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漆物之美
日本漆物 |奈良時代出現了蒔繪髹飾工藝,福島會津漆器、石川山中漆器、福井越前漆器、和歌山紀州漆器並稱日本四大漆器。漆,非現代化學塗料所能企及,其散發的幽光及隱藏昏暗之中的情感,可直至內心的溫暖。手捧這樣一件漆物可感受到柔和溫潤又堅定的質感,亦可體味日本孤、寂、清、幽陰翳之美。
平脫與莳繪 |中國的平脫技法在器物表面鑲貼金屬片,胎體彎曲面較不易處理,而莳繪發展採用撒粉的方式,則較容易。平脫技法的作品,圖面較僵硬,莳繪技法利用明暗的漸層效果,表現得更生動有變化。莳繪技法基本上分成三大類︰平莳繪、研出莳繪、高莳繪,三者綜合運用,技術性更高。
日本漆器御節料理本是中國五節供奉儀式的進獻,到日本發展成爲宮廷料理,後又普及到各地民間。其中的黑豆象征著健康勤勉,鲱魚子則代表著子孫繁榮,沙丁魚乾寓意著祈願豐收,彎著腰的大蝦才是長生的代表,透過蓮藕洞察世事,栗金團象征奢華——箱盒重叠,色彩缤紛,樣式各異,祈願好事不斷重叠而至,安渡一年四季;屠蘇酒亦自我大唐而來,是漢方藥酒的一種,家族團聚從年輕者開始輪流共飲一杯,以示一年健康長壽之意;雜煮將供奉的年糕與蔬菜、雞肉、海鮮一同煮制成湯汁菜品,正月裡吃年糕有著“固齒”的習俗儀式;柳白木制成的祝箸,是正月神人共取的用具,取“柳”(やなぎ)與“家內喜”(やなぎ)的諧音,春季最早發芽的柳木,也被賦予了神聖的意味。日本漆器正月是最隆重的祭拜年神的儀式,凝結著祖輩的生活智慧,滲透到日常生活中的習俗,而承載全部最具儀式感年俗生活的是漆器。花信風撫過,松梅也飛落漆器之上,寓意年新。我們都知道China既是中國又是瓷器,是歐美對我國的別稱和對瓷器的敬仰,而Japan是日本卻又是漆器,亦是西方認爲日本才是漆器的代名詞。中國早在約7000年前便有漆器的遺迹發現,因此漆器有從中國發祥之說。但在鄰國的日本北海道地區,亦有約9000年前繩文時代的漆器現身,孰是孰非我們不去考究,僅以一顆恭謙之心,踏上東瀛之旅,感受被賦予國名的漆器,是怎樣發展傳承和創新的。
漆器是生漆塗敷在素地胎體表面,形成保護膜制成的生活用具。漆采自漆樹,8-13年生成熟漆樹被切傷後,取主要成分爲漆油的樹液加工而成。剛採取的樹液呈乳白色,經過空氣氧化後變褐色,稱爲“荒味漆”,其中摻雜有雜質,樹葉樹皮都有可能混入其中,加熱過濾後生成“生漆”。再經由攪拌,加熱,直至水份僅余3%-4%,繼續攪拌,使漆酶作用“乾燥”,爲保證漆酶的活性化,此時加熱溫度要保持在40度左右。依據光澤度、透明度等特性控制漆的品質,添加乾性油、天然樹脂和鐵粉,再次過濾後而成“精制漆”日本漆器漆有著非同一般的特性,乾燥後形成一層保護膜,堅硬且抗酸堿,兼具防水耐熱的特點,粘著力也很強,甚至不是現代化學塗料所能企及的。天然漆有著抗菌的特效,可保護素地表面,尤其適宜制成生活用具。表面散發著的幽光,是直至內心深處的溫暖。漆色並非想像中那樣缤紛,自古至近代也僅限于黑、朱、黃、綠、青黑五色。生漆精制後而呈半透明朱色系;黑色系是在生漆中摻入鐵粉制成;黃色系則是生漆中加入石黃後的顔色;摻入石黃和群青後的生漆呈現出青色成爲綠色系;褐色系是朱色混合黑色後呈現出來的。
日本的漆器工藝可追溯到繩文時代,到了奈良時代已經出現了“莳繪”的日本獨有漆金工藝,平安京遷都時,設置了宮廷直轄的漆工工房,在確立了京都的漆藝中心地位後,也傳播到日本各地,現在除北海道外,各地均有漆器工房,其中福島縣的“會津漆器”,石川縣的“山中漆器”,福井縣的“越前漆器”以及和歌山縣的“紀州漆器”並稱日本漆器的四大産地。我們就此從京都出發,踏上漆器的尋訪之旅。
京都的京漆器遺留奈良時代以來的唐風影響,以“莳繪”爲基礎衍生出諸多的工藝技法,隨著平安京遷都繼承得以發展,以茶文化繁盛擴展,在悠長的曆史積澱下,有著別處不易多見的“孤寂清幽”陰翳之美,優雅簡煉的設計風格,與堅固的加工工藝,平面立體皆制作纖細優美。新春町家初次舉行茶會時,清幽的茶室中點綴的茶器必是京漆器,那風凜的姿態,整個茶室都彌漫出格調雅致的氣息。日本漆器江戶時代寬文元年(1661)創業的京漆器名店“象彥”是至今仍承繼傳統的老鋪,以象牙屋起家,開始了漆器道具商之路,當時的莳繪名匠第三代“彥兵衛”制作描繪有“白象與普賢菩薩”的匾額供奉于菩提寺,而後大獲好評,人們從“象牙屋”“彥兵衛”各取一字稱作“象彥之匾”,從此“象彥”反倒成了大家的愛稱。至今已是第九代傳人的“西村彥兵衛”,主張在保護傳統技法與樣式的同時,不斷創新漆器。以京漆器特有的纖細雅致藝術品展現傳統,簡煉設計用于日常生活的用具也層出不窮。
至此不禁要問,“莳繪”到底是個什麽技法竟有如此魔力?莳繪是在漆器表面以漆描繪紋樣圖案,趁未乾之時,散灑金銀等金屬粉,使其附著于漆器表面的技法。莳繪亦分“平莳繪”、“高莳繪”、“研出莳繪”、“肉合莳繪”等,平莳繪是將圖案紋樣描繪于漆器之上,趁漆未乾時撒上金屬粉,拂拭掉多余的金粉,待乾燥後在紋樣部分施漆、打磨的技法。最早出現在平安時代晚期,多用以表現綫條的優雅。高莳繪是在漆器表面營造出立體感,同樣在突起部分描漆灑粉再打磨,使漆器工藝豐富而立體的突破技法。研出莳繪則是最早奈良時代出現的技法,先在漆器表面描繪紋樣,之後在全體表面再施以漆,待完全乾燥後用乾燥過的木炭研磨出莳繪的金屬層,這種研磨是莳繪的主流技法,也使漆藝達到鼎盛時代。在高莳繪基礎上還發展出了肉合莳繪的技法,突起與平地相互並用,在表現山巒浮雲上更加生動形象逼真許多。這些技法,看似隨性散灑簡單異常,實則相當考究手工職人的內心。可想在未乾的漆器表面,一個小顫,即刻耗費全部,研磨同樣考驗手上工夫,力道大小全憑一念之差,過之則金粉全無,少之則漆面尚厚。
除莳繪外,螺钿、沈金、平文、雕漆等也都是常用技法。螺钿是于漆器表面鑲嵌貝殼的裝飾技法,螺钿工藝早在周朝已經流行,唐時從中國傳入日本,常與莳繪技法結合使用裝飾。螺钿片所用材料主要有鮑魚殼、珍珠蚌、夜光蝾螺、白蝶貝、珠母貝、琥珀、玳瑁等,有時也在貝殼上進行花紋雕刻。而沈金則是在漆器表面篆刻劃出金色綫條、細點的裝飾技法,是取讓金粉沈浸于刻紋之內而得名。在漆器之上用針或雕刀刻出綫條或細點進行紋飾,刻痕內填金漆,或貼金箔、蘸敷金粉後輕擊,使金箔、金粉深入刻槽,花紋遂呈金色,表現出漆器立體紋路,顯露流暢又不失沈穩之美。平文與螺钿相似,取金屬紋樣貼于漆器表面,施漆後進行研磨,使紋樣部分的漆剝落後呈現出平滑圖案的技法。雕漆顧名思義,需數十回漆塗重叠,使漆器表面形成一定厚度,再進行雕刻的技法。使朱漆稱“堆朱”,用黑漆則爲“堆黑”,倘若各色層叠,雕刻出來五彩斑斓也別有另番趣味。
莳繪的紋樣圖桉,多以自然景物與花草裝飾,表現出“日本的美意識”,山巒、流川、花鳥等都一一體現著日本特有的審美趣味。“八橋莳繪螺钿硯箱”由琳派藝術家“尾形光琳”設計。兩層硯盒上置硯與銅壺下儲紙,依“伊勢物語”第九段“八橋”的場景,鮑魚貝鑲嵌燕子花,葉莖採“莳繪”。板橋用經蝕後的鉛板,以求質感,樁基用銀板。巧妙之于,內描黑、金水紋,橋上下之景隨著開蓋而呈現,光琳的纖細感性與缜密計算之作以及莳繪的運用恰到好處且妙趣橫生。
漆器的質地也是選材多樣,最常有的木、竹之外,布、麻、皮、金屬、陶瓷甚至紙張都可作爲素地加工,近代新材料的湧現,合成樹脂、塑料亦被采用。漆器是來自天然對人與環境都適宜的自然造化,加工的漆器用具即使有損毀亦可進行修補再生,泛出的優雅光芒散發出獨特魅力,無聲書寫著可傳世萬代的傳奇。
我們離開京都前往臨近的和歌山縣,那是紀州漆器的起源地。和歌山縣海南市的西北部“黑江地區”爲主産地,據說源自室町時代紀州的木地師們移居至此,豐富的紀州柏樹成爲制作素地的原料,以加工木地澀地碗而始,現在當地“根來寺”的僧侶們依舊使用著碗、盆等寺用用具,可謂現世的紀州漆器的起源。並以此寺命名爲“根來塗”,最初在已施黑漆的漆器表面之上再繪朱漆,相比一些駕輕就熟的僧侶來說,初來乍到的小和尚就沒有那麽老練了,手下的漆器朱漆滲透出黑漆來,無心插柳的反成一大特色,竟也不失一番趣味。現在則以紀州漆器之名傳承,是日常生活用具的主要加工源,簡約又不失堅固的設計留下深刻印象,溫潤恬適的雅光,正迎合日本人的喜好,根來塗所顯現的色彩之變也爲生活平添一絲光亮與樂趣。
離開和歌山一路向北,來到日本海一側的福井縣,越前漆器的故鄉。起源約1500年前,古墳時代第二十六代天皇的時候,下令片山集落(今福井縣鲭江市片山町)的漆塗師修理冕冠,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小事,發明了漆器木梳的三方町漆塗師將冕冠修理好後,一並獻上了黑漆木碗,天子看後感動異常,以允諾准許片山集落制作漆器作獎勵。“七葉樹”,“榉樹”等樹的木材,縱向辘轳旋轉成型,塗漆時刷毛的痕迹也保留其上,乾燥後顯露出木紋與漆紋的技法是越前漆器的特點。在加工好的木地上施以柿澀地炭粉,混合松煙後反復塗抹,中塗,再上塗,後精漆,沈金與莳繪加以裝飾,成爲厚重別有一番優雅滋味,散發著漆所特有的光芒,不由得想用手去觸摸感受而內心回味的制品。到了明治中期,越前漆器迎來了發展的轉折,以前僅可加工辘轳旋轉的圓形器物,方形箱盒也逐漸在此時可以加工了,並衍生出手箱,果子箱,花器等制品,加工區域也擴展到河和田全域,也順理成章的美名“河和田塗”了。不僅如此,更開發出多樣系列,在整備大量銷售體制的同時,亦積極拓展旅館餐館等商業領域,成功進入名古屋、大坂等大城市市場,為廣大商戶民衆所喜愛。
福井縣的東鄰無需幾步便是石川縣,著名的山中漆器即源自此。山中漆器從安土桃山時代的越前國傳來,持有伐林許可的木地師們,移居至加賀山中溫泉的上遊約20公里處,開啟了這段傳奇。隨後作爲溫泉客手信之物加工而成的漆器,於江戶時代從會津、京都、金澤等地引進不少漆藝繪師並導入莳繪技法,逐漸發展成爲木地與茶道具的重要産地。漆器制作時有木地,塗漆,莳繪等項目。塗漆還有下地塗與上塗之分,工序也是相當繁複。而石川縣的三個主産地“山中的木地”、“輪島的塗漆”、“金澤的莳繪”,有著各自特色與分工。山中漆器的制作已經有著顯著的分業制,有專門制作辘轳器物的木地師,箱形加工的指物師,板物彎曲制作的曲物師,手工職人的數量和手藝工夫都居于日本前列。堅守傳統的同時,又不拘泥于傳統,于昭和30年代首次以合成樹脂爲素地加工漆器,引領了近代的風潮,坐上全國量産第一的寶座。近年隨著環保意識的增強,不斷求變的山中漆器導入不同領域,不同行業的技術,亦積極嘗試使用PET樹脂替代木材的工藝,以及生物樹脂等新材料,以能深刻理解日本傳統工藝的巴黎爲中心開拓更加廣闊的市場。
山中漆器的漆塗師,第二代喜八於明治15年(1882)創立了“喜八工房”,是山中漆器中最古的老鋪。創業之初,每個手工職人都兼具著自産自銷的重任,這是爲了更好的進行品質責任管理,現在的喜八一脈相傳承繼著這個理念,全部使用自然材質,手工做出各不完全相同的作品,不固執於舊有方式,在長年積累下柔軟應對。有著“守、破、離”的信條,守護傳統繼承的心髓,破除傳統的謙遜心境,脫離漆器勿忘漆器的奔放心思。往日正月新年的漆器食具,炎炎夏日也可輕松使用。采用漆器中稀用的橡木作爲加工素材,優美的造型配合橡木特有的木紋,手的觸感同樣溫潤,盛裝著滿滿的生活智慧。
離開石川縣向東,從日本海一側跨越至太平洋岸,日本大地震爲人熟知的福島縣,除了核輻射的危險還在蔓延外,在這裡生息繁衍400年以上的會津漆器又是怎樣的狀況?作爲福島會津地區的傳統工藝,曆史比津輕塗、輪島塗都更早繁盛起來,但真正種下漆器工藝種子還得從天正十八年(1590)算起,受命于豐臣秀吉的會津新領主“蒲生氏鄉公”作爲産業獎勵扶植,從以前的領地日野(今滋賀縣)邀請大量木地師與漆塗師傳授最新漆器技術,會津塗取得飛躍性的發展。隨後的江戶時代,會津藩主“保科正之”保護漆木栽培熱心于技術革新,制品銷往中國荷蘭等地,迎來了鼎盛繁榮。可是,幕府末期的戊辰戰爭,會津漆器遭遇了毀滅性的打擊,戰火燒毀林地變荒原。明治中期堅韌的會津再次復興站立了起來,恢復到應有的地位。超越四百年坎坷得以保留的會津漆器,去年又遭遇了罕見的大地震與海嘯,使得以工房形式大量存在的漆器技藝深受打擊,至今生活依舊面臨嚴峻考驗的情態之下,漆器亦可想而知。
手捧漆器便可感受到柔和溫潤又堅定有力的質感,這似乎正透露出日本人的精神。從悠久走到現代探索未來時,漆器工藝千年傳奇曆史不斷被嶄新思維敲擊著發出巨大的轟響。
在橫濱的“泡面博物館”裡可透過各式裝置了解泡面的曆史與制造方法,當nendo——近年頗有影響力的設計公司——將視綫轉移至此後,或許只能張嘴驚歎。本來食用過後即丟棄的泡面杯碗,經過長野的漆器手工職人與nendo的合作,朱黑兩色表現漆器形象,金色綫繪保留原經典設計元素,從日常見慣的“垃圾”變身成爲生活食器,立于兩者之間的新價值觀引發思考。日本漆器古色古香的五色漆器在色彩上亦有創新,出身仙台漆器世家的“木村浩一郎”賦予漆器由孤寂清幽到時尚前衛的華麗蛻變。他用色大膽極具挑逗性,但內心沈靜仍耿耿于懷一脈相承的傳統,以“不前衛便無趣”的設計哲學,實踐著極簡風格的延伸。四百年家業的積澱令他相信事物會依照曆史傳統,在現世的前沿發聲,而沒有傳統的根基,則不可能有前衛的表現。
漆器所呈現出來的色澤傳達著人生行走的軌迹,設計團體“三MILE”分別有著工程、資訊、建築的多領域專業背景,三個年輕人碰撞出來的火花積極踐行著各自經曆與情感。設計出食器以外的漆器作品,“SomethingtoTouch”音樂般幻化詩意的名字用于音響喇叭也恰到好處。漆器工藝中最複雜的輪島塗之美包裹在水滴狀的溫潤之上,令人著迷此音彼色的意象。聽一曲繞梁流淌出生命,是傳統技法在現世重現的共生曲。日本漆器漆器的堅固背後亦有硬傷,不可沸煮,不可浸泡,不可混洗,不可機洗,不可微波加熱——這一連串的“不可”讓人望而卻步,古老漆器怎能融入現代生活?深澤直人主導的設計師品牌“±0”以“不多不少剛剛好”爲理念,爲此進行了嘗試。與創業百年的越前漆器老鋪“下村漆器店”合作推出帶蓋漆碗,可耐180度高溫的同時,可以使用微波爐,可用家用洗碗機清潔成爲最大亮點。日本漆器居異鄉者爲陌人,客心何事轉淒然,寒夜孤燈猶不眠,恰是歸鄉途中久遠。漆(うるし)有著“潤夜”“潤美”之意,溫潤的夜,何等的柔綿,深邃處閃爍的幽光,好似夜晚星在眨眼,又是那望鄉時的螢,點燃內心激蕩的火焰。漆器妝點著生活中莊重儀式的正月時刻,也流傳著亘古不變的古老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