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父亲的锄头与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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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建阳小湖贵源村人,姓陈,名述彬,于2013年5月十二日仙逝。享年79岁。

父亲的锄头

小湖街头有一家老胡铁匠铺,赶墟时乡亲们走过那里总要停下脚步看看。先是站在路上看热闹。全身黑不溜秋围着一块大大围裙的打铁大汉老胡也不搭理人家,只顾抡起硕大的铁锤和他的徒弟子一下下砸在烧红的铁块上,尽管发出的声音有点刺耳,但是一旁听的人听得津津有味,那打铁的因有了观众,那铁锤抡得越发有劲。

说实话,我也喜欢看这种打铁的舞蹈,看着那块烧得红得有点发白的铁块被夹上铁砧,老胡与徒弟甩开膀子,准确地一下下锻打那块生铁,那铁在老胡的不断转动、翻转中,像面团一样,一会儿变成宽的,一会儿又扁了……

在一旁的父亲会指着那铁说:拿锄头铁的人和拿笔的人是不一样的。当农民的人就像那块铁一样,在经过火的冶炼,铁锤的锤打后还要放进水里去淬水……

老胡用钳子夹住那块批复敲打过的铁,放到身边的水槽里,随着滋的一声,一股热气冒出,浓密的蒸汽弥散开来。这时,只有透过烟雾才能看到老胡所做的一切。最后成了顾客要的一把山锄或柴刀。

有一次家里的锄头用坏了,父亲拿着自家的山锄拿到铁匠铺子换或让他帮着钢一下,我看到了火星飞溅。父亲拿着那旧山锄与老胡套近乎,打铁的老胡扭头一看说:去,你这山锄婆了,还想钢一下用,丢了也没人要!父亲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买过一把新的,那旧的放在我这儿,我便宜点给你打一把新的。听老胡这么一说,父亲自觉地把旧山锄放在一个堆满烂铁的角落里。给我打最大把的那种,然后出门,挑着畚箕就带着我往正街走去。

赶完墟再回到老胡的打铁店,老胡指着放在一边地上的一把锄头说:就是它,这是我见过的第一把新锄头。有一尺多长,锄锋处白白亮亮的,后半陪则透出黑亮的光泽。回到家,下午去田里做事,晚上又忙上了柄。锄柄是栎木做的,直到深夜,父亲才把用柴刀刮得光光滑的柄上好。

父亲从来都爱惜锄头的,新的就更不用说了,每次挖地回来,都要把上面沾的泥土冼净之后沥干它的上面的水,再将它放在大厅门后。

那把锄头,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短,锄头上面的铁都被一大片一大片的土地给吃了,那些看不见的融入了土地的铁和着父亲的汗水,最后变成了一颗颗金黄的稻谷,变成了一碗碗白白米饭。这些一碗又一碗的白米饭把我们养大成人。

锄头用到不能用时,又得上老胡的打铁店买新的锄头。坚实有力的父亲一生到底用坏过多少锄头,我不知道,相信他也不知道。

直到父亲过世,我才想起那一把陪着父亲走完人生的锄头。到大门角落一看,我才发现父亲的锄头已成了锄头婆。这把曾经在田地山间纵横捭阖除草松土威风八面的锄头,那把只栎木做的柄早被父亲的手磨得溜光,被他的汗水浸得发黑像一根黑色的铁棍棍。看到这锄头,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一幅幅烈日下、大雨中劳作于田间地头的父亲挥舞着锄的姿势。

而我一生逆来受顺阅尽人间沧桑的父亲,正如这把锄头,在人生道路上越来越显得老态龙钟,步履蹒跚。承载着风霜雪雨的父亲,随着锄头锋口的磨损,亦在日显衰老,最后被生他养他的土地吸干了生命里的血汗…想到这里,心中就有些许莫名的忧伤涌出。

一辈子把锄头扛在肩膀上的父亲,总是希望我们能不再当农民。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他的希望是对命运的抗争。

父亲的笔

我的祖父名叫陈立庆,原配姐奶奶过世后没有留下子嗣,四十出头花一百多块花边(银元)才娶到我祖母叶有娣的。那时祖母死了男人,而她被男人家族卖了。祖母原先男人的姓张。祖母嫁给我祖父时,大女儿都出嫁了,家中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儿子。

嫁给祖父后,祖母又生了一大堆孩子,(她一共生了十六个,最后存活下来的只有五个)养大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在家里父亲虽是次子,但为了生活从小就有担当。十五岁就到丰乐去租田来种。父亲十七岁时,祖父就去世了。

我母亲是外婆的养女,外公在他五十岁那年就过世了。因为家里穷,父亲是被我外婆招驸马到家里来的。

儿时的记忆里,父亲的身上总有一支黑色的英雄钢笔,但他不是像当时那些时髦的人那样在衣胸前插着一支钢笔来招摇,用笔来显示自己多有文化。他总是把笔放在衣服袋子里,不事张扬。除了知道他的人,不认识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会用笔。

把笔放在袋子里,不是为了显摆,而是为了使用方便,要用到笔时随时都可以拿出来用。当然,下田劳动是不会把这笔带去的,在当时,一支普通的笔,至少也要花一天的工分才能买得到。

父亲不仅衣服袋子里有钢笔,他房间的桌子上还有一支毛笔,那笔也是最普通的笔。有时父亲去帮人写对联,东家在一场喜事过后会把毛笔送给他用,遇到这样的好事,父亲便如珍似宝地向我们炫耀这种馈赠。

在坎坷的人生中,父亲就是用这两支最普通的笔,记自己家里的账和生产队里的帐。夜晚,父亲有时会在微弱的电灯下帮人写房契之类的文书,有时还会有人到家来请他代笔写家信。

父亲说过在老家岭头时,在当时一个下村干部的指导下,曾用这支笔给福建日报投过稿。那是父亲一生中唯一一次投稿,得到了一笔稿费,多年后我会投稿了,他还记得说那时投稿不用邮费。

因为生命中有了一支笔,所以一生平凡的父亲变得刚强、乐观,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和挫折,都能用一种积极的态度去对待。无论命运给他一张怎样皱折纵横、坑坑洼洼的纸,都能用他手中的笔去化腐朽为神奇。

父亲毛笔字写得好,钢笔字也写得非常的工整,有力。从字上看完全看不出他是个没有上过学的人。我父亲的笔不是歌手魏如萱唱的《我爸的筆》中的笔,他的笔没有红杏出墙过,他的笔是家中最忠诚的卫士,最好的生活见证人。

就这样,父亲用他的笔,为自己的家具、农具写字,也为队里的人写,箩筐,谷席以及红白喜事上的字。他的笔像他种下的水稻、大豆、红薯、绿豆,萝卜,油菜、小麦一样,一年四季都那么郁郁葱葱、生命力旺盛。看着父亲的笔在生活的舞台上书写,觉得心里特别高兴,特别得意!

一路荆棘地走来的父亲,用他的笔和锄头把欢喜与辛酸,一笔一画地写下他斑驳的人生。只要一想起父亲的笔,就有温暖从心底里生出。

我曾有一个能拿得起笔,又拿得了各种农具的父亲。我为此而骄傲!

劳作之余的父亲,除了帮人写箩筐等农具上面的字外,村民若买房,会请父亲帮写房契,家中女孩要订亲,请他开“红单”。除了这些,他还会帮人写一些类似状子的东西。听母亲说,村里有个叫她秀金姐的人,原先嫁的一家人是富农,后来,男人打短命了,年轻的她就嫁在这个村子来,这户人家是贫农。可她的成份还依旧是富农,常被批斗和羞辱。是父亲帮她写了一份申诉上去,这个叫秀金的女人就再也没有挨过批斗和羞辱了。

后来,为了一件事无偿地帮人写了好几年状子,那时的我已长大了能清清楚楚地记得。事情是这样的。那年村里来了很多福州知青,他们是第一批上山下乡的城里有知识的人。这些从城里来的人,可能是心里有不满还是什么的。有些人不做事,经常到菜地里偷青菜吃,这还不算,他们把村民辛辛苦苦养起来的鸡鸭也毫不手软地偷来吃。

知青们在村子里做下的这些事,引起村民极大不满。有天夜里,男男女女一两百人,把知青住的一幢古民居围得水泄不通。他们要攻进去找知青算帐,或论理吧?只是这座古民居大门坚固,四周有高高的封火墙,土匪都很难攻破,别说这些村民了。

据说知青会武功,个个身怀绝技,不知是为了防身还是出于别的什么目的,家里有铳的村民都带上铳,做出拼命的架势。那个晚上实在有点吓人,男人女人震耳欲聋的叫骂声,用重物撞击门的暗哑咚咚声,吵闹的声浪是一波又一波地涌来,显得嘈杂而恐怖……

还好父母都没有去,他们从来不会去参与这样的场面的。那晚父亲在家中不知是编畚箕还是切烟丝,母亲在纳鞋底。尽管二老都在身边,躲在床上的我还是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只有小小的弟弟睡得香。父亲说别怕,若真有什么事,我们就从后门的田里逃。我们的耳朵时刻都在听着动静,因为我们家与那地方只隔着一条村道和一幢房子的距离。

当时,知青们可能都吓傻了吧?躲在那幢像碉堡似的房子里大概大气也不敢出了。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知青,不知地头蛇是惹不得的。也许他们根本就也没想到平日里的贪小便宜,会引起表面上看去如一盘散沙似的村民如此公愤来。

村民们在房子四周吵吵闹闹了一段时间,最后所有的声音都让一鸟铳像晴天响雷似的巨响给镇压下来。黑暗中不知谁对着一扇窗子打了一铳。就这一铳,一位在房间里的知青受了重伤……

围知青住处的村民犯下了如此不人道的事,自觉惹祸上身了,都躲到山上去了。知青们带着那位伤者,也连夜从那幢房子里逃得无影无踪。那些躲在后门山的男人,时不时的把螺号吹得呜呜作响,声声螺号里好像一场更大的风暴雨就要来临似的,听得让人从心底里感到害怕!

那个可怕的夜晚,村庄一夜无眠。没多久,部队(据说是一个小分队)就驻进了大队部,同来的还有公安和一些相关的领导。

第二天中午,学生刚放学午学的时候,一大批从四邻八村叫来的知青排着整齐的队伍,一手拿着木棍,挥舞着手臂,群情激奋地高喊着“向贫下中农学习”的口号,气势汹汹地从村尾一路向着大队部走去。弄得在村道上悠闲自在的鸡鸭猪狗,飞的飞,跳的跳。吓得村民紧关大门,怕知青会来加害我们。其实知青除了喊喊口号,在村子里走了一圈外,并没有对村民做什么。

吃过午饭,有人来通知,妇女儿童都集中在小队仓库里去。没有上山的男人们就站在仓库大门口守着。村民们躲在那里闲得慌,正好仓库角落还有一堆地瓜,大家就把地瓜焖了一大锅来吃。在那吃不饱的年代,原本是好吃的东西,可是在那里大家都好像吃出了生死的滋味似的。

后来,公安在村子里查了许久,也没有查出是谁放的致命一铳。查不出那一铳是谁放的,就没有办法交差。在那个有点荒诞的年代,只好由当时的村干部承美出面来承当,这样承美叔就替这村子去劳改……

承美叔的哥哥新泉,我叫做表姨夫的人不干了。他不服,要翻案。晚上,隔三差五的他会来我家,让父亲帮着写申诉。他们坐在厨房的饭桌边,他说,父亲写。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无数的申诉被递呈上去,最后承美叔被无罪释放。回村后的承美叔一直对父关爱有加,为了父亲的那些不求回报的默默付出……

后来村子里又出了一桩大事,就是解放后二十几年,大队里没有记过帐。事发后当事人或吓得疯疯癫癫,或变得呆呆傻傻。

父亲也因为写这些被叫着状子的东西,而被某个别有用心恶毒之人栽赃、攻击。在她心里,若没有会写状子的父亲,大队没有记帐之事,就永远也没有人知晓。故而,争我地基的人反倒骂父亲:“我怕你会告?”,盗我家木头的也这样骂,那木头被弟弟认着要了回来,放在大门外,当晚又被盗……

浮生若梦,残影渺渺,年轮如落叶般飘远,多年后,村子里有个叫茄子柄的人突然暴病而死。这时,才有人悄悄说出,当年那一铳是他放的。

悟不透的红尘,猜不透的人心,那个晚上某人不负责任的一铳,让一位原本健健康康的福州知青成了终身残废,据说是一直躺在床上……

度过漫长岁月,有些事,有些人,想起来总会让人无言以对。因了那个终身残废的知青,这个走过千古红尘的村庄,终究有一道无法逾越的伤痕留在让人不易觉察的地方。

微刊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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