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柿子红了的时候

一个秋雨濛濛的早上，冒着已经有了寒意的雨丝，我回到了老家-北辰区永定河畔的一个小村庄，此时，正是院子里那棵柿子树硕果累累的时候。

顾不得擦去脸上的雨水，急切切地推开院门，多么渴望能呼喊一声：妈妈，我来了。但破败的院子里只有熟透了的柿子在雨中落地的声响，而永远也听不到母亲回答的声音了。只见杂草丛生的地上到处溅落着粘稠的柿子汁，不知名的野藤已经窜上了房顶，爬满了院落的四周，两间厢房洞开着，屋门都歪在了一旁。做饭的东厢房吊顶已塌了一半，放杂物的西厢房的屋顶更是塌了一个大洞，可以望到飘着雨丝的阴沉的天空。正房里墙体剥落，门窗残破，满目灰尘和疮痍，我呆呆地站立着，回想着这里曾经的欢乐和温馨，内心涌起深深的酸楚和沮丧。 这套宅院是当年为方便母亲来老家串亲戚和小住而购置的，母亲过世后已经荒芜了整整十年。

叔伯兄弟和侄子们，听说我的到來纷纷前來探望。午饭是在叔伯兄弟家吃的，觥筹交错间，兄弟们诉说家乡变化时的眉飞色舞的表情，令我也渐渐地温暖了起来。世代居住的小村庄就要因为外环线取直和兴建郊野公园二期工程，连同附近的另外17个村庄而整体搬迁了。这个消息萌生了，我要把房屋简单地收拾干净，我要在曾经浸染母亲气息的院落里享受最后的乡村时光。

第二天，兄弟侄子几个都来帮忙， 经过几天的忙碌，屋内院内都焕然一新，东屋土炕塌陷的地方重新盘了烟道，完工后，我特意试了试灶。

午后和煦的阳光将天空映得湛蓝湛蓝的，微风荡过，便有秋叶飘落。站在院里向屋顶望去，袅袅的炊烟正从烟道里飘出来，慢慢地爬向天空。面对这温馨的一幕，我竟无动于衷，丝毫没有劳动后应有的满足感。堂屋里兄弟们酒意仍酣，不时传出欢声笑语，灶膛里炉火熊熊，红红的火舌探出老高。可我依旧感觉很是清冷，这院里屋里永远缺少了我的最爱。

东屋里老式的牡丹牌缝纫机被我擦洗得干干净净，这是当年母亲的心爱之物，将机头放入下面的暗箱，罩上台布，又是我少年时的书桌，记载了我最初的人生启蒙。记得刚学描紅时，我沒耐性常常坐不住，一天我歪着身子胡乱涂抹着竟睡着了。下班回來的母亲見状将我轻声唤起，要教我写毛笔字。只見母亲白净、修長的手指紧握毛笔，润笔饱满，一撇一捺字迹端庄、工整有力。母亲边写边示范：坐姿要端正，握笔要正確，一点、一勾都要写仔細，写完后整个纸面要干干净净的。母亲亲切地鼓励我：只要认真，只要坚持，就一定能练好字。说着话母亲站起身來，拍着我的肩膀亲切地说：写字就和做人做事一个道理。看着母亲写出这么漂亮的正楷心中充满了惊喜，赶忙似懂非懂地连连点头。

缝纫机的漆面很多处已经脱落了，斑驳得很有陈旧、沧桑的感觉。我轻轻地摩挲着，仿佛又聆听到了50多年前母亲的殷殷教诲，眼前又再现了母亲伏案疾书的年轻身影，眼眶禁不住湿润了起来。

修好房屋转天的一大早，我疾步走过村中的大道，刚迈上村边的河堤，顿觉眼前一亮。啊，老家的父老乡亲们世代赖以生存的土地已改造成北辰郊野公园双龙桥核心景区。

我的老家是典型的北方乡村，永定河与永定新河日夜在村边欢唱着，向东流淌。在河的北面有村里的上千亩良田。这个村庄的繁衍史我无从考究，我的记忆是从我未曾谋面的曾祖父开始，他是这个村庄里的一户地主。在我的记忆里还有少年时的忐忑……

滚滚东流的永定河见证了这一方土地上农家的兴衰和人生百态，而回归原点的历史也最终作出了科学的评判。往事不愿回首，庆幸的是往事已被永定河水裹挟远去。

长河灵动，碧空旖旎，跨上河堤，河谷中的疾风挟裹着水的湿润和远处树林的清香便扑面而来。长桥横卧，身边是有些枯萎的野花和蜿蜒通幽的青砖小径，被沿岸的垂柳染绿了的河水，秋阳又在河面上洒下一片片细碎的金光，飒飒秋风中一丛丛的芦苇在水边摇曳，水榭、船塢、平台、草亭，错落有致的景观沿河畔展开。我急步迈上时尚的木桥，四下张望着、寻觅着，但丝毫也找不到那旧时的景象了。

九十年代，我几乎每年都会在大秋时节到大田里去拾庄稼。那时的永定新河还是一条污水河，与永定河共用一道河堤，河床很窄，两条河面上都是矮矮的没有护栏的裸桥。我先是下到永定新河的裸桥上，全然不顾身后腾起的黄土已落满裤脚。翻过两河共用的土堤，再疾步下到永定河的裸桥上，再爬上堤，面前便是千亩良田，那丰收的景象令人终生难忘。

淡蓝的苍穹下，一望无际的田野遍地金黄，到处是忙碌的身影、牲畜和车辆，五谷的芳香和喜悦的笑声随风荡漾，刹那间我会被大自然的恩赐所陶醉，会从内心升腾起一种感激，顿觉自己的心胸也无限地宽广了起来。

闲暇时，我常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下久久伫立，当年母亲亲手种植的幼苗，如今已是枝干苍劲、树冠遮天，轻轻地抚摸树身，仿佛是在聆听母亲的喃喃細語，秋阳透过叶隙洒下了一地斑驳，也铺滿我的双肩，让我感到仍在承受母亲的爱抚。在团团绿叶的簇拥中，颗颗柿子在阳光的映射下通体晶莹，随风晃动，摇曳生姿。这些肥硕金黄、饱满光泽、不施农药的柿子是亲友们来采摘的首选。将抄网系在长长的竹竿上，蹬上木梯，小心翼翼地把竹竿伸向树杈，将熟透了的柿子裹进抄网里，稍一用力，柿子便应声落网。随便地用手一擦，撕个小口子，吸嘬里面的汁液，咀嚼着爽滑的小舌头，顿觉如饮甘露，满口的甜腻、满腹的清润。看着亲友們滿载而归的背影，每每此時，我的眼前都会浮現母亲欣慰的笑容。

我是在柿子红了的时候回到老家的，我的老家正在发生着巨变，或许就在不久的日子里，老家的土炕、水缸、灶台都会永远地消失，这种原汁原味、带着泥土味道的乡村生活将从此定格在人们的记忆里。

我站在柿子树下，觉得自己的根也深植在泥土里，这一片孕育了我们几代人的土地，更加慷慨和包容，为修建郊野公园，人们奉献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就是各家各户的祖坟也悉数迁出。但我相信永定河畔昔日那千亩良田，如今已成一片浩瀚的林海，正在诠释着生活的全新内涵。

时隔一年，镇拆迁工作组终于在众说纷纭中，于二0一五年十一月七日开进村庄。髙贝分的广播声使阴沉天幕下原本冷寂的村落多了几分响动和人气，泥泞的村中路不时有车辆碾过。村委会的院落里天天挤满了村民，从人们凝神的目光中可以看出对故土的眷恋，而在人们匆忙的脚步里又表现出对城镇生活的向往。几经交涉，我签订了拆迁协议，将得到位于永定新河南岸、外环线内的一套90平米的期房。搬家腾房几天里，我的心头愈发沉重，浸染母亲气息的院落将和整个村庄被夷为平地而永远地消失了，我的心中是多么地不舍！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会站在院子里，望着落叶纷纷的柿子树发呆。

霜降节气后，肥厚的柿叶开始泛黄而镶红，叶脉粗犷，清晰伸展的条纹中，积淀了多少岁月的故事。柿叶在这一季生命即将谢幕时，甘愿“化作春泥更护花”，把精彩和美誉留给了果实。那红彤彤的大柿子挂满了枝头，玛瑙一般的剔透，闪着诱人的光泽。柿子们相互缠裹着挤向更高的天空，仿佛是在争先恐后地要把“陋屋换新楼”消息，报告给母亲。于是，在深秋的阳光中，宛如无数盏漂亮的灯笼嵌满院落的上空；我久久凝望着，渐渐地，因失落而苦涩的心田有了盈盈的暖意……

啊，我老家的变化，就是共和国巨变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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