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到天边,天就是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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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年,谢园有过两次“出圈”,一次是2018年10月的某天,他去星巴克买咖啡,接过杯子一看,上面写的是“宝财哥”。谢园的“宝财哥”跟葛优的“季春生”一样,都是《我爱我家》中四两拨千斤式的人物。时隔25年,还能让大家惦记,谢园自然高兴。
另一次是沾老哥们儿葛优的光。因为去年葛优参加春晚时的一件风衣,梁天、葛优、谢园在20世纪90年代拍摄的一组照片在社交媒体上流传开来。当时三个人溜肩斜胯没正形,就是90年代北京胡同里乱窜的小青年,透着一股爱咋咋地的随性和莫名的亲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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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园表演生涯中最重要的两个角色是“宝财哥”和《孩子王》中的“老杆”。
“宝财哥”让他有了观众缘。以前谢园老是羡慕梁天走哪儿都招人喜欢,而“宝财哥”用40分钟的故事就达成了这一成就。
谢园讲段子和模仿别人是一绝。1978年,他在初试和复试时分别模仿了扛大包的劳动人民和领导人讲话,顺利成为北京电影学院1978级的一员,成为那一代人,“这一生不枉此行,不虚此行”。
在电影学院,谢园跟何群等几个人组织了一个名为“工农兵评论员”的影评小组,当时拍了什么新电影,北影小礼堂是所有导演都要面临的第一关。谢园喜欢学生时代那种无所畏惧的单纯和冒犯——有些老导演带着片子来,因为用的都是老方法,经常上句台词还没说完,谢园和同学们就猜出下句台词,然后一点儿不留情面地起哄,臊得老人们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谢园毕业后留校任教,当时老师对他的评价是“形象一般,没有演技”,经历了一段短暂的迷茫时期,谢园在电影学院宿舍的墙上写了一句话勉励自己:“你不要总是抱怨。”后来,这句话被导演系的同学谢小晶看到,谢小晶丢给谢园两个字:“无聊。”这两个字让谢园受用终生。这是他们那代人的底色,颓废失落什么的都是瞎矫情,得行动,得往前冲,得时刻准备着干票大的。
谢园的第一个重要角色是张军钊的《一个和八个》,这部影片是公认的第五代导演开山之作,当时1978级初出茅庐,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和决心。谢园说,这电影拍得特别悲壮,那个时候担任摄影师的张艺谋扛着国产摄影机。“那镜头齐着地面,摇到太阳”,配合前面的音乐“红日照亮了东方,照亮了东方”,他边说边比画,用尽浑身解数想让旁人跟着重回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谢园还学起后来看到这部电影时的陈凯歌。“我记得凯歌咬着后槽牙说,行,这一代人就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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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孩子王》中的“老杆”则让他触及了艺术世界至高的单纯。
第四代导演、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教授郑洞天曾在20世纪80年代撰文,称《孩子王》是“第五代人的证明”。按照原著作者阿城的说法,他小说中的人的经历,“没超过任何中国人的想象力。大家怎么活过,我也怎么活过,大家怎么活着,我也怎么活着”。《孩子王》之前,第五代的作品呈现出一种咄咄逼人的冷峻,但真正到了在《孩子王》中表达自身的时候,他们反倒平静了。
2005年,恰逢中国电影百年,谢园在接受采访时被问到自己最满意的一部作品,他的回答是:《孩子王》。在那次采访中,他呈现给大众一个已经遥远和陌生的谢园,他收起平常的诙谐,言谈中甚至透出一种信念和庄严。“我有幸拍了一部最纯粹的电影《孩子王》,尽管后来我也拍了很多糟糕的电影。《孩子王》非常的深情和深邃。它始终没有强调个人,个人被消化在大自然中,这个人不断地反躬自问,我到底是谁,我在做什么。整部片子都在进行真诚的自我忏悔,每个人都有责任,都该负责任。”
《孩子王》平静地呈现了历史和命运,呈现了一代人的失语与无语,呈现了他们那代人不能细说,又不能不说的隐秘心事,这些心事既是第五代电影人的,也是千秋万代的。
在电影中,老杆很多次想跟一个石碾较劲,但石碾太沉,瘦成竹竿的他无论用什么办法,除了木质转轴有气无力地吱呀几声,石碾岿然不动。当老杆最终被驱逐,他玩笑似的踏上石碾,顺从地从它身上滑落,继而向云雾和深山走去,远处山还是山,云还是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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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谢园写了一篇名为《他叫陈凯歌》的文章,文中写到他们拍摄《孩子王》的趣事,也写了自己对这部电影没能在戛纳获奖的遗憾。
谢园为陈凯歌不平,但也没掩饰各自的失误、狼狈和虚荣。那是大家可以掏心窝子的年代,《孩子王》的挫败对当时的陈凯歌、对剧组所有人都是一种巨大的伤害。谢园也写到自己的一次哭泣:
去法国,有我一生最难忘的时刻,当凯歌在美国听说我没资格去,又身单力薄不可能争得这份权利,立即打电话来:“22个人组成代表团去法国,绝不可以没有谢园的名字,他为塑造'孩子王’的形象,3个月没洗澡,春节不过,一个人守在景地上,如若他不去,我自然也不能去!”
我像是25年没落泪了,这一回却形同妇人。我不是感慨那电话,而是感慨日月已经交换到了今天,居然还能存住如此之稀世的品格……这实质已经引出一个主题,也是我始终认定的:陈凯歌与《孩子王》,特别是他苦苦追求并追求得不彻底的东西,不过是一个遥远的神话。
细数中国电影的命运伏线,《孩子王》在戛纳的遭遇是一个突兀而过早休止的分叉。所有人曾对《孩子王》寄予厚望,用今天的眼光去看,《霸王别姬》之后的成功,是一种市场和艺术规则之内的平衡和圆满,透着对崭新游戏规则的配合与顺从。《孩子王》则是从我们的土地和民族苦难深处,兀自生长出的一根枝丫,电影结尾的那场大火,焚毁了一代人的赤诚和心事,这赤诚和心事既没在国际电影节上得到预期的褒奖,也没在他所渴望的本国观众群中得到应有的回声。
对谢园、陈凯歌,乃至对同时期的中国电影来说,这又是“历史的一次例行安排”。送别20世纪80年代,这代人经历了巨大的荣耀和随之而来的跌落,他们披着名与利的纸枷锁,背负着电影带给他们的荣耀和伤痛踉跄前行。
进入20世纪90年代,一代电影人开始在市场大潮的冲击下摇摆挣扎,谢园自己也开始转型。80年代,他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是一代人青春岁月的代言,那张脸上有过茫然、震惊、哀痛、得过且过、听天由命与无可奈何。上山下乡的一代人回到灯红酒绿的都市,在新的时代书写新的故事。这一切最终化为宝财哥那句用陕西方言嘟囔出的经典台词:“额(我)说春花啊,你怎么进城不到半年,学得是又反动又黄色?”引得台下观众笑倒一片。
葛优、谢园、梁天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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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第五代和后来大家经历的世事,谢园一直有清醒的认知。2005年接受采访,他回答了关于激情消失的问题。“我觉得在1994年就结束了,芝麻已经开不了那扇门了。这不是别人的问题,不是政治,不是市场,是我们自己的问题,我们自己心灵的窗户已经焊死了,今生不会有余地再次打开了。”至于不会再开启的原因,谢园视之为一种能量守恒和命中注定:“我们在最青春的时候浑身赤裸着在冰天雪地里呼喊过一会儿,寒风刺骨,痛快淋漓,至今每每想起来都是痛至心扉的感觉。而当你再次刻意去呼喊的时候,就不会有这样的力量了。”
后来正如谢园所预计的,时代换了新的宾客,一代人的志气和梦想风流云散,他们中有人偶尔在娱乐节目中扮作德高望重的吉祥物,有的跟着潮水一同退去,深藏功与名,有的带着旧日的残梦卷土重来,冷眼看待这已经变幻了不知多少轮的人间,有的像谢园一样,突然告别。
谢园的通透豁达,让他在度过生命的巅峰期之后,依然活得畅快自在。艺术家的活法太苦,这苦让葛优自己去吃算了;他跟梁天早早就意识到,眼前已不是他们那个年代,两个贪玩的家伙一个开饭馆,一个下围棋,把日子过出了另一番滋味。
谢园非常喜欢《孩子王》中的一段叙述:“学了很多字却不知生活是什么,什么是生活呢?就是活着,活着就得吃,就得喝,所以,这个活字,左边是三点水,右边是个舌头。”
大概只有最亲近的朋友才能明白他的轻快,葛优说起的都是谢园给大伙儿带来的欢乐,喝酒、打麻将,编排的段子回味起来都能让人笑喷,琢磨事儿的形态也异于常人:躺在那儿,看脸是沉睡的,再看脚却叠在一起不停地晃着。有一回,他打麻将赢了葛优的钱,然后去买了双鞋,这鞋就叫“葛优鞋”。
虽然死亡是一件悲伤的事,但依照谢园的脾气秉性,他大约不愿意任何人为他过多伤心。关于自己最向往的活法,有一次在节目中谢园罕见地夸起梁天,他说:“我特羡慕像梁天这样的人,他不是抱起一个钱罐子,每天晚上在那儿数(钱)。他是,今天出海了,至于回得来回不来,管他呢!海到天边,天就是岸,嗨!”
文/矮木 (长夜深蓝摘自微信公众号“人物”,本刊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