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 “债负”与“清偿”:郑板桥的书画应酬
郑燮(1693—1765),字克柔,号板桥,江苏兴化人。郑板桥是“扬州八怪”之一,乾隆时期以诗词、书法、绘画著称于世。《松轩随笔》称:“板桥大令有三绝:曰画,曰诗,曰书。三绝之中有三真:曰真气,曰真意,曰真趣。”郑板桥的“三绝”成为他一生中最被追捧的一个标签,同时也成为他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郑板桥年轻时就开始学习诗词和画竹,并且在30多岁的时候就在扬州以卖书画为生;40多岁时步入官场,但没有中断书画的应酬。60岁左右辞官后又回到了扬州继续鬻艺。可见,郑板桥一生都寄托于书画的应酬,使得其经济收入得以维系。乾隆十二年(1747)的《板桥偶记》中提道:“王篛林澍,金寿门农,李复堂鱓,黄松石树谷,后名山,郑板桥燮,高西唐翔,高凤翰西园,皆以笔租墨税,岁获千金,少亦数百金,以此知吾扬之重士也。”“扬州八怪”的重要代表人物金农、李鱓、高翔、郑板桥等人的书画作品在当时销量很好,大概一年多则达到千金,少则也有数百金,可见书画成为市场交易的商品,这也一定程度上提高“扬州八怪”的生活水平。虽然书画应酬可以改善郑板桥的生活,但这并不能说郑板桥对这种应酬活动有所向往,而是将这些应酬看成一种“债负”。《覆同寅朱湘波》:“贱躯所患足疾,时发时愈,虽非膏肓痼疾,而频年纠缠不绝,精力日益衰弱,昼不耐劳,夜无酣睡,兼之索书索画,积纸盈案,催促之函,来如雪片,如欠万千债负,未识可有清偿之日否?”为官数年因脚有疾而导致了精力也日渐衰落,并且索书索画的人越来越多,收到催促书画的信笺犹如“雪片”之多。郑板桥怀疑这不是自愿做的事情,而是像欠了别人千万的债务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清偿这笔债务。身体的不堪负重加上应酬的增多使得郑板桥把书画看成了一种负担。事实上,书画的应酬让郑板桥游走于乐趣与负担之间。
[清]郑板桥 幽兰图轴
91.3cm×51cm 纸本墨笔 辽宁省博物馆藏
书画应酬“以慰天下之劳人”
郑板桥早年就有书名,他年轻时擅长写楷书。虽然说郑板桥年轻时家里贫穷,其家书《署中示舍弟墨》说道:“学诗不成,去而学写。学写不成,去而学画。日卖百钱,以代耕稼,实救困贫,托名风雅。”学诗、学写、学画都是为了养家糊口,解决贫困的事实。贫穷没有让板桥失去理智,没有依附他人的名气而赚取钱财。《板桥自叙》中提道:“板桥从不借诸人以为名。惟同邑李鱓复堂相友善。复堂起家孝廉,以画事为内廷供奉。康熙朝,名噪京师及江淮湖海,无不望慕叹羨。是时板桥方应童子试,无所知名。后二十年,以诗词文字与之比并齐声。索画者,必曰复堂。索诗字文者,必曰板桥。”李鱓是郑板桥的前辈,板桥在参加童子考试时李鱓早已有名噪京师,然而二十年后两人却已齐名。郑板桥还提到当时世人多向李鱓求画,向板桥求诗和字。但所作字画并不都是当成买卖,有些也成了礼物送给了老百姓。郑板桥与第一任妻子一起生活时,过着幸福安详的日子。一位瘦弱的女子慕名而来,向郑板桥求楷书一幅。恬然闲居的郑板桥当然不会拒绝这桩“美差”,很享受地答应弱女的请求,并为此作了一首《闲居》。文云:“懒慢从来应接疏,闭门扫地足闲居。荆妻拭砚磨新墨,弱女持笺索楷书。柿叶微霜千点赤,钞厨斜日半窗虚。江南大好秋蔬菜,紫笋红姜煮鲫鱼。”从这首诗中我们能够很清楚地了解到当时郑板桥赠书的心态,他过着悠闲的生活,闭门扫地来打发时间,妻子徐氏研墨以备他作书所用。可见,郑板桥满足于此刻的生活,虽不富裕但安详。
萍水相逢的百姓向郑板桥索要字画,板桥不但没拒绝反而很乐意地答应。郑板桥在《自传》中记录一个有趣的事情。一次郑板桥经过雷塘时来到了一位妇人家,正好看到自己的一首词贴在墙壁上,便问这位妇人认不认识写这首词的人,而妇人回答说只听说过郑板桥的名,不认识真人。当郑板桥告诉妇人自己是郑板桥后,妇人大喜,将子女都叫了起来,并留郑板桥吃了午饭。饭后妇人的小女儿打扮一番并求得郑板桥一书。《板桥偶记》曰:“食罢,其女艳妆出,再拜而谢曰:久闻公名,读公词,甚爱慕,闻有《道情十首》,能为妾一书乎?板桥许诺。即取淞江蜜色花笺,湖颖笔,紫端石砚,纤手磨墨,索板桥书。书毕,复题《西江月》一阙赠之,其词曰:'微雨晓风初歇,纱窗旭日才温。绣帏香梦半矇腾,窗外鹦哥未醒。蟹眼茶声静悄,虾须㡘影轻明。梅花老去杏花匀,夜夜胭脂怯冷。’母女皆笑领词意。”原来是此女子早已仰慕郑板桥的诗词,故想求得手书。郑板桥自然没有理由拒绝。孙过庭《书谱》将“五合”作为书法创作的最佳条件。如今“五合”具备,郑板桥作书也是情义十足,然乐趣未了,还题《西江月》一阙送给了这位女子。更有趣的是后来这位女子成了郑板桥第三任的妻子饶氏。
字画可换钱也能养生,更重要的是郑板桥认为写字作画是一件雅事。《潍县署中与舍弟第五书》说:“写字作画是雅事,亦是俗事。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字养生民,而以区区笔虽供人玩好,非俗事而何?”郑板桥提出疑问,觉得大丈夫不能够为天地立功,以字养民,而字画仅仅供人把玩,是件低俗的事情。恰恰相反,郑板桥追求的是“慰天下之劳人”。在写给好友汪希林的《恬然自适》中谈道:“三间茅屋,十里春风,窗里幽兰,窗外修竹,此是何等雅趣,而安享之人不知也。懵懵懂懂,绝不知乐在何处。惟劳苦贫病之人,忽得十日五日之暇,闭柴扉,扫竹径,对芳兰,啜苦茗,时有微风细雨,润泽于疏篱仄径之间,俗客不来,良朋辄至,亦适然自惊,为此日之难得也。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希林老弟如何,燮记。”显然,郑板桥很享受“三间茅屋,十里春风,窗里幽兰,窗外修竹”的生活,并且还将自己擅长画的兰竹石看成为天下劳苦的人而作,而并非用来供奉那些贪图享乐的人。应平民百姓索字画的要求,自是郑板桥用行动去践行书画“慰天下之劳人”的理念。由此看出,郑板桥应百姓之索字画时一种心甘情愿的事情,换句话说,郑板桥将其看作是一件雅事、一种乐趣。
[清]郑板桥 行书五言诗
141cm×72cm 纸本 辽宁省博物馆藏
书画应酬系情谊
作字画一方面是可自娱自乐,另一方面也成了郑板桥广交朋友的敲门砖。乾隆元年(1736)之前郑板桥与金农就已相识,在一次游历广陵时两人关系很好,金农还以“若鸥鹭之在汀渚”来形容两人的关系。金农记载此次广陵交游还认识了一些富家子弟,并在与板桥相约喝酒时乘机索要字画,然板桥没理由拒绝,只好应允。《冬心先生画竹题记》:“广陵故多明童,巧而黠,俟板桥所欲,每逢酒天花地间,各持枒牋纨扇,求其笑写一竿,板桥不敢不应其索也。若少不称陈蛮子、田顺郎意,则更画,醉墨渍污上襟袖,不惜也。”酒桌上的朋友当然算不上是真心朋友,只是为了应酬罢了。《板桥后序》中说:“板桥平生,无不知己,无一知己。其诗文字画,每为人爱,求索无休时,略不遂意,则怫然而一去。故今日好,为弟兄,明日便成陌路。”这里很直观地说出了板桥对于朋友的认识,认为大多数所谓的“朋友”只不过是爱其诗文字画而已。换句话说,以索字画为目的的朋友算不上真正的朋友,更加谈不上是知己。
郑板桥与“扬州八怪”其他成员有不错的交情,他们之间的友情则通过书画应酬来维系。汪士慎是以画梅著名,也精墨竹,被板桥评为“妙”笔。板桥和汪士慎两人所画的墨竹虽风貌各异,但他们在墨竹造型上都追求一种“清瘦”之美。乾隆十二年(1747)秋,板桥由潍县返扬探望亲友,与汪士慎、李鱓、李方膺合作《花卉图》轴,板桥题云:“梅花抱冬心,月季有正色,俯视石菖蒲,清浅茁寒碧。佛手喻画禅,弹指现妙迹,共玩此窗中,聊为一笑适。乾隆丁卯秋日,士慎画梅,复堂补佛手、石菖蒲,晴江添月季,余作诗于上。”一幅《花卉图》由四人共同完成且分工明确,乘兴创作使得作画更具雅趣,显然四人的情谊不凡。
除与友共同作画以外,板桥还寄画于友深表情谊。某日板桥在朝城县作石图三幅,分寄高凤翰、图清格、李鱓。板桥题:“今日画石三幅,一幅寄胶州高凤翰西团氏,一幅寄燕京图清格牧山氏,一幅寄江南李鱓复堂氏。三人者,予石友也。昔人谓石可转而心不可转,试问画中之石尚可转乎?千里寄画,吾之心与石俱往矣。是日在朝城县,画毕尚有余墨,遂涂于县壁,作卧石一块。朝城讼简刑轻,有卧而理之之妙,故写此以示意。三君子闻之,亦知吾为吏之乐不苦也。”这里郑板桥向为高凤翰、图清格、李鱓三位好友表达自己在朝城县为官是满意的,并作“卧石”来表明此种心境。另外还强调自己对于往日的情谊不会改变,此次千里寄画,自己的内心也跟着画达到了你们的身边。板桥已是朝城县官员,虽意气风发但也没有改变对旧交的态度,反而深信友谊坚如磐石,寄情于画,表达寸心。不得不说,郑板桥对此三人的感情是如此坦荡真诚。
值得一提的是,郑板桥的书画应酬不只是为钱财,也是为其书画艺术找一个真正可以谈心的人。郑板桥与李鱓的关系也许称得上最为牢固,绘画交往最为密切。李鱓(1686—1756),号复堂,兴化县人,孝廉,供奉内廷,后为滕县令。《与李鱓书》中说:“十天不相见面,如隔三十年也。”可见郑板桥很重视与李鱓的这份友情。在潍县做官时,郑板桥对自家小园环境的喜爱寄情画中,乘兴作画以寄李鱓。《潍县署中再寄李复堂》文云:“越半个时辰,襟怀既爽,意兴自来,乘时而起,铺纸研墨,拈毫画大幅之竹,以寄我故人李鱓,想此画到得江南时,知了已叫于树杪,炎炎长夏,对此翛翛之竹,亦可助我故人涤烦却署,何况画中竹与水相间乎……斯地斯情,犹依留于我之心上,而少年不再,此乐难逢,画事既竣,不禁惝怳若有所失。故人画艺高超,笔精墨妙,兰竹尤工,读此札,观此画后,不知作何感想?”板桥在潍县为官时有一小园,此小园让郑板桥回想起年少时读书的地方,觉得此乐难逢,既与故人分享这种心境,无疑是认为李鱓能够理解自己。李鱓擅长画兰竹,板桥也是经常向他请教。直到李鱓去世,让郑板桥觉得再也没有人可以一起谈论绘画的事情了。《兰竹石》云:“介于石,臭如兰,坚多节,皆《易》之理也,君子以之。复堂李鱓,老画师也。为蒋南沙、高铁岭弟子,花卉翎羽虫鱼皆妙绝,尤工兰竹。然燮画兰竹,绝不与之同道。复堂喜曰:'是能自立门户者。’今年七十,兰竹益进,惜复堂不再,不复有商量画事之人也。”李鱓对板桥画兰竹的肯定,以为“是能自立门户者”。这样的评价对板桥来说是莫大的鼓励,然板桥七十岁时画兰竹的技艺又更进一筹,只可惜李鱓不在人世,板桥深感痛心。
[清]郑板桥 竹石图轴
169.6cm×90.3cm 纸本墨笔
忙于书画应酬而厌其烦
如果说郑板桥也富裕过,那么就是在他为官十二年的时候。那时的他有为官的俸禄和书画的应酬双重收入。《板桥后序》中说道:“板桥游历山水虽不多,亦不少。读书虽不多,亦不少。结交天下通人名士虽不多,亦不少。初极贫,后亦稍稍富贵,富贵后亦稍稍贫。故其诗文中无所不有。”这里所说的“稍稍富贵”既是他为官期间。虽然我们不知道郑板桥每年的俸禄是多少,但他在担任七品县令时俸禄还是可以的。《潍县志卷三·官师志》:“秩正七品。俸四十五两。养廉银一千四百两。”每年的俸禄是四十五两白银,再加上“养廉银”即职务补贴还有一千四百两,养活一家人是完全足够的。然而这只是一小部分的收入,他主要收入还是靠书画的应酬。《潍县署中寄四弟》提道:“人皆以做官为荣,我今反以做官为苦,既不敢贪贼枉法,积造孽钱以害子孙,则每年廉俸所入,甚属寥寥,茍不入化途,鬻书卖画,收入较多于廉俸数倍。”郑板桥为官清廉,且肯为百姓着想能干实事,可他觉得俸禄收入太少,卖字画的收入是其俸禄的数倍。确实,在与其弟的家信中谈及了为官期间所赚取的润笔费。《潍县署中寄舍弟墨》文曰:“家屋改建,既买宅旁余地,终必举行,而余之主张缓图者,因仕途中人蓄姬妾,置田产,更进而大兴土木,建筑高堂华厦,行道者见之,必窃窃私语曰:'郑某一介寒士,侥幸成名,得为百里侯,谁谓狂士作官,要名不要钱,苟不搜括地皮,艳妾华厦,何自而来?’殊不知我每年笔润,就最近十年平均计算,最少年有三千金,则总数已有三万。我家仅有典产田三百亩,每亩典价二十千,约值钱六千千,合之绝产田八十亩,不过万金耳,故尚余润资二万金。”显然,不了解郑板桥的人以为他是贪官,而事实上郑板桥的卖地建房钱是其润笔费,就近十年来算总数超过了三万金,可见鬻书卖画给郑板桥带来了可观的收入。但这只是其中的一面,而另一面则反映出郑板桥对书画应酬的反感。
其实四十岁以前,郑板桥绘画的名气并不大,四十岁后所画兰竹却为世人所争相抢购。在《范县衙斋答李萝村》说:“板桥当年习画兰竹,只是乱涂乱撇,无所谓家数,无所谓师承,化费了纸张笔墨,自己拿来涂贴墙壁,自己玩玩而已。此中不知是何冤孽,二十年前画的是兰竹,无人问起,无人谈论。二十年后画的仍是兰竹,不曾改样,却有人说好,有人出钱要买,甚至有人专喜板桥画的兰竹,肯出大钱收买,二十年前他所摇头不要,送他他亦不受者,二十年后却承他如此看重,赞赏到世间罕有,板桥可谓有福气也!”郑板桥谈自己当初画画只是自己玩玩而已,二十年前画兰竹无人问津,然二十年后画的依然是兰竹,世人却说画得好甚至花重金来购买。画兰竹被人追捧,板桥认为这是他的福气。为官期间,郑板桥没因官事儿劳累,反而因天天忙于书画应酬而觉得身心疲惫。《潍县署中寄靳秋田》文曰:“我不知是何冤孽,自到潍县以来,官事不忙,却忙于写字作画,天天执笔,累得人好苦也!本来画是文章经济之余,雕虫小技,不足为贵,昔人课余习画,陶情寻乐,原雅事也。我今反因作画而忙,官书簿册,几至不治,我不是做官而来,变了作画而来,此苦事也!苦至应接不暇,我虽欲画一兰,一竹,一石,一水,又安望其能画得有神哉?”郑板桥以为画画是雕虫小技,以前学画画纯粹是为了寻求其中的乐趣,原本是一件雅事。而现在反而因忙于作画,甚至以为自己不是来做官的,是来作画的,故将作画看作是一件苦差事。同时还觉得自己苦于作画,因此不能使得所画之物赋有神采,这是郑板桥觉得可惜的事情。
向郑板桥购买书画的基本上是盐商。刘恒的《中国书法史·清代卷》说:“这些人通过盐业—这一高利润行业聚敛了大批的财富,同时又大量消费和赞助文化艺术活动。徽商历来有重视文化修养的传统,'亦儒亦商’和'集文人商贾于一身’是许多徽商的特点。出于传统儒家文化有根深蒂固的轻视商业倾向,所以商人在致富后大都有意识地向文人阶层靠拢和转化。”可见盐商对郑板桥这种文人的书画作品是十分重视的,甚至不惜重金去求得一纸、一字。索字画的人多了自然能够提高自己的收入,但郑板桥是有个性的人,不喜欢被人所束缚。当自己内心不舒畅时就是直呼骂人,对那些终日索字画的商人感到反感。一次对待靳秋田索画时直接表明了自己的个性。文曰:“终日作字作画,不得休息,便要骂人。三日不动笔,又想一幅纸来,以舒其沉闷之气,此亦吾曹之贱相也。今日晨起无事,扫地焚香,烹茶洗砚,而故人之纸忽至。欣然命笔,作数箭兰、数竿竹、数块石,颇有洒然清脱之趣。其得时得笔之候乎?索我画,偏不画,不索我画,偏要画,极是不可解处,然解人于此但笑而听之。”这里很直观地表现出郑板桥因终日应付书画应酬,没有休息时间而感到不满,更加想通过骂人来发泄情绪。但三天没有动笔却又想通过画一幅画来疏解闷气。看起来郑板桥的内心是相互矛盾的,一方面他喜欢画画,因为是件雅事,很享受这个过程。另一方面则又不喜欢将画画成为一种负担,将书画应酬成为一种“负债”,故而说“索我画,偏不画,不索我画,偏要画”,可见郑板桥不愿束缚于人。此外,这也体现出郑板桥不会因单纯的应酬而作画,也要求讲究“意兴”。《范县寄朱文震》提道:“曩日索予画,因意兴不到,勉强而画之,目视不慊于心,遂撕毁,久未以报……酒后,兴忽来,遂濡笔酣墨,画此幅石以贻青雷,青雷看看是否当意?”虽只是应酬,但郑板桥并没有信笔涂鸦,而讲究兴致。意兴不到而勉强作画者不足以观,随手撕毁。然兴致忽至,濡笔酣墨,所画丑石,丑而雄,丑而秀,丑至尽头,越显其雄秀之致。并将自己的乘兴之作送给弟子朱青雷,供其观赏。因此,笔者以为郑板桥享受字画带来的乐趣以及满足应酬现实收入,而反感因终日作字画时的负担。当然郑板桥爱财但并不是说郑板桥不会拒绝别人的书画索请,他也有自己的原则。
[清]郑板桥 墨竹图轴
136.1cm×65.7cm 纸本墨笔
书画应酬坚守原则
为官十二年的书画应酬曾让郑板桥享受过富人的生活。他也曾为自己的书画制定了润笔费,六十七岁时的《板桥榜笔》写道:“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神倦,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这里我们可以获取几个信息:1.不同规格的字画价格不同;2.郑板桥更喜欢求字画者直接拿钱来换,而不喜欢其他的礼物;3.板桥已上了年纪且身体也不如从前,所以“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兴致来了就应所画人之请,无益之语言则不必多说。这也反映出郑板桥的书画应酬有自身的原则。
其一,拒绝“以俳优视我”、命题作画的索画者。“俳优”是指以乐舞谐戏为业的艺人。郑板桥不喜欢被索画者当成一个取悦他们的人,他务专兰竹而不贪图广博,注重的是境由我造、墨毫由我挥洒的作画状态。其好友李鱓云:“画索其值,随人指点,或不出题目索人高价,只得费功夫,以逢迎索画者之心,匹之百工交易。”盐商有时对“扬州八怪”作画会有所挑剔,画家也并非真正地迎合这些请求,而是与盐商周旋应酬,谋取衣食。郑板桥与李鱓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不喜欢被人当成“俳优”,这里暗含着一种自信但也显得有些傲慢。《潍县署中寄靳秋田》中提道:“我非俳优,而人乃以俳优视我,索画则迳画可耳,由我造境,由我落墨,一竿竹,几片叶,一本兰,几朵花,任意随心,方有乐趣。然而索画者偏不然,此人要我画竹石,彼人要我画水竹,一纸传来,出题点索,或要题诗,或要题款,我非戏台上之俳优,岂能宛转依人,任他点戏乎?忿恨之极,亦懊恼之极!我因思得一法,凡有来纸出题点索者,原纸退回,一概不画,彼以白纸来,我以白纸去,我笔不动,彼能强执我之手腕哉?”艺术讲究境由心造,这样才能有其中的乐趣而并不是为了取悦于索画者。对于那些命名要画竹石、水竹,出题点来请索的或是要求题诗、题款的求画者,郑板桥一概退回原纸,不为其作画。这种拒绝别人的方式持续了几个月后,终于看到成效,求画者也变少了,此时的郑板桥反而觉得身心俱安。当然,忙于应酬便想有空闲的时间,空闲久了又想让自己忙起来。于是郑板桥偶尔也想得一幅纸来玩玩,顺便解决以前积累下来的“负债”。《潍县署中寄靳秋田》文曰:“不意故人之纸适至,欣然命笔,为作数箭兰,数块石,题长歌一首以张之。画有洒然清脱之趣,歌有冷冷幽远之香,画得其时,笔得其候,是何因缘之巧合欤?此画必当悬诸壁上,焚香瀹茗,穆然静对而读之,自有幽芳飘落襟袖,使人意消神适,彼伧夫俗子,安得知此?”可见,只有当自己身心舒适,任意随心地作画,方能有“画得其时,笔得其候”的机缘。也让郑板桥自信地认为其画可被挂在墙上,供人欣赏并且品茶焚香来细读还能感受到“意消神适”。
其二,拒绝财大气粗,所行多不义的求画者。郑板桥年少时贫穷出身,最喜金银,但不会因为求画者财多而阿谀奉承,更看重求画者的人品。《民国续修兴化县志》:“郑燮,号板桥,乾隆元年进士。知范县,爱民如子。”“爱民如子”亦可看出郑板桥为官清廉,对百姓友好。然而郑板桥毅然排斥那种为人不善的富家子弟,一封回好友的信札《范县衙斋答李萝村》提道:“来书谓瑯玡氏欲求板桥画竹,乞足下为之先容,如肯落墨,润笔加倍报酬,但问画与不画,不计钱多钱少。”琅琊氏托人来求画,先示重金报酬,而不问郑板桥画与不画。然板桥知琅琊氏富而悭吝,且所行多不义,平日里给穷人乞丐施舍一文也会叫痛半日。如今却为求板桥画而忽作豪语,以钱财为饵,实在有反常理。郑板桥却是性情中人,人以重金求画,偏不肯画,而不请他画,却喜画一幅赠与之。板桥是穷苦出身,最喜欢金银,也最害怕金银。喜欢是因为金银可以养家活口,救人性命。害怕是因为金银能熏灼心肺,使人改行变节。瑯玡氏虽多金银钱物,但不被用到实处尤使人寒心。因此郑板桥最后还是拒绝了琅琊氏的请求,文曰:“到底画与不画?曰:怕他钱多,不画不画。瑯玡氏若再来请托,可即以鄙意相告,彼自绝念。至足下之与板桥,无一丝一点芥蒂在也。”
其三,拒绝离奇怪妄、画无所据的求画者。“扬州八怪”中罗聘是画鬼神的代表。罗聘(1733—1799),字逐夫,号两峰。他的八幅《鬼趣图》受到了当时京师名流的关注,在《滦阳消夏录》记载了清代钱载、翁方纲等人对罗聘的赞赏。清代吴锡麒(1746—1818)称赞他画的鬼是“得吴道子地狱变相神致”。郑板桥与此不同,板桥所画之物多以兰竹石为主,不涉及鬼神,故其不愿作荒唐画,拒绝画无所据的索画者。在潍县当县令时曾有人向他求画钟馗的像,然郑板桥觉得钟馗这个人物是没有根据的,于是退还了求画者的金银和纸。《潍县署中寄黄瘿瓢》:“足下因钟馗出处无据,故坚拒孔公之请,却还其金与纸,不愿作此荒唐画,此画家之审慎也。”绘画虽然是小道,但假如所画之物会败坏纲常名教,牵引人心,或是涉离奇怪妄,没有考证的依据,那就不应该贸然下笔,否则会招人嘲讽漫骂,自取其辱。郑板桥还说:“钟馗既无其人,斩鬼更无其事,如何著墨,足下拒之,情真而理合也……足下禀无稽不画之旨,不因金多而动心,不以威逼而屈志,毅然拒却,是真气骨崚嶒,见识远大,画师中之铮铮者!燮虽欲不为拜倒,不能也。今日因威力与陷阱交逼,为图自保,不得不遁而去之。然有知之者,必不谓足下畏怯而潜踪,皆曰远害而高飞,微特清名不损,大笔之流传,且因此而益高贵,得不谓之画以人重乎。”这里给出了几点信息,第一,毫无根据的事物不可下笔,无所依托会被贻笑大方。第二,毅然拒绝重金的酬谢而作无稽之画,彰显出板桥不被威逼屈志,风骨峭峻的气魄。第三,拒画自保,自显清高,以长远眼光看待当下所作所为。总的来说,郑板桥认为作画需有所依托,不可因一时的利益而做所有损清誉的事情,这不是大丈夫所为。
总结
贫穷并没有限制郑板桥的才华,反而成为他不断努力的动力。《刘柳村册子》说:“板桥最穷最苦,貌又寝陋,故长不合于时,然发愤自雄,不与人争,而自以心竞。四十外乃薄有名,所谓'诸生日万盈,四十乃知名’也。其名之所到,辄渐加而不渐淡,只是中有汁浆耳。”板桥长相不好,且贫穷困苦,可他通过自己的努力终于四十岁以后才有了一点名气,并且名气所到之处都只会加大而不会衰减,可见板桥在当时的影响力是不可小觑的。他的字画几乎是被各阶层争相收藏,《板桥自叙》说:“又以余闲作为兰竹,凡王公大人、卿士大夫、骚人词伯、山中老僧、黄冠炼客,得其一片纸、只字书,皆珍惜藏庋。”不论是身居高位的王公大人,还是隐居山中的老僧、炼客都喜欢收藏板桥的作品。不仅如此,板桥的作品还受到外国的关注,《刘柳村册子》道:“高丽国索拙书,其相李艮来投刺,高尺二寸,阔五寸,厚半寸,如金版玉片,可击扑人。”
无论是海内以为郑板桥的字画宝贵,还是外服争购其作品,书画应酬已然成为板桥生活中的一部分。作书画本是一件雅事,为闲情时可随心挥洒。但终日忙于字画的时候,这也会成为一种负担,换句话说书画应酬成了一种“负债”,而终日作画成为“清偿”活动。李鱓在早年说“以画为娱则高,以画为业则陋”。多数文人更耻于以诗文书画换钱,然迫于生活又不得不以书画应酬,郑板桥即是这一类的代表。从郑板桥的应酬可看出他的书画作品满足了市民阶层的艺术审美,使得索字画者络绎不绝,但郑板桥对待不同的请索者有不同的态度。一是视书画应酬为乐趣。当平民百姓向他求字画时,郑板桥很享受这种过程,以及当自己与好友作画来保持友谊时,这才是他以为的“慰天下之劳人”。另一种态度则是将书画应酬视为负担。富人的书画请求是板桥的主要经济来源,但数量之多,让板桥觉得作字画成了一件苦差事。同时,求字画者的无理要求让郑板桥内心产生抗拒,不因重金所诱而拒绝为其作画,无疑是郑板桥的作画标准即“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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