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石头记2

第十一回 看造枪炮转疑教授 退打璜表论及赌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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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万司事拿起一枝枪来,递给宝玉看道:“这是从前刘总办出的新样造出来的,一分锺工夫,可以放三十五响。”宝玉道:“能打多远呢?”万司事顿住了口,一惠道:“这是'十三响毛瑟’,这是'五响毛瑟’这是'林明敦’,这是'马蹄’,这是'哈吃开士’。宝玉又问:“那刘总办造的叫甚名字?”万司事道:“当年造成了这个枪,还没有名字,解到北洋,给李中堂看,李中堂当场试验了,题了名字,叫做'连珠快利枪’。”说罢,三人辞了出来。

  小工指着西面道:“那边是生铁厂,没有看头,不去罢。”宝玉道:“己经到了这里了,管他有看头没有看头,也去看看,”于是往西而去。走到时,却见门口的牌子,是“铸铁厂”三个字。小工进去回了,只听得里面说道:“我们这里没看头,请看罢。”于是三人到厂门外一看,原来是直敝着的。里面做工的人。都是蓬首垢面的,脸上铺一层黄压。宝玉猛想起初遇焙茗时的模样,不觉又怔了。薛蟠道:“你是怕赃的,怎么见了这些赃劲儿,倒看出神了?”宝玉道:“看怎么赃法,这个是不得已之赃。他们为了做活,闹成这样儿,他们又肯这个样儿去自食其力。我见了他们,既觉得可怜,又觉得可敬呢!”一面说着,便回身出来。仍循旧路,走到洋枪厂旁边。

  薛蟠忽然叫道:“老大的太阳,怎竹下雨起来?”小工道:“这是枪厂里面汽管喷出来的汽水,不是雨。”宝玉、伯惠也觉着头上洒下一阵水花。到了转去处,薛蟠踢了脚,几乎栽个跟斗,原来是踢了铁轨。伯惠道:“这里也有火车么?”小工道:“从前没有,后来刘总办造了一辆,不过拖炮时用用。这个铁路,是推货车用的。”

  一路行来,仍走过机器厂门首,到木工厂看了一遍。这厂里只有两架锯木机器、车木机器之类。略略看了一遍,就出来。看看大锺,己经十一点了。小工道:“先到我们厂里憩憩罢,快要放工了。”三人依言,仍到锅炉厂来。

  此时冯委员公事己毕,便招呼谈天。薛蟠湾下腰去,摸着鞋头说脚趾痛,冯委员便问何故。伯惠道:“想还是踢了铁轨的缘故。”宝玉笑了笑,正说话间,只听外面隆隆之声,宝玉立起来,往窗外一望,正是厍铁条儿,用两人推着,在铁轨上经过,宝玉道:“这倒省了许多人力。”伯惠、薛蟠听说,也立起来看。伯惠道:“局里不走火车,单为个用法,也筑起铁路,未免大才小用了。”冯委员道:“这是光绪初年,外国人造了一条吴淞铁路,上海道向他买了回来。拆毁了的铁轨,没有用处,才装到这里的。”宝玉道:“是外国人造的,买了过来,古是应该,为甚又拆了呢?”伯惠道:“那时死怕一旦中外失和,外国兵船到了吴淞,就从这条路上来,所以拆了。”宝玉道:“此刻不又有了淞泸铁路了么?只怕此时中外不至失和的了。”冯委员道:“这是一时一时的见识。其实他既到了吴淞,就没有铁路,怕他还进不了来么?”

  正说话时,只听得便走出门口站着,三人也出来看看。只见一众工匠,都鱼贯而出,走到门口,就交下一根筹来,方才出去。一惠散尽。开上饭来,冯委员让坐。吃过,玉便要去看那书配全了没有。冯委员道:“买书么?此刻还没开门。等开了工再去罢。”于是分坐谈天,又问了些制造局的历史。直等开过工,冯委员仍泒了小工跟着,要去看厂。薛蟠道:“咱们拿了书就走罢,再看什么呢?”宝玉便问:“还有几厂?”冯委员道:“还有大炮厂、炮弹厂、炼钢厂,可以看看;其余工程处、轮船厂,没有机器,可以不必看了。”宝玉还要去看那三厂,薛蟠执意不肯,一同到画图房去。

  朱坤早把书配齐了。拿了一本书目,请宝玉自点。原来内中还有《四书》、《易经》等书。宝玉诧道:“这也算译本么?”急翻出来看。那里是译本?还是中国旧书,不过皮子刻好了。因说道:“不管,他心放在一起,以备一格。点过了,薛蟠算过了帐,交付清楚。伯惠叫黄福去小车。朱坤一取出厚纸,把书一部一部的包起来。一惠黄福叫了一辆小车来,看看装不下,只又去叫了一辆。伯惠又叫黄福招呼装车,便押了到长发栈去。宝玉也把焙苔留下。三人出了栅子,坐上马车,风驰电掣的先回去了。

  到了客栈,开了房门,茶房早送一张条子给薛蟠。原来是柏耀明的条子,写着“无论合时回栈,望立即到舍一谈,有要事奉商”云云。茶房又道:“早上是自己来过一次,后来送来这张条子。以后又打发人来问过两次了。”薛蟠道:“有什么事,这么要紧,我要歇歇呢!”茶房退了出去。只见外面走进一人,正是柏耀明。回栈的时候,本是大家同到薛蟠房里,宝玉见耀明来了,便拉了伯惠到自己房里坐。说起今日在制造局所看的机器,自然都是外国买来的了,不知中国自己做不会。伯惠道:“会只怕是会的,就怕的是器具不齐,做不起来。然而不会做也难说,今日虽未看见,我知道局面里面还有好几名洋匠呢。”宝玉道:“我也为这个纳闷,这些法子,都是外国的,他却肯来教咱们?什么做枪咧,做炮咧,咱们做起枪炮来还打谁?有一天同他失了和,还不是拿还他们么?这个,我刚才想了好几句话,可以叫做'请君入瓮’;又可以叫做'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又可以叫做'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又可以叫做'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难道他望咱中国人都是庾公之斯么?这我可真不解了。”伯惠道:“那有这话。他们的制造层出不穷,今年造的东西比去年精,明年造的东西又比今年精了。譬如造洋,枪我们要造,请他教,造起的洋,枪能打一里远,他家里造的,己经可以打一里半了。等你学会造打一里半的枪时,他家里造的又可以打二里了,他就教会你怕什么?”宝玉点头道:“原来有这个道理。我们何不也考究考究,赶上他们呢?天下事,怕的是不曾入门,现在咱们总算入门了。就从这条路上精益求精起来,想也不难。”伯惠道:“可不是么!只恨我们中国的习气,总是死守成法。听见说有个新法,不是诧为荒唐,便是斥为多事。等到人家的新法有了实验,被他新眼看见,他才信服了。等学起来时,已是迟了。便是今日所买那些书,多半是一二十年前所译的。人家已经旧的了不得,我们还拿他作枕中秘宝呢!”宝玉道:“这么说,这书是没用的了。”伯惠道:“也不尽然。他这里头都是誁科学的书多,要按着他们新法的,有什么书?”伯惠道:“我看这东西,不是看书可以看会的。他们那科学有专门学堂,由小学升中学,入大学,由普通入专门,每学一样十多年才能毕业;若是胡乱看两部书,可以看会的,他们也不必设什么学堂了。”一席话说得宝玉然若丧道:“你若早说了,我也不叫他化这冤钱去买这无谓之物了。”伯惠道:“这又不不然,你要考究这些学问,也要先从这里下手,方才知道他的根底。若突然去看新法新书,倒是茫无头绪。”宝玉道:“说是这么说,不知我看了这个之后,要找那新译的,还有没有?”伯惠道:“这个要打听去,且等看了这个再说。”正在彼此说话时,黄福、焙茗押书来了。那两个小车夫帮着,一包一包的送上来。宝玉便把那没用的。罗列起来。伯惠叫黄福也帮着收拾。忙了好半天,方才妥当。

  只见薛蟠气忿忿的走过来道:“真是屺有此理!”宝玉、伯惠都问何故?薛蟠对宝玉道:“就是为的那个打璜表,被你批评上两句,我就想不买他了。这东西原是柏耀明的,他说是一个朋友之物,因为等用,要买二百块钱。我不过一时高兴,拿过来看看,打算叫人估估价,值得再买。谁知价还没有去估,你倒先说什竹奇技淫巧,是女人所用的。所以我昨日就还了他。”又回头对伯惠道:“你道他方才来做什么?他倒要撒赖我起来了。说失已经答应了他,不能退还,一定要栽给我。你想,我是受了那种气的么?被我着实的骂了他两句。他见我不对,又改了面目,说是要买的人,十分不得了,一定要求我买了,只当做好事。本来说的我心软了,打算胡乱买了他,不过嘴里还没有答应。他忽然又说:'表本来值得三百多银子,此刻只卖二百块,要便宜一半价钱。’我不觉恼了。我初意不过是拿二百块钱,买了他,只当是济人之急罢了。谁知他倒说出这句话来,好像是我贪他的便宜了。所以我一口回绝了他,他倒向我翻起脸来。你说奇怪不奇怪?”伯惠道:“就是我昨天看见你还他那个表么?”薛蟠道:“可不是么。”伯惠笑道:“那链条那里去了?”薛蟠道:“他交给我就没有链条的。”伯惠又笑道:“他再要啰唆你时,你只说莫道川己经同我当面说定了,他就再不言语了。”薛蟠道:“这是十么誁究,倒要问个明白。”伯惠道:“你道耀明兄弟都是好人么?他两个都是赌棍,转门设骗那外格人入局赌博。他们却用什么'翻天印’、'倒侻靴’的法子来骗你的钱。这个打璜表是他的同类中一个叫做莫道川羸来的。这表连链条只怕也值到三四百,是一个路过上海客人的东西,也是上了他们的当,赌输的了不得,就把这表押了八十块钱,又输完了。那客人再要多押几元,他们也不肯。后来他们分赃,莫道川照八十元的价分了这表。近日闻得姓莫的手边也狠拮据,情愿照原价卖出来。柏耀明乘他艰窘的时候,只给了他六十元,久着二十,说慢慢还他。他可拿来要赚你的钱。”薛蟠道:“那链条是十么的?”伯惠道:“是外国的。那外国金顶不好,买来时钱狠大,要卖出去,却吃亏不少。”薛蟠跳起来道:“他统共八十元的东西,还拿起一根金链条,还要卖我二百,这个贪心还了得么!”正说话时,伯惠家里打发人来寻。伯惠便起身辞去。

  不知伯惠去后,还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气焰逼人王威儿受屈 冤家狭路杨势子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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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作小说的体裁,有事话短。宝玉自到了上海,会了吴伯惠,一见如故,事事都请教他;宝玉自到了上海,会了吴伯惠,一见如故,事事都请教他;又请他教英文。伯叫他买《士啤令卜》来读,说这个是启蒙的书。宝玉买来看了,伯惠教了一遍,宝玉说:“这个不行,这就和咱们的《三字经》、《神童诗》一般,从小念书的人才用得他着。我们此刻这么学起来,要费多少时候!必得有一部有汉文注解的才便当捷速,最好是能有同字典一般可以查字的。我看那个《无师自通英录》便好。”伯惠道:“那个不好。”于是又教他买《英字入门》、《华英字典》。宝玉买了,求伯惠教起来。每日自家分开工课:上半天看买来的译本书,下半天读英文。化本是绝世旁边,随便遇了一张残废的外国字纸,也要逐字去查考,因此学的飞快。他自己也把进京的心事阁起,一心只在这个上头。

  不知不觉,住到了三月中旬。这一天忽见薛蟠匆匆的走了来,道:“宝兄,弟你一到了上海,就说要进京,此刻怎么不提起了?”宝玉道:“提起便怎么?”薛蟠道:“我方接了一封京信,叫我即刻进京。你要去时,明日和我一起动身。”宝玉道:“你有什么要事,忽然这样匆忙起来?”薛蟠道:“我这一进京去,便好好的干一个大功名出来。你要去时,也可以干点事业去。”宝玉笑道:“这就恭喜了!只可惜,我一则无志功名,二则学的英文还要求伯惠指教。我虽想进京,一时只怕不能动身。”薛蟠道:“我又走了,你一个在这里做甚?”宝玉道:“奇怪,我来时本也不算遇见你呀?”薛蟠想了一想,道:“我前回送给你的二百块钱,用了多少了?”宝玉道:“一个没动。你要做盘缠,只管拿了去。”薛蟠道:“一来是要托你代我办点事呢。”宝玉问:“甚事?”薛蟠道:“且来是我的行李不能全带,要存在你这里;二来我还有二万银子存在汇丰,你要是进京时,代我汇了去,但不知你多早晚才走。”宝玉道:“存行李只管可以,汇银子可没有汇过,你还是托别人罢。”薛蟠道:“除你之外,还托谁?”你不懂得,问伯惠总知道。我回来就把存折送给你。”此时宝玉正潜心学英文,心无暇和薛蟠多说,便胡答应了。

  薛蟠便去,到了晚上,就送过一本式手折来,又开了一纸行李单,都交给宝玉。宝玉道:“你当真的畏走了么”薛蟠道:“自然。”宝玉道:“到底为什么事,这般要紧?”薛蟠事:“此刻不便说给你,不知你几时进京?你到得京里,自然知道。”宝玉道:“我也想着要走,只是一时舍不得丢下那洋书,须得再学几时。只要学得差不多,可以自己用劲,不必人教,我也就走了。”薛蟠道:“我也不懂你,你本来最恨的是货,近来为甚忽然念起洋书来?而且是下死劲的用功,难道洋书就不是洋货了?”薛蟠道:“我也不懂你,用洋货也要分个有用没用,有益无益。这洋书本是个有用的东西,自然要念念他了。”薛蟠道:“我也管你这个,你到底多早晚进京?”宝玉道:“说不定,快的不过一个、半个月。迟的或者一年、半年。看着罢咧。”薛蟠道:“随气迟也罢,早也罢,我的东西都托付你了。手折子你收好,这一张行李单上的东西,都存在账房里的。明儿早起,我和你当面代了账房就是。此刻我要先睡了,明日清早怕有事,”宝玉笑道:“你到底为的什么事,来的这等慌张。”薛蟠道:“此刻万不能告诉你,你如果进了京,我再和你说。包管这个顽意儿,你也对劲。宝玉也不再问,薛蟠也就去了。一宿无话。”

  次日早上,薛蟠过来,叫焙茗到账房里呼了人来。交代他所存行李都付了宝玉的话。又说道:“他动身时,交他代我带去。”账房答应去了。薛蟠又拿一把匙交给宝,玉又叫宝玉搬到他那房土去住。宝玉道:“你那屋里糊得红光耀眼的,我住不惯。”薛蟠道:“你住不惯,也要把那边的零碎东西搬了过来。”宝玉道:“你那屋里糊得红光耀眼,我住不惯。”薛蟠道:“你住不惯,也要把那边的零碎东西拆了过来。”宝玉道:“你叫荼房投来就是了。”于是薛蟠回过去,把零碎东西,归入箱子里;那不能放在箱里的,也叫茶房搬了过来。另外还有两个箱子,搬过来寄放。乱哄哄的忙了一天。恰好这天开天津的“安平”轮船,在四点锺时,趁晚潮出口。所以薛蟠忙着,两点多锺时就下船去了。宝玉也不远送,只送到客栈门首,就回来。从此宝玉乐清静不表。

  且说薛蟠坐了“平安”轮船,犹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一刻不得安宁,巴不得立刻就到了。偏生又遇了风,那路上多走了一天。等得到塘沽时,又值天晚,只急得薛蟠暴跳如雷,眼巴巴熬了一夜。次日被破天亮时,便叫了小船,拢岸到火车站。上了车,开到丰台,即刻雇了骡车,赶进城去,找他的朋友。

  你道他的朋友是谁?原来是姓王的,名字叫做威儿。本是北京城里的一个著名光棍,平日吃嫖赌无所不为。因为一天他有事,到宣化县去探亲,他那亲戚就留他住几天,未免置酒相待。他吃醉了,便到街上去逛。无意中又遇了一个醉汉,两下相撞,以醉遇醉,大家便闹起来。路过往的人,都站着观看,不赞一词,两下便打成一堆。大家未免都受有微伤。后来人丛中出来一个老者,把他两个劝开。又对王威儿道:“你这位哥,只怕初此地。古语说的好,'入国问俗,入境问禁’,你也不打听这位杨大爷是咱们宣化城里头等的好汉,任是官府乡绅也让他三分。你仗什么腰子,敢和他对打起来,还不快过来赔个不是?”王威儿大怒道:“我不认得什么羊呀牛的。我王大爷生长在城里,除了皇上王爷,那怕贝子、贝勒见了我,也要低个样儿。他是个什么东西!别说他一个,就是这宣化城,也阁不住我三拳两脚,打个稀烂。”说罢又扑过去,两人复又扭做一团。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忽听得“镗、镗、镗”,锣声响处,那看热闹的人,一哄让开。前面开道的人,一声喝断,便把二人擒下。原来是本县太爷到了。差役看见有人打架,叱喝不开,便上前捉住,拉到轿前,回了本官。那县太爷在轿里问道:“你们不安分守己的做人,却在外头打架生事。见本县来了,还不知避让,着实可恶!”喝叫每人打他二十小板子。差役正待行刑,只见那姓杨的跪上一步道:“禀上太爷,小的是本城的教民,姓杨名唤势子。”一句话还未说完,那县太爷就大怒起来。叫拉王威儿过来问道:“你这杂种王八羔子,是那里来的,在本县治下撒野?”王威儿道:“小的王威儿,宛平县人,到这里探亲。遇见这姓杨的……“这句话以后还未说出来,那县太爷大喝道:“着实可恶!给我带回去问他,杨势子无干省释。”杨势子谢了自去。这里差役便拿链条王威儿套住,带回衙门里去。

  县太爷坐了二堂,喝叫:“拿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先叫痛痛的打了一百板子。王威儿大叫:“冤枉!”县太爷道:“我把你这不知起倒的畜生杂种,我活活的惩治死你!你那里不好去闯祸,却走到本县治下来得罪教民!我问你有几个脑?你的命不要紧,须知本县的前程,不是给你作顽意儿的。你还敢叫冤枉,我把你的狗嘴也打歪了,狗牙也给你打掉了,看你还叫!”左右差役听说,连忙上前,劈劈拍拍的打了五十嘴巴。打得王威儿两腮红肿,牙血迸流。又喝叫:“用头号大枷枷起来,发往犯事地方示众;一个月后,再责二百板驱逐出镜。”王威儿受了这场恶气,真是有冤无路诉,只有自认晦气。还亏得他那亲戚,到处挪借,同他打点,方才不至十分受苦。一月之后,又打了二百,就有两个差役,押了宣化境,便撂下他去了。可怜他一路上行乞,回到京城。

  看官,你想受了这种恶气,这种冤枉,如何不恨?起先是恨那知县官,后来想想又恨那杨势子。只是手无寸柄,徒然恨着,也是无用。一连过了三四年,这件事慢慢的淡了。他又到宣化去探亲,住了几时,方才回京。就借他亲戚的驴,骑了出门。行得不远,劈头遇见杨势子。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明。杨势子却并不在意。只因他仗着那知县怕的是教民,所以他打官司,打一次羸一次。那日同王威儿打架,不过是无意相遇的,过后就忘了,那里还放在心上?所以并不在意。不比王威儿是受了恶气的人,论吃着饭,睡着觉,总是想着仇人。这三四年里头,那里有一时半刻是放过的?所以看见时分外眼明。因细细打量他,只见他骑的一匹黑驴子,驴子上还搭着马包,头上带着草帽,像是个出远门的样子。不觉自己也拔转辔头,远远的跟着他走。他打尖,自己也打尖,他落店,自己也落店。看看走到懁来县境内,恰好到一处四无人烟的所在。

  王威儿故意赶上杨势子,两炉相并,王威儿猛不是防,举起手中鞭杆,照准杨势子额上尽力打去。不偏不倚,恰打在太阳穴旁边,不觉一头晕,倒栽葱的掉下驴来。王威儿也连忙下来,一手按住,跨在他身上,不问情由,没头没脸的乱打。杨势子乱嚷道:“你是谁,打我作什么?我没得罪你,好好儿的大家走路。你要打,说明白了打!”王威儿咬牙切齿的道:“你这个瞎了眼睛的王八羔子,你不认得老爷,老爷却认得你!你是什么羊势子,可知道你老爷却是牛势子。今儿叫我跟你到了这里,可知道你的羊犄角,也有及不来我的牛犄角的时候,也叫你受点罪。”说着,接连又是几拳,打得杨势子眼中火光迸裂,大叫:“饶命!”又道:“你到底为了什么事打我,也说明白。我自问没有得罪过你呀!”王威儿又是一个巴掌,笑道:“打的我手也痛了。”说着攒了他的辫子,提起他的脑袋,往地上乱磕。起先杨势子还竭力挣扎,后来慢慢的没了气力,气也喘不过来了。王威儿磕了一阵,看看他不动了。撒了手站起来一看,只见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两只眼睛也定了。在路边拾了王堆驴马粪,塞了他一口。然后跨上驴子回头就走。走了一箭多路,猛可的想起,今日惹弓这场大祸,须回去不得,不如且往别处避他几时。想定了主意,拔转辔头,加上一鞭,向北飞驰而去。

  不知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赠盘缠薛蟠仗义 试邪术王命舞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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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王威儿带转辔头,仍旧往北而走,走到杨势子身旁,看看他,早是有九分不中用的了。暗想:仇是了。只是这祸闯的不小,此刻且到那里去躲一躲呢?一面走着,一面想着,忽见路旁一匹黑驴,在那里嘶叫,原来就是杨势子骑的驴。当杨势子跌下来时,他早就吓的溜了。走到这里,被路旁枣舣绊住了缰绳,因此走不动,在那里嘶叫,王威儿下来,在那马包里掏了一掏,却掏出一吊大钱,并几块零碎银子,又有四五扣手折。打开搅时,原来都是杨势子重利放债的帐折。想他今番不定是到那里收利公的,可巧遇见了我,便宜了那些债户。他今天果然死了。也是他重利盘剥、仗势欺人的结局报应,也怨不得我了。想罢,便把那手折撕的粉碎,在身边掏出洋火来,擦个火烧了,道:“凭你不死,也得要遭殃破财。说罢,取了银钱。束在身上。那马包里的衣服、铺盖、却不敢拿,上驴而去。”

  这一夜就在怀来驿落店。只因心中没有一定去处,耽阁了两二天,不曾动身。这天忽然喧传境内出了命案,死者是一个过路客商,人殴甍,遗下黑驴一头,马包一个。由地保报县相验,验得委系因伤甍命。刻下正比差严缉凶手云云。王威儿听了。吓得魂不附体。即刻算清了客店钱,跨身上驴,亡命的奔逃。出了懁来县境,方才略略放心。一径奔出张家口外去。在路又把那驴子卖了几吊钱做盘缠,在口外流离浪荡了几个月。入了山西境内,又由山西折到山东。一路上做了些小负贩,倒也还可以将就餬口。

  一日,到了登州境内,遇见一个贩枣子的客人,招一个伙伴送枣子到烟台去。王威儿就投了他,一路上代他招呼车辆货物。那客人在姓王,单名一个本字。与王威儿谈得投机,不觉自述来历。原来王本是个武举出身,山东恽城县人氏。前几年和人家打官司,那人家不知用什么神通求了一封外国信给那县官司,那人家不知用什么神通求了一封外国信给那县官。因此王本非但输了官司,并且连一个武举也送在这一案上。恨得他撇了家乡,出来改了行,做贩货客人。王威儿听了正与自家同病相怜,也就把自家的履历告欣他一遍。王本大喜道:“你投了我,恰是着了道。也不瞒气说,我们现在正要办一件大事,你如果肯入,伙包你立取功名富贵,屺但报仇罢了。”王威儿也欢喜问是何事?王本对他耳边唧唧哝哝的说了半天,把一个王威儿乐得手舞足蹈。从此就跟定了王本学些拳棒。到了烟台,耽阁下半个月,把枣给一个南边客人,贩到上海的一切交易都妥了。

  这一天,这货上轮船,那客人忽然走来说少了十包枣。王本便叫王威儿同他到轮船上去货。王威儿恰才多喝了几杯,强支持着到船上去知到得船上,那客人的伙计,己经点明并不短少。王威儿赌气便和那各人争了几句,又因酒后走到海边,受了那海风,愈觉得支持不住,便到船头上找一个没人的所在,倒下来便睡。及至一觉醒来,那船己经开行多时了。王威儿急的乱跳,船上手打杂人等,见了这个情形,先说他是贼,不由分说,先把他绑了起来;然后再回买办。亏得那买办人甚慈善,听见这话,便亲自问他的缘由。王威儿又把酒醉点货情由说了一遍。买办使分付好生看着他,到了上海时,再作道理,因此王威儿并不曾受苦。及至船到上海,船上各人都忙着各司其事,谁还照顾着他,他却乘人不备,溜了上岸。

  果然,上海的繁华与众不同,不觉看得他目胘神迷,左顾右盼。也不问东西南北,只拣热闹的地方走去。忽然觉着内急,就解了小衣,当路小便。一个巡捕上前喝阻,无奈他己尿了出来,收止不住。那妄捕抓了他便走,王威儿乱嚷道:“你抓我作什么?有话好说呀?”说着,还要挣扎。妄捕举起手,拍的就是一个嘴巴。此时围上来看的人不少。王威儿又嚷道:“好打!好打!宣化县之后,又着了这么一下。”说着举起手来要回敬那妄捕一掌。忽然人丛中走出一个人来,挡住道:“你这汉子不懂事,朼昃初到这里的。”王威儿听得有人招呼,抬头一看;只见这人是个上等人的装扮,又是说的北京口音。以为有了帮手了,便道:“我是从烟台来的,才上岸,不迥尿了一泡尿,他便抓我。”那人道:“这是此地的规矩,当街撒尿,不过拉去罚二角小洋公罢了。你若和他打起来,这事就闹大了,快别动手。”王威儿道:“我腰里半个也没有,拿什么给他们罚?”那人道:“这不要紧,我给你。”说着在身边掏出三角小洋钱。交给他,指道:“那里就是巡捕房,你快跟他进去交了罚钱出来,我在这里等你。”王威儿答应着,跟那巡捕去了。

  看官,你道此人是谁?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呆霸王薛蟠。他虽是生得呆头脑,一时义侠起来,却又十分疏财仗义。他虽是南京人,却在北京多年,和北京的一班了弟混惯了,到了上海之后,所听的说话,都是南腔北调的,认真北京口音,难得入耳。今日忽然听得王威儿说的满嘴京话,不觉心动起来,招呼了他这一下,表过不提。

  且说王威儿交了罚款之后,出来果见薛蟠站在左近地方等候,便过来招呼。薛蟠道:“你说才上岸,你的行李呢?”王威儿道:“我没有行李。”因把吃醉酒在船上睡着的话说了一遍。薛蟠又动了怜悯之心,带了他回栈,问了姓名,因对他说道:“你今日幸而遇了我,不然受苦不浅。你不知道这上海的规矩,一切都是人办事。今儿抓你的,我也干了那么一回。誁究要打,他本来打我不过。谁知他身有边一个铜管子,吹起来怪响。他打你不过,便吹起来,别处的巡捕听见了,都赶了来,凭你多大的本领,也走不了。这一拿去先押起来,过了一宿,还要解公堂,我那回差一点儿叫他办了个盐禁三个月,幸而外边认得人多,都肯做保,才罚了几十块钱完事。你要犯了这个,还了得么?”因又招呼账房里代他写一张烟台船票,要送他回烟台。王威儿道:“王本他同我说过,他发完子枣子,也要进京走走。你若有心照顾我,不如给我一张天津船票罢。”薛蟠答应了。只是当日没有船,要歇一两天才有,薛蟠就留他在栈耽阁住。王威儿也把自己的遭逢对薛蟠说知,并不隐讳。因此两人竟有成为知己之势。了两天,有了船了,薛蟠除了船票之外,又给他几元钱、几件衣服、一份铺盖。王威儿千恩万谢的去了。自此两下都无消息。

  事情己经隔了一年,直到那天薛蟠对宝玉说,接了京信,要立刻进京,方是王威儿的信。因此薛蟠到京之后,就先去找他。当下两人相见,各道契阔。王威儿道谢了前情;一面对打扫房屋,接待薛蟠十分殷懃,忙着宰鸡,宰鸭,买鱼,买肉。他的妻子巴氏也出来相见。忙的代薛蟠开铺陈,整行李,便留薛蟠在家住下。一会儿开上饭来,王威儿恭恭敬敬的,给薛蟠筛上上杯酒,开言说道:“我在上海多承大爷的恩典,就是粉身碎骨,也报不来。我自从回到京城之后,前头的事,早己冷淡弓,因此放心住下。王本也到京里,我招接了他几天。因他的拳棒好,从前我跟他学过两天,索性拜他做师传。我写信请大爷来京的路子,就是他的。”薛蟠道:“何妨请他来见见。”王威儿道:“他此刻封了师传,天天在坛上,不轻易见人。我请大爷的话,先己同他说过,他答应了,才敢写信。咱们今儿痛痛的喝他一天,从明天起戒三天去拜坛,好歹先弄个前程再说。”薛蟠道:“要吃屺不费事?我吃他不惯。”王戌儿道:“咱们当真吃么?只管肥鱼大肉的吃,不过别吃葱蒜,他那里就知道。”薛蟠道:“这件事的始末,我一点也不晓得。我本来也是畏进京来的,接了你信,我就早动身几天。你且把这个缘委告诉了我,究竟怎么能干功名?”王威儿道:“现在山东、直一带地方,出了一位老祖师,法术通天,立下一个教,叫做'义和圆’到处传授与人,能调遣天兵天将,立愿要'扶清灭洋’。他手下有三千六百个徒弟,都封了师传之职。这王本也是三千六百个之中的一个。做了师传的,便出来设坛招人入伙,传授法术。若要入伙的,先戒三天,到坛上去拜过,拜准了便封做大师兄;学了他的法术,将来便可带兵。”薛蟠讶道:“我不大懂事,然而我听见结盟拜会是犯法的,官府知道了捉了去,轻的打尼股,重的砍脑袋,这件事如何好干得?”王威儿道:“你说呢!此刻不比往常,这件事早通了天了。王爷、中堂早己知道,非但不禁,而且十分欢喜。上月东街上王爷府里还请了两位大师兄去教法术呢!”薛蟠道:“什么法术?我想那剪纸作马,撒豆成兵,都是小说上的话,不见得是真的。”王威儿道:“你说呢?南上那位铁帽子王爷,他管的是一根打叫化子的棒。这根棒,是从周朝姜太公封神的时候传下来的,经了几千年,受尽天地日月精华,通了灵了。上月我们师传看过,说是一件法宝。祭起来,一根变十,十根变百,百根变千,千根变万,有穷的用处呢?此刻用符封了,在王府里供着听用。”一席话说的薛蟠半疑半信。

  一时饭罢,王威儿便去找王本。薛蟠也到街上去闲逛,觉得景物全非,也不禁心神恍惚。逛了一会,无精打彩旳回来。只见王威儿己经回来了,身边立着一个小子,年纪约有十一二岁。王威儿推他见薛蟠道:“这是小儿,近来在坛上学法术。我才见师传,便带他回来见你。”薛道:“我叫他使法给你看。”一面在墙上解下一把腰刀来,一面口中念念有词。只见王命慢慢的脸色变了,两个眼睛也定了。忽的一声,拿起腰刀,走到阮子里飞舞起来,舞得果有门路。并且腰刀又长又重,断非十一二岁孩子舞得动的,不禁看的呆了。忽见他放下腰刀,又把一个六七十斤重的磟碡,两手举起来。吓的薛蟠呀的一声道:“小心,别闪了骨头拧了筋。”

  知果然大拧了筋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受愚蒙薛蟠拜神坛 信邪教中堂攻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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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薛蟠看见王命一个小小孩子,居然能舞动大刀,举起磟碡,不觉心中信服起来。便问道:“这是什么神法?”王威儿道:“我们受那毛子的气,受得够了。还有那一起二毛子、三毛子,甘心去做汉奸。是我师传立下洪誓大愿,要'扶清灭洋’,将来立了功劳,少不得要封侯拜相。我们也就出了一生的恶气。”薛蟠道:“怎么叫'毛子’,又是'三毛子’、三毛子?”王威儿道:“那些鬼子,咱们不不当他是人,单叫他毛子。咱们中国人,倘附了毛子的党,就叫'三毛子’,那随和着'二毛子’的,就是'三毛子’。”薛蟠道:“这件事大得狠,到底怎么个办法?”王威儿道:“此刻天天将还没有调齐,天兵天将一齐了,就要动手。此刻多少王爷、中堂,也在那里预备呢。一声齐全了,上头便发下号令来。咱们就动手。”薛蟠道:“外国人的枪炮,利害得狠呢,有什么法子去抵当他?”王威儿哈哈大笑道:“要怕了他的枪炮,咱们也不干了。只要到坛上拜过了祖师,拜过了师传,凭他什么枪炮,只打咱们不动。薛蟠道:“了,放下来罢。”王威儿道:“我还没有解法,他怎么放得下。”说罢,对着王命念念有词的鬼混了一阵。王命才把磟碡放下,走了进来,气也不喘一喘。薛蟠愈觉得神奇,便巴不得就到坛上去看看。捱过了三天,一早催王威儿同去。王威儿道:“早呢,此刻师传还没有起来。起来了,还要吃福寿膏。”薛蟠道:“什么福寿膏?”王威儿道:“福寿膏就同鸦片烟一般,不过鸦片烟是毛子带来的,吃不得。'福寿膏’是咱们自己做的,吃了可以添福添寿,所以得了这个名儿。”薛蟠只得耐着,直等到吃过午饭,王威儿拿了一个包里,拉了薛蟠同去。到得坛上时,只见那香和蜡烛烧的烟雾腾天,当中挂着一幅黄幔帐,里面黑洞洞的,不知供着什么菩萨。两旁列着许多军器。王儿就在地下打开了包里,拿出一条红布,给薛蟠包在头上,又拿出一条,给他束了腰,自己也包了头,却多穿了一件红坎肩儿,将一条红带子束在背肩儿外面。薛蟠看他时,却是当中缝了一个白布圆补,就同那营兵的号衣一般。圆补上面,写着“孙悟空”三个黑字。薛蟠讶问道:“这是什么意思?”王戌儿悄悄摇手道:“回来再说,这会且问。”说罢,带了薛蟠径到拜垫前面,自己先朝上行了三跪九叩首的礼,回头叫薛蟠照样拜了。王威儿便转到幔帐里面,一会儿又出来,向上户了一个揖,又打了个扦,高声唱道:“有请师传。”声未绝响,只见黄幔开处,步出一个人来。你看他青青黄黄的脸儿,也也斜斜的眼儿。打扮得虽同常人一般,却是头上多了一幅红巾,腰上了一条红带。身上穿的的虽是长袍,脚下登的却是一双草履。青黄脸上隐隐透出杀气,也斜眼中明明露出凶光。王威儿便叫薛蟠拜师传。薛蟠此时己被那邪气所惑,便向那师传膜拜。他却只略略打了个问讯。薛蟠拜罢起来,王威儿便说道:“这是徒弟招来入伙的薛蟠,戒三日,特来参拜祖师与及师传,望师传收留。”那师传把薛蟠打量了一番,便道:“你这个人敢是诚心入伙的么?须知我这个教里,是专门誁究'扶清灭洋’的,不准和毛子打交道,和毛打了交道时,便是二毛子。”薛蟠道:“这个我都知道。”那师传道:“你既然知道,就可以收留得。但是我也作不得主,须要拜表请祖师的里旨,看你的造化罢了。”说罢,便走近香案前,上了一把香,口中念念有词,又鬼混着做鬼脸。做了许久,方才跪下,俯伏在地,王威儿连忙推薛蟠也跪下,俯伏良久,方才起来。那师传取一张黄纸在蜡烛上化了。奉着那纸灰,鬼混着看了一看道:“好,祖师封你做大师兄,快点谢恩。”王威儿又推薛蟠到拜垫上叩头。那师传道:“你从此天天要到坛上当差,不可有误。等当差有了功时,我代你开上保举,那时再请一个封号。”薛蟠喏喏连声的答应了,方才同王威儿出来。〔王威儿〕走到门口,便把红巾、红带去了,又把坎肩儿侻了。叫薛蟠也去了巾带,都打在包里里,一同回去。薛蟠问道:“方才师传说请什么封号?不知怎的叫封号?”王威儿道:“就是穿的坎肩儿,写的就是封号。”薛蟠道:“怎么闹个'孙悟空’呢?”王威儿道:“封的多是古人名字,内中就是'齐天大圣’最多。因为他有分身法,只管可以分得出来呢。其实要靠在当差上面,求个封号,至少也得要当三个月差。俏是用几两银子使费,在师传那里打点打点,几天工夫就请着了。”薛蟠道:“要这封号有甚用处?”王威儿道:“这个也同做官一般,有了这个,身份大些,而且休面得多呢!”薛蟠道:“不知要多少使费?”王威儿道:“没有一定的,不过几两银子罢了。有了十两银子,便更快些。”薛蟠便在行李内取了十两重的一锭银子,叫王威儿去斡旋。王威儿去了一会,欢欢喜喜的拿了一件坎肩儿回来,道:“难得今儿那么巧,一去就得了。”薛蟠抖开一看,也同王威儿的一般,那圆补上却写的是“薛仁贵”三个字,王威儿道:“恭喜大爷,有了九牛二虎之力了。这个是有《征东传》为据的,不是我凭空杜撰出来。”薛蟠道:“那么说,你还有七十二般变化呢。”王威儿正色道:“个只要学起来,没有做不到的。”从此,薛蟠天天同了王威儿到坛上去鬼混,又学习那鬼混的符咒。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多月了,忽然一天,喧传说红灯照在大沽口外,用神法沉了几十号毛子兵船。王威儿好不兴头,便带了薛蟠奔到坛上去。只见密密层层的,早已挤满一坛的大师兄。人声嘈杂,那师传正在那里发号施令呢。叫这个烧教堂,那个攻使馆。一眼瞥见了薛蟠,便叫他同王威儿两个去烧路。二人领命,便带了一群人,跑到车站上去放火。房子便烧了两间,只是那路怎生烧得他着。二人商量,要想个什么法子才好呢!薛蟠踌躇半晌,道:“有了。”便带了众人,抢入洋广货铺子里去。只说焚烧洋货,却暗暗分付众人,见了洋油,抬了就跑。一连抢了几十箱洋油。都抬到铁路上。薛蟠喝叫逐箱打开了,都沷在铁路上,安排停当,才放上一把火。登时烈烈轰轰,那铁路的枕木一齐都着了,众人拍手欢呼。于是这一群人,当堂就造起遥言来,都道:“到底薛大师兄法力高强,只念了几句咒语,那铁路便自己发出火来烧了。”薛蟠听了,也自扬扬得意。

  王威儿同了薛蟠到坛上去请功,走到坛前,只见人山人海的拥挤不堪。问人时,方才知道:“前几天有一个师兄,杀了一个东洋毛子,又有一个大师兄,杀了一个西洋毛子,被一个什么王爷知道了,拣了今天的吉日,亲到坛上来叩谢祖师,方才散去。众人是跟着来看热闹的,二人挤了进去,说明了烧了铁路的缘由,却瞒过洋油一层,只说念咒烧的。坛上众人又是一场欢笑。二人正囡再讨差使时,只见一个大师兄擒了一个小厮来,说捉着一个二毛子。薛蟠一见大惊,道:“这个不是二毛子,交给我保了去。”那大师兄问道:“你认得他么?”薛蟠道:“如何不认得,他是我舍亲用的一个小厮被捉进来时,己是吓的昏不知人,满头冷汗,及听了薛蟠这话,才敢开眼观看。定睛的把薛蟠打量了。一会才道:“咦,薛大爷也在这里。薛大爷救命呀?”薛蟠道:“焙茗,你为甚跑到这里来?家二爷来了不曾?”焙茗道:“二爷不来,小的怎样来呢?”到京己经许久了,天天叫我出来打听大爷,却只打听不着。不想在这里遇见了。”薛蟠便对众大师兄、二师兄说过:“这厮且交给我,让我带了他去,顺便去看看舍亲,招他来入伙。”说罢带了焙茗,招了王威儿同去。走到半路,王威儿说有事,先要回家,薛蟠也不相强。便问焙茗:“宝玉现住那里?”焙茗道:“初来时是住在'广升客栈。住没有两天,外面风声紧了,广升的东家,也说要关门了,所有住客也纷纷的搬走了。二爷便搬到'江宁会馆’里去,此刻还在那里呢。”一面说着,走到了江宁会馆。宝玉一见薛蟠那个装束,不觉大诧起来,也不及叙寒温、道契阔,便先说道:“你怎么干了这行事来,你在上海匆匆的要进京,难道就为的这个么”薛蟠道:“这个便怎么?”宝玉歇了半日没言语。半晌说道:“你知道你的这个是什么东西?”薛蟠道:“我们这个是'义和团’,人所共知的。”宝玉道:“哼!你还做梦呢!外头人家都叫你们是'拳匪’。你怎么干出这胡涂事情来!你看看有一天闹的外国人打进来了,看你们再往那里跑。”薛蟠道:“我们有神拳的法术,又不必枪炮,毛子怎么打进来!我们还要打他出去呢!你看,今天不是又在那里政打使馆么?”焙茗在旁插嘴道:“便是今天小的也听得有一位什么'坛’中堂带领'义和团’去打使馆,所以赶上去看看,就被他们说我是二毛子,捉去了。”宝玉道:“怎么被他们捉去了,怎么又得回来?”焙茗道:“他们不晓得怎么,要说我是二毛子,捉了去刚要杀,幸得薛大爷在那里,才救出来。”宝玉又想一想道:“现在的中堂,没有姓谭的,莫非又是拳匪的僭号。”薛蟠道:“我们都是师兄,没有叫中堂的,今天是刚中堂出来。”焙茗笑道:“不错,不错,我听的是'缸’中堂,是他们把我吓昏了,搅错了,闹了个'坛’中堂。都是信服他的,难道王爷、中堂的见识、还不及你么?现在还有一位李大帅,他就要进京了。他要到京,只怕京里毛子的毛,也要没有了呢。”宝玉道:“你既然信了这个,我也不必同你多辩,只看日后罢了。”薛蟠道:“你既然辩得,我倒要请你辩明白了。你果然说的有理,我就依了你不干。”宝玉道:“这个有什么辩头,眼看着是同儿戏一般的,如何成得了大事。单是不怕枪炮的话,就是荒唐!”说着,在行李里面取出一杆六响手枪,道:“我在上海托人买了这么一个,你既然不怕,可肯让我打一枪?”薛蟠道:“这个,我倒不曾经验过。不过听他们说的,都是凿凿有据,难道个个都是撒谎的么?”宝玉正要回答,只听得门外一阵人声乱嚷,内中还有焙苔的声音。宝玉站起来,要出去看。

  未知嚷的是什么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义和团大闹北京城 呆霸王夜走长新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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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薛蟠见宝玉要出外去看,也就抢着出去,宝玉见他去时,便缩住了脚。这个明明是嫌他样装扮,耻与伍的意思。歇了一会,只见薛蟠带着焙茗进来,后头还着一个人,挑了一西瓜,放下便走。宝玉便问:“为甚吵闹?”焙茗道:“前两天爷说畏吃西瓜,小的到外面找,谁知四面张罗的,没找出一个来。刚才门口外面,来了两大车子,小的要和他买两固,他不肯也罢了,倒说这是什么中堂买的,你是个什么小子,敢来强买?”宝玉道:“是人家买定了的东西,不问是中堂不中堂,也不能向人家硬买。这是你的不是。”焙茗道:“我又不知他是买定了的,所以才问他一声。既是买定的,不卖也就罢了,何苦拿中堂来吓杀人。他既是那么凶,为什么薛大爷出去了,他连钱也不敢要,还代带送了进来呢?”薛蟠道:“这个本来是那位中堂买来送给使馆的,所以那些押送的人不敢卖。”宝玉道:“你怎么又买了来?”薛蟠道:“凡是我当大师兄的,说一声要这样东西,谁敢不送了来,还要化钱么!莫说是中堂的,就让是皇帝的,说要也要得来!”宝玉道:“才说攻打使馆的是一位中堂,此刻又说送西瓜给使馆的也是一位中堂,这是什么意思?”薛蟠道:“你那里懂得,何尝是要送他,不过借此要药死他们罢了。”宝玉道:“好奇怪,这西瓜那里药得死人?”薛蟠道:“西瓜是药不死人,下了毒药进去,自然要药死了。”宝玉道:“送他西瓜,自然是送整个的,毒药怎么下得进去?”薛蟠道:“用了法术,自然下进去了。”宝玉叹一口气道:“你为甚执迷到这步田地?我也没工夫各你谈了,你请便罢?”薛蟠道:“咱们不谈这个,请你把如何到这里的话,和我谈谈如何?”宝玉道:“我只看见你那个装扮,就不耐烦。”薛蟠道:“你不耐烦,我就侻了下来。”说着,便把头巾去了,坎肩儿也侻了,带子也解了,一面说道:“你看不得这个样子,可知道这个样子,带子也解了,一面说道:“你看不得这个样子,可知道这个样子,此刻阔得狠呢!走到外头去,谁不让咱们三分。王爷、中堂,不过行一个平礼。其余的尚侍、京堂,在路上遇见我们,还要下车、下马呢。我就狠不懂你的气。在上海时,见了洋货也要恨,此刻我们和毛子作对,你又说不好。难道我们把毛子打干净了,没了洋货,还不偿了你的心愿么?”宝玉道:“你何以就胡涂到这样!我恨洋货,不过是恨他做了那没用的东西来,换我们有用的钱!也恨我们中国人,何以不肯上心,自己学着做?至于洋人,我又何必恨他呢?据我看来,他们那一班人,是有所激而成,你又何苦去入伙。你须知什么剪纸为马,撤豆成兵,都是那不相干的小说附会出来的话,那里有这等事!这些话只好骗妇人女子,谁想你这么个人,也会相信起来。你想想看,从古英雄豪杰创立事业,那里有仗什么邪术的?……”薛蟠不等说完,哈哈大笑道:“亏你还是读书人,连一部《封神榜》也不曾看过。难道姜太公辅佐武王打平天下,不是仗着诸天菩萨的法力么?”说的宝玉“扑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又汉道:“罢、罢!你去干你罢!我也劝得没有话好和你再说了。还有一句正经话问你:你的那一笔款,我来的时候,本要和你汇了来,听吴入伯惠说有两家汇划庄,因为北边信息不好,己经停了汇兑;有两家不曾停的,又不知靠不住,所以没有汇来。伯惠说过,倘使这里平静无事,等用时,只要一封信去,他可以为设法。你看怎么?”薛蟠道:“我此刻也不要用,没有汇来也罢,不然你就拿去用了,也不要紧。”

  宝玉正要答话时,忽听得门外一片声喧嚷。一路进来,比方才那个卖西瓜的嚷得利害。宝玉正在吃惊,早见外面拥进了一群人,一般的都是红巾红带,手执单刀。当先一个穿着“孙悟空”圆补坎肩儿的,正是王威儿。一见了薛蟠,就嚷道:“叫我好找,那一处没有搜到,你却在这里。快去,快去!坛上有事呢。”说着拉了就走。薛蟠也不及和宝玉作别,只捞了卸下的巾、带、坎肩儿,被众人拥着,一哄的去了。

  这里宝王只是点头叹。息来宝玉从上海动身时,上海早就风声鹤唳。伯惠屡次劝他不要走,奈他急于要看看京师近日光景,亟亟要行,伯惠拦阻不住。他便把薛蟠所存下的粗笨到得天津,风声愈紧。据客栈人说:“京津火车,日间死怕要停驶了。因此在天津不敢耽阁,赶着进京。投到广升客寸,此时客栈里只有出去的人,那里还有进去的人。本来有投到的,也不招接了。因为宝玉是上海长发栈招呼了来的,只得接待。住得两天,客栈的人都跑空了,东家也要关门避难去了,这才搬到会馆里去。”

  初搬进去时,还有几个同寓,不上几天,也都走个一空。自此之后,夜间每每听到外面呼啸之声,有时房顶上也有人行走。玉本来也想另外搬个地方,或者仍旧出京。过得几天,有人来说,凡是搬走的,多半在半路上耽阁着,不能前进,又不能退后,更有两起在半路上遇了歹人杀死的。宝玉就想一动不如一静,只索在里住着再说。无奈一个人住了偌大一个会馆,未免寂寞,〔算〕计不如去打听薛蟠住处,把他邀了来同住。虽然他没有谈头,也还强似影相对。又想偌大一座京师,从何处去找这个人呢?薛蟠盐行,虽然交下了一个住址,此时却又翻检不出来。想起他在上海,欢喜贩洋货的,此地的货铺子,少不得总有和他往来的人家,因叫焙茗挨家去打听。

  焙茗奉命,打听了许久,那里打听出来?这天在前门外走过,看见一家大洋货铺子,却是关上大门,静悄悄的。焙茗暗想:我走过了好几遍,却不曾留心这一家。此刻门虽关了,里面有人也未可知,我何妨去叩门问讯。想罢,便上前叩门,不想恰好来了一伙拳匪,见他叩了洋货铺门,便说他是个二毛子,不由分说,捉了就走。幸得遇见薛蟠,救了性命。此是前话,表过不提。

  却说自这天之后,那些拳匪,更是毫无忌惮,成群结队的,在街上横冲直撞,遇见了衣服穿得窄小点的,就指说是二毛子,吓得焙茗不敢出门,就是会馆长班,也走个一空,只剩得一个姓张的头子,还在门房里住着听差。一到了晚上,那半匪便传出了那无奇不有的口号。更有那稀奇古怪的号令,也是出人意外的,天天花样不同。忽然一天传令不许洗澡,又不许晒景妇女衣服,说是死怕秽气冲犯了他红灯照的神法。天天或早或晚总有两三处火起,望着红光灯天,着实可怕。然而此时身在重围之中,只可宁心耐性的等着。喜得那拳匪不来搔扰,也就得过且过,只有焙茗耽惊受怕。

  一天,那长班张老头,到里面打扫院子,宝玉正在阶沿上站着闲看。因看见张老头须发如银,顺口问道:“老头今年多大年纪了?”张老头儿道:“老汉今年八十五岁了。”宝玉道:“好硬朗。”张老头道:“这两年不行了,前几年我上八十岁的时候,一天还可以跑一十来里地呢。”宝玉又问他近来这两天外头的消息。张老头叹道:“有什么消息呢?还不是在那里瞎闹!多咱一天外国兵到了,还不是咸丰十年圆明园的局面么。那时老汉才四十五岁。算起来,足足四十年了。他们太平得不耐烦,又要招两个洋兵来糟踏地方了。”宝玉道:“咸丰十年,怎么样个局面?我虽然书上看了点,总不及你眼见的清楚。何妨谈点听听呢。”张老头道:“事情隔了多年,我也有点恍惚了,不过那时候最大的事,是咸丰皇帝往热河跑了。怪可怜的!就那么一去,就没回京里来了。洋人他打进京,原为的是和皇帝誁什么约章,谁知打了一个空。你说奇怪不奇怪?要叫咱们中国人,打破了人家的京城,皇帝都跑了,现成的金銮殿,还不往上头一坐么?谁知他们外国人,并不想做皇帝,只把圆明园放了一把火,烧个干净,就那么走了。”宝玉笑了一笑,道:“这个消息被义和团听见了,又说咱们是二毛子,造他的谣言呢。前天我一个朋友从天津跑了回来,说起天津,此刻闹的兵荒马乱,大沽炮台失守了,天津城也破了。有一个洋将官带了多少洋兵,要打进京来,走到杨村,不得前进,还不是咸丰十年的老样子么?”宝玉道:“你倒也明白,又是本京里的人,为甚不欢欢他们呢?”张老头儿道:“那里劝得听!就是我自己的孙子、重孙子都在那里义和团,我还禁压他不住,何况劝别人呢。他们懂得什么?便是我老汉,从前也是糊里湖涂的,里懂得什么叫个外国因为郭大人做钦差的时候,我跟郭大人走了一趟英国,又跟着到过法国;回来之后,又跟张大人到过美国,这肚里才明白了。不然还只当咱们中国是一国,他们外国也是一国罢了。那里知道有许多国度呢!”宝玉道:“怪道你说话狠明白,原来是狠见过世面的。”

  说话的,又隐隐听见外面一阵枪声。宝玉道:“这近来天听见枪声,总说是攻使馆。这叵叵一个使馆,攻了这些时候,还攻打不下,那法力也就可想了。”张老头儿笑道:“就是这个话呢!他们老说不怕枪炮,那政打使馆,被洋枪打死的,也不知多少。好笑他们自己骗自己,拿着一杆来复枪,对着同伙的打去,果然打不倒,人家就信以为真了。谁知他那枪弹子,是倒放进去的,弹子打不出来,放的就同空枪一般。旁人被他骗了,倒也罢了,久而久之,他们自己也以果然不怕枪炮了。最可笑的,使馆里被他们攻打,自然也回敬。无奈使馆里面,没有许多枪弹子,便设法到外头来买。他们却拿了毛瑟枪子去卖给洋人,只说他拿了去,也打不死我们的,乐得赚他的钱。你说笨的可怜不可怜!”宝玉道:“既然要同他作对,还要和他交易,也不是个道理。”张老头儿道:“屺但这个,天天往使馆里供应伙食、煤、水的,不都是这班人么!”说声末绝,只见薛蟠慌慌张张的走来,一把拉了宝玉,便到房里去。

  不知为着甚事,且听下分解。

第十六回 义和团态毕呈 王威儿凶心忽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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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薛蟠慌慌张张的走来,宝玉倒吃了一惊,撇下张老头儿,跟他到房里。薛蟠喘息了一回,才道:“宝兄弟,你知我的来意么?”宝玉道:“你来的这等慌张,亏你还有工夫叫人猜你来意。快说罢!”薛蟠道:“洋兵要打进来了,我打要走,特地来告诉你一声。”宝玉道:“你们的法术呢?”薛蟠道:“据师父说,现在天兵、天将还不曾调齐,等调齐了,就可以一鼓而擒。前回被你说了那一番话,思来想去,也死怕他们的说话靠不住,不由的害怕起来,思量不如早点走开了的好。”宝玉道:“这洋兵打进来的话,你是那里听来的?”薛蟠道:“一言难尽!这城里一家洋货铺的掌柜,也是南边人。自从我贩连洋货以来,他就和我有来往。去年他回家去,路过上海,我和他盘桓了几天,因此相识了。此时他也在这里,他们联成了一帮,专门雇了多少人,到外面去打听,消息其是灵通,是他告诉我的。他还告诉我,这里长新店过去点,有一个地,方叫做'安乐窝’,地方甚好,可以避难。那里永远没有水火盗贼的警耗。他叫我到那里去呢。所以我打算先到长新店住下,听这里的消息。是好的我再回来;是不好的,我就往'安乐窝’去。我想约了你一同去走走。”宝玉笑道:“我在这里受了多少惊怕,要走早就走了,还等到这会么?你请便罢?只是你到了十么地方,总要给我个信。”薛蟠道:“你老住在这里么?”宝玉道:“也不见得。我一心要来看看京城近日的光景,不想来了,就遇了这件事,寸步不能出门。只等事情平静了,我到外头逛几天,也就走了。”薛蟠道:“走到那里呢?”宝玉道:“无非仍到上海。”薛蟠道:“还到上海作什么?”宝玉道:“无非仍到上海。”薛蟠道:“还到上海作什么?”宝玉道:“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那里消息灵通点,可以知点事情罢了。”

  当下二人谈谈说说,将近黄昏时分,薛蟠便起身作别道:“我这一去,是瞒着众人的。那一回,我到里来时,有一个人来找我,人名叫王威儿。我走之后,不他来找我,请你只说我从没来就是了。”说罢,握手分别,赶出城外,径投长新店而去,不提。

  这里宝玉自从送薛蟠去后,外面的拳匪依然如故。王威儿果然来两次,要找薛蟠,宝玉只推不知,看看又是半月光景,忽然一天那张老头儿张失措的来报说:“洋兵到了,即刻就要进城?”宝玉道:“他进城就进城了,你慌什么?”张老头儿道:“要准备着逃走呀?宝玉道:“洋兵进城,还杀人么?”张老头儿道:“这个论不定。”宝玉道:“你出过洋的人,还懂得外国话么?”张老头儿道:“英国话可以说上来。”宝玉道:“你懂得说话,就好办。依我看不必走,兵也不见得胡乱杀人。”正说话间,果然外面炮火连天,人声鼎沸起来。张老头往外就跑,宝玉不免也走到门道去看看。只见街上扶男带女之人,不绝于路,寻子觅爷之声不绝于耳。真是目不忍睹,耳不忍闻。此时张老头儿也站在门首。忽然来了一个人,跑过来一把拉住他道:“两宫都出走了,你为甚还不走?”张老头儿道:“两宫又不曾叫我保驾,我跟着走作什么?”那人道:“不是这么说,不过叫你避开点罢了。你还够得上保驾呢?”宝玉道:“两宫出走的话,是真的么?”那人道:“千真万真。我才遇见了荣中堂、刚中堂,还有许多中堂大人们,都陆续的赶着去了。那才是保驾呢!你们不走,我去了。”说着,便一溜烟挤入人从中去了。张老头儿便把大门关上。

  过了三四天之后,街上人声才慢慢的静下来。张老头儿来说:“好了,此刻各国兵,陆续到的不少,约定了分段治理,街上可以走得了。只是不懂洋活的,总还怕要吃洋兵的亏。”宝玉听说,便往外面去走走,多时不曾出门,到了街上只觉得天地异色。一路信步走去,只见家家门首,都插着些“大英顺民”、“大德顺民”等小旗子。沿路巡察的的洋兵不少,偶然站定了看看东西,那洋兵便要来盘问。喜得宝玉从伯惠读了两个月洋书,他是个绝聪明的人,又极肯用心,虽然住在这里,却没有一处,只见几十个兵排队而来,路旁另有十来个人,在地下跪着,衣领背后都插着一面小旗子,也有写“大英顺民的”,也有写“大法顺民”的“大美”、“大德”、“大日本”都有,底下无非着顺民两个字。各人手里也有奉着一盘馒头的,也有奉着热腾腾肥鸡、肥肉的。内中一个却明明认是王威儿,宝玉不觉笑了一笑。那押队的洋兵,便站住了,问宝玉:“笑什么?”宝玉打着英话道:“我也不知贵兵队是那一国的,却见那跪着接你们的人,插着旗子,英、德、法、美、日的目写,不觉好笑。”说的那洋兵也笑了,道:“我们是英国的。”又指着那些旗子,问:“那一面写的是'英’字?”宝玉一看,王威儿身上的恰是个“大英顺民”,便顺手拔了下来,指给他看。那洋兵看了,又看看王威儿,只见化府伏在地,便走过去,用手托了他的下颏,叫他抬头。谁知他己是吓的面如土色的了。那洋兵笑了笑,和宝玉握了握手,便督队去了。

  宝玉往前走着,约莫走了一箭多地,忽听得后面一迭连声的叫老爷,宝玉回过头来一看,却是王威儿,汗流满面的走来。宝玉觉得诧异,便站住了脚。王威儿走近身边一咕噜跪下来,便咯、咯的磕响头,嘴里嚷着:“老爷饶命?”宝玉诧道:“这是什么话?我不懂呀?”王威儿大哭道:“老爷不饶我,我就在这里先撞死了罢!”说罢,又在那里碰响头,只碰得破皮流血。宝玉道:“奇极了,你就是要求饶命,也要好好的说出原故来呀!况且,我又没有说要你的命,叫我从何饶起呢?”王威儿器着道:“小的虽然到过老爷处两三次,却幸得不曾冒犯着老爷。小的实在不知老爷是洋大人的朋友,望老爷开恩。”宝玉道:“你这越说我越不懂了,究竟是什么来由,你好好的说。”王威儿道:“老爷方才不是叫洋大人杀我么?”宝玉道:“这又奇了,什么杨大人,我不认得呀?”王威儿越是器个不了,索性膝行走近一步,抱着宝玉的大腿,嚎啕大哭起来,宝玉倒被他闹得呆了。此时旁边有几个过往的人,也都站住了观看。宝玉没了主意,跺着脚道:“这是那里来的话,又不肯好好的说,你到底也说个清楚,我好办呀?”王威儿看见人多了,越是不肯说。宝玉怒道:“你快撒手,我没有工夫和你闹,”王威儿连忙撒手叩头道:“老爷,可怜小的,一个儿己经死了,饶了我罢。”宝玉始终不解其意,顺口答道:“我饶你就是了,起去罢!”王威儿大喜,收汨叩头道:“谢过老爷,就请老爷到我家里去献茶。”宝玉道:“我没有工夫,饶了你,你就走罢。”王威儿那里肯放,一把拉住道:“我家不远,就在前面,请老爷是必赏光。”说罢,拉了要走。

  宝玉无奈。只得同行。果然不远就到了。王威儿推门,让宝玉进去。到了屋里,又端了一把椅子,放在当中,请宝玉坐下,重新又叩起头来,又叫他妻子也出来叩头,倒把个宝玉弄得犹如做梦一般。看王威儿献茶献水的忙定了,方才问道:“你到底为什么事,叫我饶命,我始终不懂。你到底说个明白,我好照办呀!”王威儿惊道:“老爷到底不肯饶我么”说着,又要跪下。那妇人在旁边也百般的求饶,说道:“老爷可怜了小妇人罢。”又指着王威儿道:“天杀的,不知从里认了一班强盗,说什么有法术,不怕枪炮,要杀尽毛子。还叫小妇人学做红灯照。到了晚上,提着个灯笼,扒到屋顶上去,教着念什么咒语,说是可以腾云驾雾,驾起云,便可以把灯笼里的神火去烧毛子。谁知混了许久,一点不灵,他不怪自己呙了人家的欺骗,还怪小妇人不诚心去学。又带了儿子小去学法,可怜那天攻打使馆,被洋枪打死了。他不怪强盗的法术不灵,倒又说是这天小妇人双手污秽和小王儿打了辫子,破了法术了。前几天洋兵打进来了,一众强盗才知道利害,赶忙丢了红巾、红带前去投降。从此天天有洋兵从口走迥,便出去跪班献酒献肉的申说自家并不是拳匪。可奈不懂说话,任从你说破了嘴唇,那洋兵只当没有听见,方才跪班回来,吓的三魂失了两魂,七魄丢了六魄。说是有一位老爷和洋大人是朋友,在那里和洋大人说话,不定要说出我的根底。小妇人问那老爷怎么会知你根底呢?天杀的才说出老爷和薛大爷是朋友,住在江宁会馆。他因为找薛大爷,到过会馆两次,老爷是认得化的。所以要求老爷饶命,在洋大人前好歹方便方便,莫说出他的根底来,这使是老爷的恩典了。”宝玉听了一席话,才明白。便道:“你们和我一样的,都是中国人,我何叫外国人难为你呢?你放心罢,我不说就是了。况且我并不是那外国人的朋友,不过问我的话,我随便答应两句罢了。”王威儿连忙叩头拜谢,妇人早又送上茶来。宝玉立起来要走,王威儿那里肯放,道:“方才不是老爷超生,小的十个脑袋,也不洋大人杀的。小的这里预备一杯水酒,聊表敬意,务乞老爷赏个光,将来倚靠老爷的时候多着呢。”宝玉再三要走,怎禁得他夫妻两个拦住苦留,只坐下,看着他们忙忙碌碌的,调开桌椅,擉上一桌子的鸡鹅鱼肉。夫妻两个,轮流敬酒。宝玉心中暗暗好笑,不想我今日得了这么个奇遇。可笑前日要杀毛子的也是他们,今日惧怕洋大人的也是他们。今日,我和那洋人答了两句话,他们便这样恭敬起来,要在前几天头里,就是二毛子了。

  正在这里想着,忽然听得门外有人喊道:“王威儿,快来,快来,大人到了。”王威儿往外就跑,这里只剩了宝玉和那妇人两个。那妇人又斟上酒来,手递到宝唇边,斜溜着一双眼睛说道:“老爷请干了这一杯。”宝玉暗想道:“罢了,怎么闹出这个样子来,呷了半杯,便推醉了,伏在桌子上假寐。那妇人取过那半杯残酒喝了。推宝玉道:“老爷醒来,怎么就醉了?”宝玉不答,只装睡着。那妇人弯下腰,把宝玉伏在桌上,便道:“怎样了?”妇人道:“醉了。”王威儿过来摇了两下,宝玉仍是不动。威儿便招手叫妇人过去,悄悄的说道:“留下他总是个祸根,不如趁他醉了,结果了他罢!”妇女连忙摇手。

  不知宝玉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味蕝园两番演说 长发栈一夕清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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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王威儿到底是狼子野心,看见宝玉醉了,便和妻子商量,要结果了宝玉性命。妇人连忙摇手道:“人家才饶过了你,你使不饶人家,这个如何使。”王威儿道:“人家才饶过了你,你便不饶人家,这个如何使得。”王威儿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此刻虽是答应了不和洋鬼子说出我根底,知道他出去之后又怎么?并且他此刻认得我的问口了,还怕他要带了来呢。”妇人听说,便不言语,谁知宝玉是装醉的,他们说的话,虽是低声,却早听见了一大半,暗想:这种人真是野性难驯,一转眼间,便生了个杀人恶念。我幸而是假醉,倘使真醉了,屺不要遭他毒手。想罢故意久伸起来,打了个咳嗽,吐了口痰,说道:“好渴呀!”妇人听见,忙过来送上一杯茶,宝玉漱了口,王威儿又过来陪小心。宝玉道:“多谢得狠,酒太多了,不觉失礼。我想起还有一件正经事没有办,此刻当真要去了。”王威儿还苦苦挽留,宝玉执意要走,遂辞了出来,寻路回去。一路上暗想:王威儿种人真是刁恶奸险,丧良无,耻无一不全,看来那班半匪,个个如此的了。只是那执政之人,怎么居然会信他用他,闹到这步田地,真是令人不解。此刻虽听说调了两广总督李鸿章来京议和,却又只不见到。这场祸事,正不知何时方了。又想起王威儿的女人,实在耻可笑。一路上胡思乱想,回到会馆里,闷闷不乐。到了闷极时,便随意到外面去闲逛。但是每一出去,便看见那些百姓,奴颜婢膝的跪着迎接洋兵,大有“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之概。遇了洋兵欢喜的时候,便一直过了,不去理会他;碰了他们生气时,反嫌他跪着路,不是一拳,就是一脚,那被打的倒反笑脸相迎。暗想:“这班贱骨头,从前不消说的,也是要杀二毛子的拳匪了,搅着实在怄气。又见各国的旗帜,分插在城头上面,越是觉得不乐,心中倒甚悔走言一次,寻思不如还是出京的妙。回到会馆,便叫了张老头儿来商量。张老头儿道:“此刻城里,算是太平了,外面还是兵荒马乱的。昨天我还听见说,两宫要到山西去,路上走得也狠不太平呢。幸得到了懁来县,那知县官出来接驾,办得好差,这才受用了。此刻那县官凭空的就升了道台,跟着老太后和皇上一起往山西去。人家都替那知县欢喜,依我看来,倒是不升这个官也罢了,只是现成的知县没了。跟了皇上到山西,听听是好的,须知跟去的多少王爷、中堂大人们,那里看得见他?倒是在知县任上,没事时候,拿百姓来打两下屁股,两片地皮快活。”说的宝玉笑了道:“依你说,此刻是走不得的了。”张老头儿道:“走是何尝走不得,不过死怕路上不太平罢了。”焙茗在旁边用手搔着脑梢子道:“你今天早起和我说的,不是说有一个姓有犄角的要来救咱们么?”宝玉道:“什么姓有犄角的,你又来胡闹了。”焙茗道:“是他说的,却又不是姓牛姓羊,他说是说过了,只是我想不起来。”张老头儿笑道:“是有的!上海此刻开了一个救济会,捐了钱,雇了轮船,到天津救那一班避难的人,回南边去。此刻躲在京里不能去的南边老爷们,都盼着他呢。但不知他来不来。这个人听说也是道台,姓陆。”焙茗道:“是不是呢!鹿可是有犄角的,我说我总不会记错了的。”张老头儿道:“前回闹得乱七八糟的,大家都慌了要逃走,老爷那样从容,己经住到此刻了,何必又急着要走呢?再过些时,等外面都太平了再走不好么”宝玉道:“只昃住在这里闷得慌,外头去逛逛,又没有好逛的地,方没奈何也只得等着罢了。”从此,宝去只在会馆里住着。又没有个报纸,外面的消息一点不知,镇日就如昏昏做梦一般。幸喜他在上海带来的书不少,每日就只看书遣闷。

  真是光阳易过,不觉秋残冬至。没有几时,又是腊尽春回。此时外面已略为不静,宝玉便料理出都。一路上只朏颓垣断瓦,人迹荒凉,所过田,多半废弁。及到了天津,更觉得与来时又是一般光景,不胜嗟叹。到得上海,仍旧住长发栈。安置行李己毕,即去访吴伯惠,各道契阔。宝玉又告诉他薛蟠的举动,大家嗟叹一番。伯惠道:“你来得正好!今日两点锺张园议事,我们可以同去看看。”宝玉道:“议什么事?”伯惠道:“听说中国和俄罗斯订了个密约,有弁东三省的意思。大家就议这个事。时候己经差不多了,我们去罢。”

  于是,同上马车,径奔张园。只见为时尚早,两人就在老洋房廊下泡茶。坐了有一点多锺时候,只见议事的人,陆续到了。约莫也有二三十人,聚在一间屋子里;当中择着一张大菜桌子,先有一个人站到当中去。宝玉定睛看他时,只见他生得双眉紧皱,两目无神,脸上似黑非黑,似青非青,身上说肥不肥,说瘦不瘦,天生成愁眉苦目,又装出那丧气垂头。只听他说道:“今日难得诸公到此,具见一片热心。近来听说政府和俄国订立密约,这密约不必说总是大有关系的了。诸公到此,务望商量一个办法,怎生阻止得住才好。”说罢,退了几步。众人又你推我让的,让了半天,才又是一个人站到当中去。这个人却是生得黄黄的脸儿,年纪不过二十来岁,头上的头发,却长的狠长,就和在热丧里似的,站定了说道:“政府和俄国立了密约,这是国家大事。像我这种人,还上来演说吗:“算什么呢?不过依我想来,大家同是中国人,凡是中国的事,都与我们有关系的。这回的约,是密约,可见这约内的话,政府是不肯叫我们知道的了。但是拳匪之后,庆王和李中堂在京议和,俄国却要把去年寿山在黑龙江启的事另外提议,可见这密约是一定关系东三省的了。诸公,去佃俄人在黑龙江虐待华人,把数千华人都赶到黑龙江边,逼着他跳下水去,一时华人死尸塞江而下。诸公莫以为东三省的事,与我我无涉呢!我们只管醉生梦死的过去,黑龙江便是杨子江的前车。”说到这里,有几个人连连拍手。那人便退下去了。众人又是你推我让的一番,是头回那愁眉苦目的人,站上来说道:“我们今日务要商量一个办法,或者定几个电稿,打给政府和各省督抚,竭力阻止。诸公以如何?”说罢,又有几个人拍手。那人又道:“今日人少,我们约定了后天再大会一次,要行决定办法罢。”于是众人纷纷散去,伯惠和宝玉也上车而回。宝玉又定伯惠,后天再去看看。到了后天再去看时,那局面大相同了。移到了大洋房里面,靠里当中,拼了两个方桌子,上面又加上了一个桌子,旁边投了个签名处,下一排一排的着百多张柯子。陆续到的人也多了。头回那个愁眉苦目的人,这回不演说了,只在地下踱来踱去,长吁短汉,搓手顿足。起先一个人站到方桌子上面,说了一番开会宗旨,以又一个人上去演说。可奈今番人多,声音漕杂,听不清楚。这个人说过之后,来的人更多了。

  看官,须知这张园是宴游之地,人人可来。所以有许多治游浪子与及马夫、妓女,都跑了进来,有些人还当是誁耶稣呢。笑言杂沓,那里还听得出来。只见一个扮外国装的,忽的一声,跳上台去,扬着手中的木杆儿,大声说道:“今日在这里是议事,不是谈笑!奉劝你们静点,不要估文明会场上,做出那野举动出来。”说罢,忽的一声,又跳了下去。宝玉细认这个人时,却就前回那黄黄脸儿的后生。见了他今天的装扮,方才知道他头回并非是在热丧里,是要留长了短头发,好剪那长头发的意思。以后又陆续有人上去说,可奈总听不清楚。宝玉不耐烦,正想走开,忽然听一阵拍掌之声,连忙抬头看时,只见台上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宝玉吃了一惊,暗想:近来居然有这种女子,真是难得。因侧着耳朵去听,只听他说道:“一个人,生在国里面,就同头发生在头上一般。一个人要办起一国的大事来,自然办不到。就如拿着一根头发,要是起一个人来,那里提起呢?要是整把头发拿在手里,自然就可以把一个人提起来了。所以要办不来的事!”众人听了,一齐拍手。以后人声更加嘈杂,竟然听不出了。说了一会下去,忽然又走上一个和尚来。宝玉暗想:这个和尚一定有点妙谛,都在那里惊奇道怪,甚至有捧腹狂笑的,那里还听出一个字来。和尚说完了,合十打了个问讯,便下去了。以后忽然上去一人,吼声如雷的大喊起来。看他满脸怒容,一面说一面拍桌子,就和骂人一般。把桌子上的一个茶碗,也拍翻了。几乎把那桌子拍了下来。旁边走过两个人,一人一面把桌子扶住了。他益发拍的利害。这个人的声音大,应该听的清楚了,谁知他声音大时,底下吵的声音也跟着他大了。仍是听不出来。这个人喊嚷过了,便有一个人上去,举起一只手道:“演说己毕。”于是众人纷纷散去,也有许多围在那签名处的。宝玉和和伯惠过去看时,原来他们在那里纠资做电报费。也有助十元八元的,也有助一二元的。旁边一个高丽人,也签了名,助了几元。因为言语不通,取了纸笔写道:“见诸公会议,热心可敬,言语不通,不能侍谈,谨助电费”云云。宝玉见了,不胜感叹。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你何不也签个名呢!”宝玉回头看时,又见一个人答道:“叫我出两个钱,倒可以使;签名,我不干!”宝玉不觉嗟了一口气。伯惠对宝玉笑了一笑,相将出了大洋房,上车径回长发栈。时候己经不早,宝玉便留伯惠晚饭,说:“我离了上海若干时候,住在京里,因为乱事起了,又没有个报纸,就同聋聩一般。你没有事,可请在这里作一夕长谈,把别后的事,说点给我听。”伯惠向与宝玉谈得来,就便留下。饭罢,宝玉谈起京里拳匪的事,因说道:“那一班愚民无知。也不必说。么一班王公大臣,也轻易信了这个。真是出人意外。”伯惠笑道:“莫说京城里那个顽固蔽塞的地方,上海算是开通的了,去年还有人说端王自有端王经济呢!”说话之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

  不知想着甚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引证古今好学生词穷夜遁 横施缧绁慧神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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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伯惠随意和宝玉谈天,忽然想起一事,因对宝玉说道:“去年北边闹了那么大的事,多少人南边乱跑,却都是受尽了千辛万苦,才跑回来,还有许不得回来,在半路上断送了的。你却安安稳稳的住在里面,己是一件奇事。这里南边各督抚,都和外人呵定了约,照保攎;又得山东抚台,在那边镇压住了。拳匪不能边来,这南边应该太平了!这上海的人,却也搬到上海来,想也令人可笑。谁知南边果然也闹出一件事来,几乎闹不太平。湖南一个廪生,听见北边闹的不象样,要在湖北起义勤王,被地方官查着了,就把这位廪生捉去杀了。”宝玉惊道:“勤王是好事,怎么杀了?”伯惠道:“地方官只说他反叛,所以杀了。内中株连的士类不少。这件事直到此刻不曾明白。官场中都说这班人是匪类,然而舆论却都说他们是志士。我们此刻也不能定论这里面的是非曲直,只好等将来操史笔的了。”宝玉道:“公道自在人心,只怕将来的史笔,也逃不出今日的……”

  一句话没有说完,只见伯惠的家人黄福,匆匆走来递过一封电报。伯惠接来一看,却是武昌来的,连忙取《电报新编》翻了出来,便汉道:“才说的这件事,便是这件事找我来了。”宝玉道:“什么事?”伯惠道:“我要到汉口走一次,最好是即刻动身。”一面,一面顺手把电报放在衣袋里,取出表一看道:“己经十二点锺了,要走还来得及,只是收拾一切,怎样呢?”宝玉道:“什么事这般要紧?”伯惠道:“就是为的才说年湖北那案子,我一个朋友无端的被他们斝连及了,提到了衙门里去。此刻打电报来叫我去代他设法,这也是义不容辞的。然而电报到得太达,只好明日再走的了。”说着便叫黄福先去,交代家里预备行李,明日我要动身。黄福答应去了。

  宝玉道:“怎么去年的案子,此刻还在那里闹?”伯惠道:“官场的事情,有什么凭据!他要各你作对时,便一千年也可以闹不了,左右凭他一面之罢了。他此刻不各我作对,要是一定和我对时,我又是个安分守己的,他无可设法,不难凭空的说我是吴三桂子孙,要谋为不轨,也可以使得。”宝玉笑道:“这样说,做百姓的险得狠呢!”伯惠道:“可不是险得狠么。此刻有了个新旧党界,格外利害!官场最恨的是新党,只要你带着点新气,他便要想你的法子。”宝玉道:“以时势而论,这维新也是不可再缓的了。难道官场中人,是一点也见不到?”伯惠道:“你不知道,维新本是一件好事,但是维新两个字之下,加上一个党字,这里的人类就狠不齐,所以官场旧,就藉为口实了。戊戍四月之后,那一个不说要进京去伏阙上书,那一个不说就条陈呈请督抚代奏。及至政变了,这一班人吓的连名字都改了,翻过脸来,极力的骂新党。推他前后的用心,那一回不是为的升官发财!这个里头的奇形怪状,一时也说他不尽呢。内中我说一个人给你听,这个里头的奇形怪状,一时也说他不尽呢。内中我说一个人给你听,这个人叫章柏绳,自己也有了个四品的功名,向在上海一个什么局里当差,去年湖北那案子也有他的。你想以草莽英雄要建议勤王,这也可算新极了罢!他附在里面,自然也是新人了。事发之后,被他躲过了,旁人看着那维新党都是盖世英雄,正人君子。你道他的行止是什么样子?他在那局里有了几年,局里的弊病也略知一二了;看见那总办出侻了一票废料,把那废料价上了腰,他便要去分赃。总办不肯,两个人抬了杠子。他便打了一个禀帖,把件事禀到两江去。总办知道了,便了手脚,要同他说和,分给他多少银子。无奈他的禀帖己经出去了,两一己经要委员查办。你道他得了银子,又怎么个办法?他重新又打一个禀帖上去,说前头那个禀帖己经出去了,两江己经要委员桓辨。气道他得了银子,又么个办法?他重新又打一个禀帖上去,说前头郼个禀帖不他上的,不知何人架名冒禀,倒要请两江查架名的人。这种人的品行怎么叫人看得起呢?”宝玉默默寻思了半晌道:“只怕维新党里,火朏得个个如此罢!”伯惠道:“自然不能一概而论,然而内中有了这种人,也就欢了。”说罢,便要辞去,道:“本来要再陪作一名清谈,因为明日有事要动身,必要回去打点打点。”宝玉也不强留,只送到楼梯口上,伯惠便别去。走到问口,正在等那看门的开门,宝玉却赶了出来,问道:“你明明还来不来?”伯惠道:“你有事么?我得便就来。”宝玉道:“不是这样说,我明日打算同你一起到湖北去逛一回,所以约你。”伯惠道:“如此,我明日便来。”说罢各散。

  到了次日什后,入惠果然来了,只见宝玉己收拾过行李,因笑道:“你好性急,要到冕上下船呢。”宝玉道:“早点收拾好了,也是一样。”伯惠道:“我这回去,不定要耽搁多少日子,你没有事么?”宝玉道:“我没有事,任凭你耽搁多少子,都可以使。”两人量停当,晚上下船。一路无话。

  不日到了汉口,泊了码头。要依了伯惠,便即刻叫了划子到武昌去,因为有宝玉主仆两个,恐怕招呼不便,因此先上了岸。到鸿安栈歇下,安顿好了他两个,然后带了黄福,渡江而去。这一夜竟没有回来,次夜仍旧不同。宝玉闷着到外面逛了一遍。这天下午,伯惠回来了,宝玉道:“正事想己办妥了。”伯惠道:“妥还没有妥,只是查出了门路了。明日便放手办去,只怕还可以无事。你没有到外面去走走么?宝玉道:“罢,罢!我素仰的汉口天下四大镇之一,所以巴巴的来走一走。上半天,外头去望了一望,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那个骯赃劲儿,我看倒可以算得天下第一。我几乎没叫那毛厕熏死了。”伯惠笑道:“本来'臭汉口’是有名的。我和你商量,我办的事,是在武昌,住在这边不便;丢你在这边,也寂寞得狠,不如搬到武昌去,闲了时,我们同出来访访古迹。这里不比上海,狠有点名腾呢!”宝玉道:“我本是个无可无不可的,就到武昌也是一样。”

  于是歇了一宿,次日一早便叫了划子船,搬过武昌去。划了斗级营一家“连升栈”住下。伯惠又出去干事去了。过了一大会,方才回来。说事情己经有了眉目,只等回信了。于是带了宝玉去逛“黄鹤楼”、“卓刀泉”;又到汉阳去登“晴川阁”,游“伯牙台”,吊衡鲁肃墓。一连逛几天,伯惠又有事去了。

  宝玉一个人闷着,便在那公众堂上闲坐。恰好有一个同寓的人,是学生打扮,走过来扳谈。宝玉不免问了些武昌学务事情,那学生也略略说了点。又道:“今日下午,学堂督演说,各学堂学生都去听呢。”宝玉道:“这盐督的学问,自然好的了。所以才引动了各学堂的学生。”那学生道:“那还消说得!这武昌城里的督抚司道,那一个不佩服他!就是阖省的学生,都是他教出来的。所以我们都称他为先生,也有称他老师的。”宝玉道:“我们不是学生,不知可去听得?”那学生道:“只要穿上一套学生衣服,也可以混着去。”宝玉道:“这衣服我可没有,不知外头可有得卖?”那学生道:“你只暂时穿一穿,我可以借给你。”宝玉大喜。等吃过午饭,伯惠仍不见回来。宝玉便换了衣服,和那学生一起出去。

  到得学堂时,只见到的人己经不少了。誁堂上,当中投了誁台,底下密密层层都是椅子。两人挨着坐下。歇了一会,那盐督到了,众人一律起立相迎。督到了台上,向众人呵了呵腰,众人仍旧坐下。宝玉细看他,倒也生得轩昂,冰盘大的胖脸儿,挂了两腮的黑胡子,没缝的眼睛上,带了个茶碗口大的眼镜;穿的袍子,总有九寸多宽的衣袖;头上戴了一个簇新的暗蓝顶子。站在当中伸了申腰,便大声念了一句“大学之道”,又叹了一口气道:“单是这'大学之道’四个字,我们誁一辈子也誁他不完。我且就一个极粗浅易明的,说给诸生听。这'大学,外之可以齐家治国平天下,内之可以修身正心诚意玫知格物。’”宝玉听到这里,忍不住几乎要笑了出来。以后便不把耳朵去听他。心中暗自懊悔:多此一来!我以为他有多大经济学问,原来同村学究誁书一般。我小时候,也听不要听了,只管胡思乱想。那盐督又咕哝了多半天,宝玉只管低下头,想要磕睡。猛听得一声拍桌子的声响,吓的抬头一望,只见那督又说道:“近来一班后生小子,拾了日本人的唾余,动辄自命维新,指斥人家守旧。我们中国向来那里有这种字眼!都是那一班人,跟着日本人学出来,久而久之,就牢不可破的有了这两个名目了。我却立定了一个主意,也不维新,也不守旧,只拣最中最正的道理做去。你诸生也要如。此此时用功读书,将来出身做官,办起事来,也要拣中正的做去。什么维新、守旧,都要抹倒他的,那才是名教功臣呢!”说罢,昂然下台而去。这一班听的人,也都纷纷散了。

  宝玉同那学生回到连升栈。伯惠早回来了,见宝玉改了装扮,便问问何故。宝玉说道:“去听演说呢。谁知演说不曾听着,倒听了好些笑话。”那学生诧道:“听了什么笑话?”宝玉一面叫焙茗取了自己衣服出来,在客堂里换。伯惠也问:“是甚笑话?”宝玉道:“只他所演说的是笑话!是一位督演说,我当是誁什么大经济、大学问,谁知和坐冷板的誁书一般。誁了一句'大学之道’,还要说一辈子也誁不完呢。到了后来,更发出奇议论来了:“说什么'维新’、'守旧’的字眼,都是日本来的,为我们中国向来所无。他竟是不曾读过书的,你说奇怪不奇怪。这不是笑话么?那学生道:“依你说,这'维新’、'守旧’两个名目,不是日本的,就石以说这句话。”那学生道:“不必多辩!我只问你这维新、守旧出于何经何典?”宝玉道:“《尚书》的'旧染污俗,咸与维新’;《诗经》的'周虽旧邦,其命维新’,难道也是日本来的么?其余代诏书上引用的'维新’二字,也不知多少,一时只还数不完呢。”那学生涨红了脸道:“守旧难道也有出处么?”宝玉低头想了一想道:“'因陋守旧,论卑气弱’,是出在《欧阳修传》的,只怕《宋史》也是日本来的了。”那学生哑口无言,怏怏的回房而去。

  宝玉叫焙茗把那一套学生衣服,送还给他,便和伯惠到房里来,问道:“你的事情了结么?”伯惠道:“差不多了,三五天里面,就可以出来了。”闲谈一会,天色己夜,一宿无话。

  次日起来,那同寓的学生己经搬去了,宝玉也心上。入惠仍去干他的事。了两天,这一天晚上,正在那里挑灯对伯惠仍去干他的事。过了两天,这一天晚上,正在那里挑灯对谈,伯惠说起事情已经完了,打点了上千金之谱,大约明天就可以放人了,话言未毕,只见闯进来了两个公人,问:“那一个姓贾的?”宝玉道:“我便姓贾。有什么事?”那公人取出一张票子来,在灯底照了一照,也不曾看出是那一个衙门的,更不曾看出为什么事提人。那公人便沉下了脸,恶狠狠的拉了宝玉便走。正不知为着甚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片言贾祸狴犴羁身 毒手频施鸿毛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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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宝玉和伯惠挑灯夜话,忽然来了两个公人,问了姓名,不由分说,拉了便走,跑得飞也似的。宝玉脚跟不着地的,被他横拖竖拽,又在黑夜,一点也看不见。走到一所衙门里面,转了几个湾,到得一处廊檐底下,一个看住了宝玉,一个便走到里面去回话。一会儿出来说道:“不问话,先押下。”说罢,二人拉了又走。走到一处,像是盐里,交给禁卒,二人径自去了。

  那禁卒把宝玉推到一个栅栏里去。才跨了进去,便拥上好些人,把他围住,要搜身。宝玉定睛一看,原来都是些蓬头垢面的囚犯。暗想:囚犯何以搜起人来?喜得身边除了几个零钱之外,一点零碎东西都没有带。众囚只把几个零钱搜去,便各走开。

  宝玉向里一望,却是漆黑的,各囚徒都是席地而卧。要再找一处有草席的地方坐下,却不可得。一言不发,只在那里出神,那心中就同做梦一般。暗想:我今天为了甚事,平白地被他们捉了来?我又不曾犯法,是谁在这里告我?这里又是什么衙门本时不得主意,要想问人时,却没有一个可问的,一时又想到:吴伯惠此到湖北,本是为的要救一个朋友;方才听说他的朋友可以有望了,日间就可以出去,不期又闹了我进来,想他又要为我着忙了。想到这里,忽然又想起伯惠的话:官场中要和百姓作对,随便可以栽上一个罪名的。莫非此地官场要各我作对么?然而我和他们无怨无仇,又何苦害我呢?并且我到此地,也不曾认识一个人,他们又从何知道我?真是奇事!左思右想,只想不出个道理来。

  那旁边的囚徒,看见他站在那里,半天不动,都以为他吓的慌了,也有议论的,也有讥笑他的。宝玉却只不听见,顺着脚步往里走去,要觅个隙地,可以蹲坐的,越到里面越黑了,忽然一股恶气,扑鼻而来,原来那里放着一个大粪桶,连忙缩住了脚。然而那粪桶旁边也有几个囚徒躺着,还开了灯在那里吸鸦片烟呢。宝玉便回步出来,望见栅栏外面,墙上挂了个油碗,点了个灯,这栅栏里是没有灯的。宝见没处坐,便只管踱来踱去。踱到深,各囚徒都横八的睡熟了,也有鼾声如雷的,也有谵语模糊的,也有从睡梦中器泣的。宝玉猛然想起伯的朋友,说还没有放出去,不知可在这里?不是从那半明半暗之中,去认那囚的面目,暗想:我虽不认得他,然而既是伯惠的朋友,伯惠又这般同他出力,那相貌自与寻常囚犯不同。一面这么呆想着,逐一认去,那里认得出来朼中不免又是胡思乱想。却倒巧他并不气急,要是肪弓这件事小的吓也吓坏了;暴躁的不知要暴跳到怎样呢。他却还是从容自在,犹如平一般,只有囚犯的鼾声与外面梆声相应。宝玉听了,转觉得天君泰然。

  忽然外面的梆声一阵紧似一阵,不久就听见一声炮响,抬头一看,天已亮了。过了一会,渐渐有人起来,外面已是大亮,里面仍是黑暗无比。那些囚犯,也有有人送东西来吃的;也有拿出钱央人代买点心的。身边没有带表,苦于不知时候,只有呆呆的守着。忽见那禁卒在栅栏外面,向自己招呼。宝玉走近栅栏时,只见伯惠站在外面,后头跟着焙茗。宝玉道:“又要劳动你来看我。只是我犯的是什么事,我始终不曾知道。”伯惠道:“便是我也不懂。我昨夜夜的惊动了几个朋友,今天又忙了一个早起,总寻不出一个头绪来。第一件奇事,是没有原告的。”那禁卒在旁边冷笑道:“是官府访拿的,自然没有原告。只怕案情还不小呢!”伯惠忙问道:“是什么案情,你可知道?何妨告我,重重的谢你。”禁卒又笑道:“你们自己干下了什么事,只要问自己就是了。我只管看守犯人,那里代你们一个一个的查问案情去。”宝玉对伯惠道:“别的都不要紧,只有这里赃的难受。”伯惠道:“你暂且耐一耐,回来再设法罢。我不过先来看你一看,顺便带焙茗认识了地方,有事好给你送信,我还要去干正经事呢。倘使提起来,你说话要小心点。”宝玉道:“我用不着什么粗心小心,我没有犯事,怕什么?”伯惠道:“此刻不便说话,再谈罢。”说着去了。

  宝玉听说是没有原告的,心中益加疑惑:据那禁卒说是官府访拿的,我却没有什么劣迹;并且到了此地,没有几天。他偏偏今天又不审问,就可以有点头绪了。过了一会,又见那禁卒开了栅门,带着焙茗进来;焙茗是着铺盖。禁卒便叫一个犯人外搬一个所在,腾出这个地方来。焙茗此时悄悄的递给宝玉一个条子,宝玉会意,便揣在怀里。焙茗方才把铺盖打开,那禁卒早催着焙茗走了。宝玉这才有了个坐卧之地,就便坐下。喜得伯惠办事周到,铺盖里面,还来了几本书。宝玉便躺下看书,顺便把那条子取出来,夹在书上去看。只见上写着:“公自以语言贾祸,致有此厄;今晨又探得此时仇公者正盛怒,进言不易。当缓图也。狱中语言宜慎,举步皆荆棘,可畏之至。”宝玉看罢,便撕了个粉碎,只是心中越是觉闷闷。自想:“我从来不肯多言,是多早说了什么话,以致语言贾祸?这个仇我;的又是谁?他力量能叫地方官捉我,想来一定是个要的了,我却从那里去得罪一位显要,真是怪事!兜底把从前的说话都搬到心上来想过,也想不出个原故来,不觉躺在铺盖上睡看了。

  不知睡到什么时候,却被禁卒把他叫醒,带了他出来,早有两个差役在那里等着,宝玉以为要审问了,便随了他去。谁知转了两个湾,便走到一个所在,有人接应了进去,两个差役去了。这里的人,便把他拉到一所屋子里去。屋子里面,却没有一个人,也没有桌、椅、板、床铺之类,就是空空洞洞的一间空房。那人把宝玉推进去之后,便反手把门锁了。那房门却也个栅门,宝玉此时,更是莫名其妙,要问那人时,他早己走的远了。

  将近黄昏时候,只见伯惠带了焙茗,提了铺盖,方才那个人开了门;焙茗提了铺盖进去,伯惠也走进去,和宝玉说话。宝玉道:“起先送来的条子,说的狠不明白,何尝以言语贾祸来?”伯惠道:“起先送来的条子,说的狠不明白,我何尝以言语贾祸来?”伯惠道:“这些话且慢谈。此刻这件事越紧急了。你昨夜进去的是班房,不知怎么又寄到外盐来了;我先要代你去法,你切不可心急。”宝玉道:“我并不心急,只是胡涂得太利害,也要叫我佑道一点儿呀!”伯惠并不答话,走到问口和那开门的人说话去了。说了一回话,才回头对宝玉道:“你在这里的事我都托了他了;他就是管外盐的柰子头儿,要茶要水,只管和他要去。”宝玉道:“我急着问你什么语言贾祸,你却说这些作什么!”伯惠道:“就是你那天去听什么演说,听出来的祸事。”宝玉道:“奇了,我去听演说,始终没有开口,那里就得罪了人?”伯惠道:“你回到栈里,发的那一番议论,便是祸根。”宝玉道:“我就在栈里,也不曾说什么得罪人的话呀!”伯惠道:“你不和那学生驳论什么维新守旧么?”宝玉道:“这个话怎么就会得罪人呢?”伯惠道:“我也打听了许多人,才打听出来:那个学生,便是这位盐督的得意门生;这位盐督最欢喜的是奉承他,最恨的是驳他的议论。他也不问人家驳的是不是,但是驳他的,他就以为是诽谤他。所以他这一位得意门生,听了你驳他的话,便不知又加上些什么油盐酱醋去对他说了,才有这件事情。”宝玉诧道:“原来这里的法律又是一样。”伯惠道:“怎么又是一样呢?”宝玉道:“原来这里的法律又是一样。”伯惠道:“怎么又是一样呢?”宝玉道:“发两句议论,也要烦官府拿人监押的,不又是一样么?别处那里有这种法律?”惠道:“发两句议论那里便可以监押;他这内内中不知栽上你一个什么罪名呢!”宝玉道:“要栽我个什么罪名呢?”伯惠道:“总逃不了'解铃还是系铃人’七个的诀窍。”说话时,那禁卒大送了一把红呢茶壶来。宝玉笑道:“这倒也同客栈差不多,就这样住几天也无妨。”伯惠也笑道:“亏你漾从容镇静,要是别人早急死了。此刻只怕我比你还急呢!”宝玉道:“一个人只要把死生祸福看得透了,就没有着急的时候了。”当下伯惠带了焙茗辞去。从宝玉倒还觉得清净,不过门是反锁着的,不能出外罢了。每日的三餐,也是焙茗送来,这是伯惠在禁卒那里打点了的,自不消说。宝玉没事,只是看书静坐;上海寄了报纸到来,伯惠又叫焙茗送去看,因此日子倒不是难过。

  看看又过了三天,还没问过一堂。正在纳闷,伯惠走来,对宝玉道:“这更奇了,影子也没有的事,亏他怎么想得出来!”伯惠道:“真是亏他们想。你道他从那里想起?他因你说得一口京腔,说'拳匪’都是北边人。你从那里去诉冤呢?”

  正说话时,只见那禁卒走来,对伯惠道:“你老人家既然代他老人家设法,还应该早点想个法子。我受了你老人家的赏赐,不知照一声,是我的不是。才刚上头分付下来,叫我明天把他老人家'报病’呢。”伯惠吃了一惊道:“真的么?”禁卒道:“我哄你家作么事呢。”伯惠听说,也不辞别宝玉,匆匆起身便去了。宝玉不解其意,便问那禁卒道:“把我'报病’是什么意思呢?”禁卒道:“这个好不好对你家说得。”宝玉道:“不要紧,你只管说。”禁卒仍不肯说。怎奈宝玉再三盘问,又许他说了给他赏钱,禁卒方才道:“说了你家不要害怕!报了病,就是要了命了。”宝玉道:“这话怎誁?”禁卒道:“你家狠聪明的,怎么这句话也不懂?当初秦桧要害岳老爷,也是这个法子。你家自己想去罢。”说罢出外,反锁了门去了。

  宝玉把禁卒的话,仔细一想:这明明是要我的命了,发了两句议论,便罹了个杀身之祸。这个未免死得轻于鸿毛了。但不知他怎样弄死我,伯惠如困设不了法,我倒尝尝这个滋味,便是做鬼,也多长一个见识。好在我是个过来人,一无挂虑的。想到这里,倒也坦然。次日,伯惠又来,宝玉便把禁卒的话对他说了。伯惠道:“这个也不见得,我己经竭力设去去了。万一设不了法,这是我对你不住。”宝玉道:“这是我自作自受的,与人何干?你这两天的奔走,我已经感激的了不得了!”伯惠听了,转觉得伤心,看看宝玉,却还是颜色自若的,只得别了出来。

  不觉又过了五日,这天晚上宝玉正睡着了,睡梦中觉得有人将自己抬动,正要睁眼看时,忽然一件狠重的东西,在脸上压将下来,偏偏又是仰面睡着,被他压的喘气不得。连忙要推开时,双手又被压住了,要挣脚翻身时,脚也被压了。心想:是了,这是致死我的法子了。于是,宁心耐性的等死,只是喘不出气的辛苦,慢慢的觉得肚内的气,直涌上来,便觉得眼睛如同爆裂一般。不知宝玉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何处有堂前三尺法 忽地来天外一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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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宝玉被压的的闷绝了,昏不知人,只觉得身子像是轻飘飘的,飞将起来;只苦得不闻不见,到底不知自己是死了不是。正在恍恍惚惚的时候,忽听得远远的有人提着自己的名字来叫,嘴里要答应问是谁,却又如同哑了一般,喊不出来,慢慢的那叫声愈叫愈近,只是自己答应不出的苦。忽然一阵觉得喉咙里一股热气,直透到肚子里。猛又听耳边一声叫,睁眼看时,只见伯惠伏在自己身边,那禁卒也在旁边,还有两三个人,都忙在一处,也不知他们忙些什么。四面一望,见自己睡的是床。暗想:他方才明明把我抬到地下,怎么又抬了上床?他明明是要压死我,怎么又是这种情形?伯惠何以又得信,连夜的赶来?此刻想是救活我了。心中胡思乱想,嘴里仍旧说不出话来。伯惠又灌了两口参汤,宝玉才慢慢的回过气来,微微的对伯惠说道:“劳你驾了。”伯惠道:“好了,你此刻觉着怎么样了?”宝玉道:“没有什么,不过喘息难点罢了。”

  伯惠方要答话,只见外面闯进一人来,问道:“回过来了么?”那人道:“那么我先回话去。”说着,匆匆去了。宝玉看那人时,十分面善。不觉默默的寻思,忽然想起正是那同寓的学生,十分疑惑,不解何故。要想问时,嘴里又懒得说话。伯惠又安慰了几句话,又送上参汤,呷了两口。一会儿,焙茗打着灯笼来了。伯惠便道:“此刻己经一下多锺,我先回去,留下焙苔伺候你。到天明之后,便可以出去了,你将息点罢。”宝玉点头答应,伯惠去了。

  宝玉又歇了好一会,慢慢的坐起来,此时人都散尽了,只有焙茗在旁边。宝玉走了两步,觉得神虚气喘,周身骨节甚是酸痛,又觉得脚下踩着许多砂子。重复坐下,叫焙茗看看地下是什么,焙茗拿灯一照,道:“咦,那里来许多米呢?”宝玉在自己身上一看,见衣服上都染上一层白尘,方才明白那禁子拿来压我的,正是几袋米。但是既然要致死我,何以又救回来?并且方才同寓学生,何以也到这里来?真是令人不解。因问焙茗道:“这几天吴老爷在外面忙些什么,同些什么人往来,你可知道?”焙茗道:“吴老爷天天出去,小的每天不是往这里给爷送饭,便在寓里守着,都不知道。只有前回同寓的那个穿短衣,戴草帽的人,昨天来过一次,和吴老爷说了好些什么凉大人,热大人,又是什么拜门口拜窗户的,小的都不懂。”宝玉听了越笕胡涂,身上又觉得难受,便和衣躺下。心中辘轳似的,想着那刚才之事,只是想不明白,直到天色微明,方才睡着,睡着那刚才之事,只是想不明白,直到天色微明,方才睡着。睡梦之中,仍觉得身子轻飘飘的,随风飘荡。正在梦魂颠倒了之际,忽耳边听有人说话,不觉惊醒。睁眼看时,只见伯惠站在旁边,宝玉连忙起来。伯惠道:“恭喜!事情完了,出去罢。”一面指挥焙茗,收拾铺盖,又赏了禁卒酒钱,便同宝玉一同出来。门口早有两乘轿子伺候着,两人各各上轿,回到栈里。

  宝玉一路上看着天上的日光,觉得身心一畅,大有天地异色光景。到了栈里,便沐浴更衣。伯惠便同他置酒压惊。宝玉道:“说着这件事,是真可笑!差不多闹上了半个月,我犹如做梦一般,直到此刻还不明白。只知一向都是劳你的驾,费你的心罢了。”伯惠汉道:“说起来真是荆天棘地。你这回的性命,真是间不容发。倘迟了两三分锺,我此刻只怕要安排和你买棺材盛殓的了。你那得罪的原由,我已略为告诉过你,不必再赘了。我自从打听得他们栽上你一个义和圆余党的罪名,便十着急,真是无缝不钻的了。那天,那禁卒又说是已经交代把你报病,益发慌了。你知道此中弊病,凡是上头叫报病的,这人就不长久了。你知道此中弊病,凡是上头叫报病的,这个人就不长久了。无论几天,便叫禁卒下手结果了,就报个病故。你想还到那里去伸冤?我忙忙的托人介绍,找那学生去斡旋,说了三天,方才妥当。说得好好的,是昨天行事的;昨天我去看他三四次,都不在家。后来再三打听,知道他前夜迥江,到汉口去吃花酒,还没有回来。我又赶过江去,找着了他,硬拉了回来,已经二鼓时候了,叫他连夜去干事,我还跟着他到了那监督的公馆里。他进去说话,我在外面等他。一会儿,他匆匆的出来说:'恐怕来不及了,因前几天交代的,是今夜要人,今天一天又未见有人去关说,此刻不知怎样。’便同他匆匆到监土戈,只吓了我一个半死。那禁卒千不肯堣不肯的,不肯让我们去看你,情知是凶多吉少的了。那学生拉了那禁卒,到旁边说了几句话,又亲身到本官那里讨了主意,方才放我们进去。你已是直挺挺的睡在地下,气已经闭了。七手八脚;的好容易救了过来。今天一早我就具了保状,托此地的铺家盖了图书,重重的花了几两银子,马上递进去,批准了,才得和你出来。”宝玉道:“说了半天,这位监督的手段,这里官场的奇横,我是略知一二的了。然而这番斡旋是用的什么法子,你也要告诉我,好让我知道。”伯惠笑道:“这件事可有屈你了。你知道这位监督最恨的是人家讽刺他。大凡恶人讽刺的,一定道喜人奉承。他还有一个脾气,最欢喜人家拜他的门。我辗转见了那学生之后,许了他的酬谢,托他去关说。只说你起先的话,是一时卤莽,后深悔失言;又听说监督的学问,如何渊博,如何纯正,便欲列门墙。把他说转了,却要先见了见及门生帖子,才肯放人。昨夜连夜办的便是送见、帖子。你此刻出了,还得去拜见他呢!”宝玉呆了一呆道:“这个如何使得!这种人,我为什么要拜见他呢!”伯惠笑道:“为的是救命!难道认真去拜他做先生么?”宝玉道:“既然送了见、帖子就算了,何必要我亲自去拜呢!总畏想个法子,免了才好。”伯惠道:“你认真不愿意去,就就冒了你的名去见见他也不妨。”宝玉道:“你也犯不着去见他!并且他虽不认得我们,学生是总认得的。”伯惠道:“你何必如此固执,须知道古人的话:'在他檐下过,不敢不低头。’你十多天牢狱之灾都受了,何在乎一见呢?”宝玉道:“那么你此刻在这里没事了?”伯惠道:“没事了。”宝玉道:“那么还不好办!我们马上就渡过江去,跑上轮船,往上海一溜,就完了。还怕他赶到上海去找我们么?”伯惠道:“这个不妥当,还是去见他一见的好。”宝玉执意不去,道:“就这么一溜,你说不好,还有个法子,只要写个信给他,只说因了几天,病了,一不能来见;约他缓几天,我们再设法避他。然而这个信,是要你代劳的。这个'夫子大人丈’我写不来。”伯惠笑道:“这也是一法。”于是取过笔砚,代宝玉写了一封信,交代黄福送去。一面两人对坐饮酒,又谈谈人情险诈,入世艰难的话。

  吃饭过后,黄福回来,呈上回信,并两部书。宝玉并不拆看,还是伯惠看了。那信上写了些老气横秋的话。看那两部书时,却是一部什么《丛编》、一部《诗文稿》,都是这位监督的大著作,送给新收门生的。伯惠翻了两贡,递给宝玉。宝玉撂过一边,在那里出神。你道他忽然出什么神?原来他想起自己在大荒山青梗峰下,清净了若干年,无端的要偿我天志愿,因此走了出来。却不道走到京里,遭了拳匪;走到这里,遇了这件事。怪不得说是野蛮之国,又怪不说是黑暗世界。想我这个志愿,只怕始终难酬的了。要待仍回青梗峰去,又羞见那些木石鹿豕;要待不回青梗峰,却从那里去酬我的志愿?想到这里,不笕六神无主,心中一阵胡涂了。耳无闻目无见的呆呆的出神。

  恰好焙茗泡了茶,送上一碗茶来,一连叫了两声,宝玉只不答应。焙茗道:“好好的,又怎么着呀!想是老病又发作了。”伯惠本没有留心,忽听得茗说话,连忙看宝玉时,果见他目定口呆那般光景。只当他昨夜吃了亏,病了,因劝他睡下。宝玉听伯惠说话,忽然神魂返舍,说道:“我没有事,不过在这里胡思乱想,想出了神罢了。”伯惠道:“又想什么呢?”宝玉道:“我想到底不如,速回上海。好在有信去了。他明知我一两天内不能去见他,趁今天走了,他其奈我何?”伯惠道:“其实也可以使得,不过匆忙了些。”宝玉道:“我们行李又不多,说走就走,有什么匆忙呢?”伯惠道:“你好好的憩一天罢,明天走也不迟。”商量定了。次日便算清了房饭帐,到了黄昏时分,雇人挑了行李,出了汉阳门,雇个划子,划到轮船旁边,拣定了房位,又复乘风破浪的到上海去了。至于那位监督,受了宝玉的贽玉生贴子,却把两部大作算做还礼,终久不曾见宝玉一面。以后他还追求与否,我这书中,也不及表了。

  且说伯惠到了上海,便约宝玉不必再住客栈,搬到自己家里去住,宝玉依允了。等轮船靠定了码头,二人舍舟登陆,便到伯惠家去。船上行,李自有黄福、焙茗招呼。伯惠和宝玉到家时,不免息风尘。家人们送上好几封信,都是去后接到的。伯惠看了。内中却有一封是托转交宝玉的,便顺手递了过去。宝玉接来看时,却是薛蟠的手笔,拆开一看,上面半文半俚的写着道:宝兄弟大人阁下:

  自从北京一别,我们走到长新店等候,天天还望天兵打胜谁知后来,果然应了贤弟

  之话。有人来告诉我,皇帝老子也跑了,于是知道贤弟之话不错。恐怕此地安身不

  得,欲到自由村,又不识路途,在此问人,人人都不知。幸喜遇见一位朋友,叫刘

  学笙,别字茂明;他认识路途,我就与他同行。刻下已经到了自由村,住在刘学笙

  家。

  此处地方甚好,真是自由自在。比较上海有天渊之隔,好上好几倍。贤弟不妨来游

  一次,方知吾言之不谬也。如果贤弟要来,我之款祈代带来。不然贤弟用了,亦不妨事

  也。云云。宝玉看了,交绘伯惠看,伯惠道:“这自由村是什么地方,倒不晓得,想是一个极偏僻的地方了。”宝玉道:“就是这话。但不知怎么比上海好几倍。我在这里也是闲住,我打算认真去走一次看呢。”

  不知宝玉到底去与不去,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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