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桃花尖》连载(27)浪集
27、浪集
有了狗蹄子捣腾糖杆挣回来的那60块钱,我父亲心里多少有了些底气。把家里的大小事作了安顿。第二天,正好是蚂蚱镇的大集,恰逢一年一度的城乡物资交流会,煞是热闹。
我母亲对桃花说:“咱到镇上好好浪一趟。给你扯上一身衣裳,站趟娘家去。”
桃花心里也想去,嘴上却说:“填炕的东西还没扫下哩。还得要铲些草皮,要不的话,冬里就没烧的哩。”
眉儿却不依,拽了桃花的胳膊说:“二嫂走嘛。”
何佛留催说:“县里的物资交流会也来镇上了,红火得很。手里的活丢下,去。”
婆媳俩这才正经逛了趟蚂蚱镇的大集。眉儿拉着小水水“蹦跳在前头,高兴得活像两个活无常。狗蹄子背了只大背斗要下地去。小水水子说:“大,你咋不跟我们浪集走。”
狗蹄子说:“你跟奶奶和你娘娘浪去就成了,大还有地里的事哩。”
小水水子说:“我要你买糖杆子。”
狗蹄子说:“那叫你娘娘买吧。”
去镇子的路上,往来行人不少,婆媳俩旋走旋说起了狗蹄子捣腾糖杆废铁的事。
桃花感叹说:“谁知小水水子他大还能行干出这事来,平常咋也看不出来呢。”
婆婆说:“论说小水水子他大,就是话不多,其实心劲儿是大着哩。”
桃花说:“就是的,可他咋会想起用糖杆换废铁哩?”
婆婆道:“我也着实想不来。他不笨,就是没念下书。”
到了集上,桃花头一件事是给小水水子买了两根糖杆,一根红的,一根绿的。给眉儿也买了两根。眉儿懂事,说她不爱吃糖杆,便把那两根一并给了小水水子。天气暖和,风也吹得好。婆婆手里捏着25块钱,像是捏了一块刚刚从灶坑里扒拉出来的火炭。转了供销社,又转了几家卖百货的摊子,红红绿绿的衣裳都很好看。桃花穿穿这件,试试那件,不是说太贵,就是说颜色太艳,穿不出去。最后,当婆婆的替自己媳妇看中一件米黄色儿的的卡衣裳,圆领子的。叫卖货的摊主从架子上用挂钩取了下来,在桃花身上比划了三遍不止,心里欢喜得不得了,一问价钱,14块8毛。桃花吐了一下舌头。当婆婆的这回无论如何要替她做主。桃花却紧慢地摁住婆婆的手,说她不喜欢这件衣服,真不喜欢。
我妈说:“说的啥话么,这小米子的颜色,看着顺眼得很,又是化学的扣子,素溜溜儿的好看。我知你心里是嫌贵哩,其实贵又能贵到哪里去………
桃花借口说:“我是嫌这料子不耐穿。”
“啥?涤卡的料子还不耐穿?”
“气看着也浅淡了些,不咋的经脏。”
桃花坚持买块布料自己回去在做。先给眉儿买了件铁锈色的上衣,眉儿甚是喜欢。又给小水水子买了双一块钱一双的塑料凉鞋,小水水子当下就穿在了脚上。
转了一溜儿,我母亲脚都走疼了,心里还是丢不开让桃花试了的那件衣裳,拉了媳妇掉回头寻到跟前,那件米黄色的已不见了。
卖主说:“我叫你们买,你们不买,将才叫人买上走了。”
我母亲后悔得直砸胸脯。桃花虽几分怏怏,却说:“东西么,挂在那搭就是卖的。”
最后,桃花为我母亲买了条酱色的头巾。也没忘给我父亲买了一把烟叶。
桃花还想给狗蹄子买个啥。我母亲说:“罢了再说吧,男汉家咋都好凑合。”
她们又到供销社称了二斤处理的红糖,买了一包不知道啥时做的那种硬的打死狗的干点心。预备叫桃花走娘家的时候带回娘家去。买了这些东西之后,手里就没落剩的钱了。
搭结婚以来,桃花这次正“巴经地回了趟罗家岔娘家。但只在娘家住了三天,第四天太阳落山的时候,便回到桃花尖。正碰见狗蹄子背了一大背斗石头回来,腰都弯作一张弓了。
桃花欢快地叫了一声:“发有哥?”
狗蹄子十分惊讶:“他娘娘,咋这快地可回来了?没在娘家多站上几日?”
“我本也想多站几天,”桃花说,“可就是把咱眉儿和小水水子想得不成成,心里急挖挖的蹲不住………没见小水水子?”
“眉儿领上出去玩去了。”
“咱大咱妈咋也不在?”
“咱妈有些心口子疼,咱大陪着到镇上卫生所瞧病去了。”
“你走了这才几天啊,咋在娘家急得就蹲不住了?”
“存禄在兰州上学哩,屋里能行多个帮手总是少个帮手强。”桃花看着狗蹄子愣愣的样子,噗哧一笑:“咋不把背斗子卸下来?你不嫌累得慌啊?”
狗蹄子这才去仓房后卸背斗。桃花有眼色地跟过去:“这沉的,我帮你一手。背这多的石头干啥?”
“大说要把牲口圈垒一垒哩。”狗蹄子说。
卸下背斗,桃花注意到狗蹄子的后背上,她替他刚刚打没几天的一块大补丁又磨破了,露出了脊背。她心头不由得掠过了一丝母性的怜惜………眉儿抱着小水水子唱着《拉大锯》的童谣从外面回来了。
狗蹄子对眉儿和小水水子笑说:“看谁回来了?”
小水水子脱开眉儿的手,飞跑过来一头扑进桃花怀里:“娘娘娘娘!娘娘抱抱!”
桃花抱了小水水子,在小水水子脸上吧地亲了一口。
眉儿说:“二嫂可回来了,人家想死你了,昨个天做梦都梦见你了哩。”
桃花说:“我们眉儿是只喜鹊子,嘴乖的。”
眉儿急得说:“人家说真的哩,真是梦见你了,你不信问我大哥,今早起,我跟大哥还说来,大哥,你说我是故意编谎儿不是?”
狗蹄子笑说:“眉儿没编谎,眉儿说的是真的。”
小水水子说:“娘娘,我要嗦个把把糖哩。”
眉儿说小水水子:“属猪的,你就知道个吃。”
桃花说:“娘娘给小水水子带回一布袋爆米花,还有铁大豆。快跟娘娘来拿。”
眉儿说:“二嫂,我可不要吃的。”
桃花说:“给我们“儿的是一条裤子,上面还缝了两只小兔儿。”
“我看我看,在哪里哩?”眉儿急燎燎地蹦了两蹦。
三个人进了西厢房。不大会儿,眉儿和小水水子就欢喜地从房里蹦出来了。小水水子满嘴里塞的都是吃的。眉儿则穿了一条米色的裤子,正好搭配从集市上买来的那件铁锈红的衣服,裤子的膝盖部位一边还有只兔子的图案。穿了新裤子的眉儿,欢喜得捧住桃花的脸吧地亲了一口。
不多时,何佛留老俩口从镇上瞧病转了回来,听说桃花从娘家回来了,我母亲的心口子疼立马就好了大半,拉了桃花的手,顾惜地说三说四。
桃花道:“妈,那布料子我都做出来了,你看来。”
桃花说罢便拉了我母亲的手进了西厢房。我母亲眼见她从蓝花花包袱里拿出一件的卡料子的衣裳,铺展在炕席上。
我母亲愣了:“这是你的衣裳?”
桃花道:“给小水水子他大轧的。”
“不是叫你给你自己轧么?”
桃花说:“原是想呢,可我妹子说这料子颜色老气了些。我又想,小水水子他大苦重,七尺的汉子,穿得费哩。”
我母亲叹说“你看你这,这叫咋说哩,唉……
狗蹄子立刻被唤了进来。
我母亲说:“发有,你来看,桃花赶这几天在她娘家给你缝了身衣裳子,你快来试一试吧。”
“喔唷。”狗蹄子扎煞着两手,望了望笑笑的桃花。
桃花说:“做得不好”
“瓷瞪个啥?快穿上试活试活。是人家桃花的一片心意哩。”
狗蹄子把铁灰色涤卡衣裳笨拙地穿在身上,立马像换了个人,果然“人是衣裳马是鞍”呢。
桃花不好意思地呐呐:“冒冒地估摸着做的,耽怕裁坏呢。只要是能凑合穿就成啊。小水水子,尕心疼,走,跟上娘娘逮雀儿去啊。”
这天夜里,何佛留老俩口在炕头上感慨地说道了好一阵,何佛留翻身睡去时,意味复杂地叹了个长声儿:“务不好庄稼一季子,娶不好媳妇一辈子,还再说啥哩啊。”
桃花从娘家回来,还带回一只矿工戴的那种柳条帽来。
狗蹄子问:“他娘娘,你咋还带个这东西回来?咱种田的人家哪里用得着这东西?”
桃花一笑:“自然“有用哩。”
桃花其实是个有心人。这次在县上的商店里,见摆了些柳条帽在那里卖,人家说是安全帽,从下面收购来的,一个一块八。”桃花问人家:“要是咱也能编这东西,你们店里收是不收?”人家答应得很肯定。桃花灵机一动,狠了狠心,买了一只柳条帽,包在包袱里捎了回来。
桃花对狗蹄子说:“发有哥,说话就开春了,你能不能叼空儿割些柳条子来呀?”
狗蹄子嗯了一声。
转过年,一场春风吹过,院子里的桃树又开了一树桃花,粉嘟嘟,亮灿灿。桃花立在那桃树底下,抬头看那红云也似的满树桃花,看得甚是惬意:
“发有哥,你看今年这桃花开的,就像是铺开了一片云哩。”
“是哩。”狗蹄子看那开花的桃树,更注意立在桃树下的女人,看得眼里含了几分痴。
住在西厢房里的桃花少不了时常想象狗蹄子同刘菊儿在这屋里的那些日子。桃花从未见过那个跑了的刘菊儿。桃花嫁过来时,刘菊儿早跟从天水卖水烟的男人跑了三年多了。桃花思来想去,怎么都想不通,那个叫刘菊儿的女人咋就会忍心撇下这么个诚实敦厚的强壮汉子,撇下这么可爱的小水水子,说跑就跟人跑了外哩?桃花死活也想不通。
春天一到,疙瘩柳又成一股股绿色喷泉了,柔韧的枝条如舞动在风中的长发。狗蹄子心里记着桃花的话,割了一捆新鲜柳条来。闲下来,桃花就在院子里用柳条试着编。开始编得不好,两天过后就摸索出了窍道,编出了像模像样的三只柳条帽,拿到县里的供销社去,人家还真收了。一只一块八。桃花心里很高兴,回来又编了十来个,拿到店去,人家又收了。回家来,桃花把50块钱交给我父亲说:“大,这钱给存禄寄着去,叫他该吃吃,该喝喝,千万甭亏了身子。”
我父亲手一抖:“噫,你看这。”
(人像摄影王学礼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