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锦花:接来送往,风雨中的舞蹈
''娘,您放心,我这边很热闹,我跟婆婆和亲家都在一起,所有的事都搞得定,您莫来!千万莫来!'',''好,你要照顾好自己......"。这是我和母亲的对话,正月初三清晨,电话线的两端,连着邵东乡村一小砖瓦房和娄底城区一高楼。
''娘啊娘,要您莫来,您怎么又来了,年年请您来住您不来,现在年还没过完就来哩。","你个哈崽,瞒我古久(方言:这么久),我这几天夜里都莫困拓(没有睡着觉)",''不是又给您看过视频哩吗,还不放心",''看相片哪有看真人清楚啊,我就看你一眼,吃过中饭就要回去,怕还有拜年的过来,你......''。正月初六中午,八十七岁的老娘站在我的面前,双眉紧锁,唠叨着,嘱咐着,我使劲睁大双眼,生怕掉出那一滴滴闪亮的东西,连声地应着:没事,没事,嗯,嗯,嗯。就是不敢看老娘的眼睛。
刚吃过中饭,老娘硬要走,老公送老娘下楼,一串串的嘱咐伴随她那沉重的脚步声,落到了小区的寒风里。我俯在五楼的窗台,老娘抬头向我望来,一手拄着拐,一手挥动着,我伸长着脖子,一手捂着嘴,一手伸出窗外,望着她那弓弓的背徐徐地探进弟弟的小车中。
母亲,耄耄之年,千里迢迢来看女,临别时却只能隔楼仰俯相望,我揪心痛肠,泪眼朦眬,久久地呆坐着。眼前浮现出:风风雨雨几十载,父亲母亲为儿女接来送去的一幕幕场景。
记得读小学的时候,经常下暴雨发洪水,通往学校那条唯一的小桥一一东茅桥常常被洪水漫过桥面,有时连桥面上的沙石都被冲走,每当此时,父亲总是先将扁担或锄头伸进水里探着深浅,然后自己走到桥中央,伸出双手,将我和同伴一个个接过来,送过去;不论是上学还是在家干农活,每当天气骤变,风雨交加的时刻,我打着赤脚在屋檐下、田埂旁蜷缩着身体的时候,父亲或母亲总会惊喜地出现在眼前,用大弯把伞为我撑起那片挡风遮雨的空间。
最难忘的是我初中毕业之后那两年。尽管考试成绩名列前茅,但无缘读高中。为结束我以泪和泥当砖匠、以泣伴梦夜夜惊的生活,父亲设法求人让我升学未果。1977年,父亲惊获恢复高考的消息,与母亲商量了好几天如何设法让我再去读书的问题。母亲向亲戚倾诉求情,硬是将我送到了舅妈那边的徐家冲学校,插班就读初三近半年。那校地处偏远,离家四十余里,没有通车,父亲母亲总是风里来雨里去,肩挑手提地为我送米送菜,送衣补裳。在那父母为我接来送去的日子里,我将那一罐罐干菜和干粮换成了一张张竞赛获奖的奖状,第一次将自己纸做的小帆船漂向水塘。后来,在母校恩师的帮助下,父亲在一个春雨淅沥的日子,又将我接到了黄陂桥学校插班就读,在那,我那小纸船在心中换成了扬帆起航的大帆船。
一九七八年那个炎热的夏天,我参加了高考体检,体检完毕,老师同学簇拥着准备走出医院时,与父亲碰个满怀,见父亲汗浸浸的,手中提着一双我从来没穿过的高跟鞋,说:''临时买的,你娘硬要我送来,穿着它量身高''。我红着脸说:已体检完了,是打赤脚量身高的。那时,我身高1.37米,体重27公斤,真正的黄毛丫头,唯恐体检不合格。直至收到录取通知书,娘才将心中的石头放下。
入卫校的第一期,第一次出山村去远方,父亲又一次送我。母亲将所有的牵挂和希望打成一个个包,塞满了行李箱:单鞋棉鞋,红薯干红薯片,霉豆腐,剁辣椒,油炸豆腐......,反复念叨着:多吃点,快点长高长胖。天刚蒙蒙亮,父亲挑着那吃、穿、睡、用诸全的行走,迎着毛毛细雨,走在乡村小路上,扁担在肩上吱格吱格做响,两头一翘一闪的,我空着手跟在后面,还得跑着小步才能追上。到乡里的班车停靠点,等了半天,车来了,但车上像插鞭炮似的,没法挤上车。不等了,干脆走到县城,父亲的脚步又和着扁担那吱格吱格的节拍,伴着汗香洒满了通往长途汽车站的十里多公路;上车,下车,又是五里毛马路的步行才能到达学校。天不作美,半路上下起了大雨,湿滑的路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父亲挑担的步伐越来越快,我给他撑的伞根本没遮到头。到学校时雨虽停了,父亲已湿淋淋的。报完到,我只顾一个人拿着饭票到食堂吃饭。跑了一天,饥肠辘辘的父亲站在一边咽着口水,笑咪咪地望着我,同路入校的老乡对我说:学生饭票家长也可以吃。我才恍然大悟,父亲也没吃饭。父亲连连摇手,''我不饿,我走了,经常写信回家''。父亲身着湿漉漉的衣服走出校园,消失在那弯弯的泥路中。以后,每想起这事,就骂自己真是一头蠢猪,只知索取父母千千万,不知回馈父母一毫厘。
工作以后,每到逢年过节,休长假前,便会接到父亲写来的信或打来的电话:工作不空就莫回来,要是回家先告诉一声,我来接你。每次回家,我远远地喊一声:''娘,爷''(土话念:ya),不分刮风下雨,飘雪冰冻,父母都会冲到地坪中迎接。有时,在车站刚下车,父亲就在风雨中迎了上来,还没等你回过神来,所有的行李全扛在了他的肩上,脸上那个笑啊,比收回亩产一千多斤的稻谷还开心。
2001年秋,那个黑色的夜晚,父亲中风昏迷。从那以后,父母在风雨中接来送去的双人舞,变成了母亲孤单的独舞。特别是2010年父亲过世后,满头银丝的老娘,常常翘首在电话机、手机旁,驻守在小村头。好几次回家,见母亲呆坐在门坎上,凝望着天上那轮如弓的月光,把自己也坐成了弯月的样子。而一见到儿女回家,便乐开了花,不停地忙碌着....
一次我到离家不远的凤凰城办事,到家与娘见一面就走了,娘先是在后面追了又追,见追不上便返回。哪知四十分钟左右,老娘拄着拐杖,陪着村里一小伙子扛着两蛇皮袋子的东西赶来:鸡,蛋,红薯粉丝,柑桔挤得满满的。娘站在凛冽的寒风中,风飘起她的白发,鼻尖红红的,有点流清涕。''娘,又拿这么多东西,追这么远干吗呀!我会经常回来的。外面冷,快回去,您都有点感冒了''。''不冷,我等你上车''。我那娘啊,没人能拗得过她。
岁月在匆匆流逝,母亲越来越年老体弱,但她老人家那"接来"、''送去"的独舞,仍在风雨中继续......
于其说是独舞,不如说是父母亲共舞叠加的合影,是风雨人生舞台上苦乐交融的乐章。
''接来"的序曲是笑声,是嘘寒问暖;插曲是唠叨是争论,有时还带有责怪;伴奏的是锅碗瓢盆,是家的味道。
''送去"的道具是大包小包的土产品,是蹒跚的步履;是将儿孙送出大山的巨手;是推动子女在湖海上快速行进的那块风帆; 是巨轮在茫茫大海中航行的指向罗盘; 与它 伴奏的是嘱托,是挽留,是频频回首,是掩目拭泪;它的终曲是永不落幕的父母之爱:父爱大如山,母爱深似海!是深切的思念和牵挂!是爱的传承!是风雨人生!是岁月之歌!
【作者简介】贺锦花,毕业于中南大学,医务工作者,喜闹中取静,赏诗词美文,从中感悟生活,把每个柴米油盐的日子,过成有诗意的味道!
感恩作者授权 绿 汀 文 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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