然一战成名:欧米发现自己也能带着很多胡子比自己长,年龄比自己大,阅历比自己深,学历比自己高的人一起混口饭吃了。
然后这一持续,就又进入另一番滋味:人这种东西,还真是一味药。不同的樱桃是不同的味道,不同的狐狸长不同的尾巴,不同的打法兑现不同的活法。
逐渐就如鱼得水了——明朝时期的还初道人洪应明,在《菜根谭》里咬文嚼字吹牛B说,“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寓清于浊,以曲为伸,真涉世之一壶,藏身之三窟也。”——随口说说,当然无须用力;但是真甩开步子豁出去,难免就会瞬间断气。
若万幸苏醒过来——摇摇头,掐掐人中,发现自己还能呼吸——才能慢慢对轻描淡写或是微微一笑有所体会。
慢慢内心就强大到混蛋了,见到装B犯亦能轻松应付。
有一回,欧米仅仅用一张手机照片,就将一个房管局的小公务员吓得面如土色,签字的时候,手一直在发抖,眼皮子似有千金重,根本不敢抬眼看人。
抖过N个日夜,怂过N个回合,见到老“教父”也能拈花一笑了——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管它是唐僧还是畜生,好处、好玩双煞,他自家会拣选。
见多了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货,关键时刻就该给对方点颜色看看——既然已经被迫出手,绝不要手软,一定要超过对方的预期——惨绝人寰,就当是渡他了。
管TM什么来路,管TM什么背景,澡堂子里搓洗干净出来,充其量就100来公斤,绝不会比乡下的牲口更沉更重。
当然,绝少不了背黑锅,吃苦头,坐冷板凳,乃至大伤元气,痛到没地方可抓的时候。怎么干:闭嘴,关门,自己审判自己,别等谁来救赎。
大约上苍垂怜,总还是逢凶化吉,总还是如有神助,总还是四肢健全头脑简单得意忘形的情况居多。
慢慢也就学会了在混乱中一日千里——不是不能,只看筹码够不够;不是不会,只看条件是否够充分——和尚庙里送情人,放眼何处圣贤?
幽幽古刹千年钟,都TM痴人说梦,自欺欺人。
03
再后来,欧米感觉自己羽翼渐丰,就自己跳出来卖唱卖艺卖身了。
一开始,万缘放下,踏破贪嗔痴慢,访遍镜底桃源,渐入佳境,竟不知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