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恶女手记》
《恶女手记》,书名本身就很吸引人,大概是一个关于堕落和欲望的悲惨故事。
这是一本旧书,也许已经入库封存了许多年,近期才重新回到外国文学藏书区。最后一页还贴着借阅记录和期限表,这种记录方法在学校的图书馆应该已经废止了好多年。看最早的借阅记录是1989年4月,最晚的也是1994年,笔迹并不清晰,用的是圆珠笔,所以字迹都有不同程度上的晕染。
它曾经应该被修补过很多次,有重新装订的痕迹(仔细看能看出来);封皮也早已破损不堪,所以用牛皮纸重新包起来,把封面和封底都糊在了下面。
1985年12月是第一版,1987年6月第四次印刷。
被二十多年前的人借阅的书,总觉得有点儿神秘,似乎已经有了灵魂似的。就像历尽风雨的老房子,摆在那儿看似平静,却透出一种沧桑,觉得有些沉重,周身盛满了故事。
故事不仅仅是小说本身,更多的则来自二十多年前的借阅者,有无尽的遐想和猜测。老的东西,尤其曾数易其主的,都带着一点儿神秘,看似简单,其中或许有着尘封多年的秘密。
《恶女手记》,也许书名就让人很清楚,女主人公是个怎样的女人。开篇,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给一位先生的书信内容。那位先生应该是一位善良的律师,尽全力为这个坏女人辩护,即使一切都是徒劳。
然而,她似乎也并不是由书名而联想到的那种女人(如书名所言的那种女人)
,应该是被陷害而成的“恶女”,承担莫须有的罪名却没有任何能力证实清白,“说实在的,对我来说,这场官司怎么着都行,反正我不会被判无罪,而那个人也不可能有罪。”感觉很像《复活》中的喀秋莎。而翻过一页,她给律师先生的信中果然有提到《复活》。
“到处都飘荡着白色的芦茫,真是寂静的荒野。也许这地方正适合于安下我这落魄的妇女的五尺之身”,被世人厌弃的坏女人凄凉沧桑的处境,也与心境相符。而除了那位姓水泽的律师先生之外,世间也不再会有其他人会相信、关切她。
期待后面的故事与真相。
原来,事实并不可爱。女主人公乔子并不是遭人陷害,被人误解,而是真的有罪,即使也许存在着迫不得已的成分。而且曾经改变了她的一生,让她沦为恶女的,也不是别人,就是水泽律师先生。他们年轻的时候曾是露水因缘的恋人。所谓露水因缘,正是因为转瞬即逝的仓促。乔子那时真心爱着水泽先生,等待着他的求婚。他却以一封书信绝交。原以为那是位善良的律师,是位有同情心的绅士。然而,现在看来,他为乔子所做的一切,也许都是因为当年的愧疚吧?
真相,并非如此单纯的存在。却很像是《复活》的再现,或许是发生在日本的类似故事。不然,乔子也不会凭白无故地提起吧?
隐隐觉得故事带着某种轮回与宿命的意义。乔子的母亲,年轻时曾是大学图书馆的管理员、漂亮的单身姑娘;父亲则是大学里的青年教授,却有自己的家庭。乔子的故事,也许是从父辈时候暗暗开始的——从年轻漂亮的图书馆管理员与前程似锦的青年教授之间的露水因缘开始。
许多事迹恶劣的不良少女是恶女的前身,她们一般都有着凄惨而且说不清的家世。常常是单亲家庭,有一个对她们完全放纵又不会给予多少关爱的父亲或母亲。周围其他人的嘲笑和歧视更会给她们从小就造成挥之不去的阴影。乔子却与那些普遍意义上的恶女不同。在那个年代(日本战后时期),她并没有因出身的不一般(被单身母亲抚养)而感到不幸,或是天生被赋予了某些类似于复仇的使命。她的生活反而正常有序,曾经在学时应该还有努力认真地学习(从平出老师作为她的恩师就可以感觉到)。她年轻时并不是什么不良少女,也不是爱诱惑人的小妖精,而是个规矩而且独立的女性。或许骨子里还有些中性化。在她的心中有着一定的道德尺度,在贫困时也不愿去街头的酒馆里当女招待,因为“当了女招待就得向无数陌生的男人献媚。”但是,她后来却想要引诱昔日恩师的丈夫。即使是为了生计,而且也万分地迟疑过。她本可以找到某个与她没有这层关系的人,或许是个有思想内涵的人,甚至是可以给她心灵慰藉的好人。也许,都是为了报复当年舍弃她的水泽先生吧?用道德的无视去报复他。正是明知道背叛自己的老师,才愿意试一试,破坏自己的道德观念。然而,背叛恩师与对水泽先生的报复又有什么关系呢?乔子那时不分青红皂白,一心只想着要报复。也许她依然沉浸在被水泽先生遗弃的忌恨与痛苦中,而逻辑上引起了混乱,“仿佛自己在毁坏自己”、“假如强词夺理地说,由于您(指水泽先生)背叛了我,造成我背叛自己恩师的结果。”真是一种奇特的思想。水泽先生应该是没有真心喜欢过乔子的。他或许当初只是欣赏她的独立、不做作,像个现代的新女性。
也终于可以理解水泽先生为什么会不计报酬,甚至明知道胜算很小也要帮助乔子辩护。看来,他并不是单纯想象中的那种大慈善家。而是当初舍弃了的旧人就在眼前,心中难免愧疚。他还是有心的。
多年以前,乔子一直等待着水泽先生的求婚,后来终于意识到那个人已经弃她而去。当她想到自己即将成为未婚妈妈——和母亲一样,像是天注定轮回。于是平静地离开家,乘车去了海边。我预测过结果,想到乔子立于海岸边或是山崖边,甚至身子已经浸入海水的时候,后悔了,于是选择活了下来……事实上并没有这样大众化:
她平静地租了一条船,慢慢漂在海湾中。直到夜里,她才进到海水中。那是深秋的夜,海水冰冷。最终却被渔民救了起来。她或许意识到,上帝让她活着。
其实很喜欢乔子出走去海滨的描写、一些静美的风物描写。是在宁静祥和、充满阳光的秋日,有海景与欢乐的游人。但一切都静得凄凉。在秋日一个温暖的午后,一个平静的孤身一人的年轻女人,静静漫步在海滨,却是带着走投无路的无助与寂寞。或许正像表面宁静温暖的秋日一样,外表的祥和下面是凄冷的暗流。
可以想象那时的乔子,在秋日的温暖海滨,身着毛衣、裙子,租一条小船,慢慢划向海湾。夕阳西下时,天与海都被染成暖盈盈的红,人就被映在这一片温暖中。四寂无人,一切都很安静,只有天与海,“在这美丽的天空与海水之间,在这燃烧着似的大自然的景色中,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我将毁灭我自己渺小的生命。”人能够祥和、安静地魂归自然,有些死得其所的感觉,却又觉得很委屈,将无处诉说的凄凉与秘密也一同埋入深海之中。乔子也是个有思想有文化的女人,所以才喜欢水泽先生那样温文尔雅的才子。她不是蝴蝶夫人,她的自我了结不会那样富于悲恸的激情,也没有那种戏剧性。反而一切都在平静之中,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归于平静。只是最终没有如愿地死。
所以为了养活孩子和自己的母亲,乔子成为毫不讲究风情的平出先生的情人,那是她昔日恩师的丈夫。她为了生计,也是为了心理上的一种对水泽先生的报复,或许更像是告别。在这之前的一年之中,得不到任何关于水泽先生的消息,但心中还是挂念着他,“为了把自己从恋恋不舍的情绪中解放出来,除了自己的不贞的行为以外,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呢?”但乔子了解了平出先生之后,心中充满了厌恶甚至是轻视:平出先生开着几家电影院,却对电影似乎不感兴趣,不读书,不看画,没有任何高尚的爱好,不懂得心灵之爱。这些与乔子完全不同。想来乔子也并不是一味看重金钱的女人,她喜欢的是水泽先生那样有才华的年轻人。至于平出先生那样庸俗的暴发户,她是看不起的,心想有朝一日总要离开他。所以拒绝平出先生想要提供给她的公寓,而且白天在照相馆兼职,尽量不完全依靠平出先生付给她的生活费来养活家人。
而在照相馆,却遇到可以算是因缘的人——年长的绅士田宫先生。他是一位出版社的社长,业余时间爱好摄影,所以常常到乔子供职的店里洗照片。能够感受到新的故事就要开始,但乔子或许会因此离开平出先生,这很令人高兴。
乔子并不是那种内心苍白的女人。她应该读过很多书,明白很多事理。她需要一位真正的精神伴侣,而不是一个要自己献媚的粗俗买主。田宫先生确实是这样一位能够给予关爱而且富于学识的绅士。他对乔子也像是朋友一样尊重而友善,认为她是个独特的人,有一种心灵上的洁癖,倔强而纯洁,而这些品德又能够很协调地表现在她的脸上。乔子诱惑自己恩师的丈夫,秘密地成为了他的情人,她知道自己已经污秽不堪,是个不道德的坏女人。而这位上流社会的绅士却认为她是个心灵纯净的女人,想必乔子会感到非常震惊而且感动。而且面对这样一位思想深沉,温和而又有修养的绅士,再对比平出先生那样粗俗且毫无风雅的人,恐怕更加深了对于平出的厌恶和对田宫先生的尊敬与好感。但是,田宫先生由于年龄,教养以及不失去平衡的睿智造就了他高尚的人格,乔子对他的试探以及开始时使用的计策,他并不为之动心,甚至没有觉察。但是他最终还是接受了乔子,又是真心善意地对待她。常常与她散步,到高级餐厅吃饭,一切充满了温情和高雅。看到这里,实在觉得很欣慰,乔子终于找到了一位高尚的先生。她也巧妙地与平出先生分了手。但她也知道,与田宫先生并不会长远,不会有结果。或许因为他们的年龄相差很多,而且对方也是有家室的人。乔子有时候对田宫先生也会有一丝不忍心,但并不是因为破坏别人的家庭。她认为她根本没有影响到田宫先生的家庭,而且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田宫夫人。只是田宫先生真心待她,她却知道自己有一定程度是在利用他,而且不可能与他长远。乔子是经常想着未来怎样与田宫先生分手的。
田宫先生的长子田宫诗郎终于找到了乔子,而且义正言辞地要她与父亲分手。那是位文部省工作的官员,看上去也是位有学问而且风度颇佳的年轻人,很像父亲。但是对于诗郎要她主动分手,这令乔子非常气愤。虽然内心常常想着会和田宫先生分手,但是有旁人来强制她,她是绝不愿意的。所以,她对诗郎充满了抵触和强硬,似乎自己做了别人父亲的情人,却还很占理。她或许也觉得奇怪吧——“我明知道这是坏事,但还不愿意让人家说我是坏人。”似乎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反抗潜伏在她的意识里。所以,诗郎三番五次地找到她,她却就是不同意分手。却是一次偶然的机缘,乔子却与情人的儿子田宫诗郎走到了一起。诗郎确实也是个很值得让人爱的年轻人,像是他父亲的年轻版。乔子或许也是可以爱田宫先生的,但是年龄和家庭的因素,让她从心底里觉得“不可能”。于是,她真心爱上了小田宫先生——田宫诗郎。虽然之前也有百般的抵触抗拒。尤其是诗郎提出要与乔子结婚,甚至不惜与家庭决断。想必乔子是无法拒绝婚姻的。她的母亲没有结婚,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抚养她;而她与优秀的水泽先生有三天的恋爱,甜美地等着对方前来求婚,结果却是一封充满歉意而言词隐晦的绝交信。为此,她还尝试了结束生命。失败后不得不一个人抚养孩子。而为了孩子,她又不得不成为别人的情人:先是毫不懂得情趣的平出先生;后来是有修养且富有学识,但年龄相差一大截的田宫先生。能够结婚,有个真正能够依靠的丈夫,恐怕是乔子生命中一直缺失,而且是不敢奢望的正常女人的生活。
乔子曾这样说“我的那些坏行为,从本心上说,只是为了自己有个安定的生活。”那时,她所指的安定生活,是一家人能够活下去。但真正意义上的,或许是能够有一个值得她依靠的人。所以,诗郎宁愿背离家庭也要与她结婚,实在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所以,乔子终于与田宫先生提出分手,说是有人给她介绍了结婚的对象。田宫先生完全不知真相,而且那样伤心,他想必是真心地爱着乔子:“田宫老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对你来说,这或许是个良缘,我决不妨碍你,只要你能够幸福,我什么都能忍受。’”在二人最后的告别晚宴上,田宫先生把一枚珍珠戒指套在乔子的手上,“泪水扑嗒扑嗒地从他的眼眶里掉下来”。乔子或许也是有些歉意和不舍的,她抚摸着田宫先生的肩膀,轻声唱着日本学生与老师离别时唱的《月光歌》。这个离别仪式结束之后,等待着乔子的,应该就是安定而甜美的正常人的生活了吧?
但是,人生往往在最美好或者是在迎接着希望的时候,现实往往造化弄人。在接下来乔子与诗郎的旅行结束之后,他却像是当年的水泽先生一样突然不再与她联络。乔子本是等着订婚的消息,遇到这样的情况,或许又预感到了。她果然无意中在复印店里看到了田宫诗郎与门当户对的小姐之间的结婚请帖。乔子特意去文部省见到诗郎,他对她的态度像是对待陌生人,而且说明当初对她的追求只是为了要她离开父亲。这对于乔子,无非是从天堂到地狱。对于安定生活的最后希望,原来只不过是谎言。她自然想去报复,而且毫无理智。以至于夜晚带着整瓶的盐酸在街角等候田宫诗郎。
这样一个女人,不知羞耻地做了美满家庭男主人的情人,破坏了人家的家庭,还要去伤害情人的儿子。恐怕无论是谁听说了,都会痛恨她这个恶女吧?即使是她的母亲也难以理解她。乔子或许也看到了冥冥之中的某些命运的暗示:她母亲的年轻时代就没有得到安定的生活,后来又遗传给了她。乔子虽然之前常常表示,之所以她会成为罪孽深重的恶女,都是因为水泽先生。但是这罪恶的根本,却是她的父亲,一位在天皇面前发表过演说的著名学者。他或许不知道,那个罪恶深重的女罪犯竟会是他的女儿。
乔子常常说到,“这个官司怎么都行”,“没有什么可以辩护的”,充满了凄凉和绝望,与她所写信的环境,生满了芦茫的郊外房子十分应景。她结尾写到“这场官司的结局怎么都行,反正在判决以前,我已经不在人世了。好像心中所有的东西都烧尽了……”似乎已经能看到故事没有写出的那个结尾。在她认为这个多余的人生中,水泽先生、田宫诗郎,都她曾经认为值得托付的好人,结果却是“一想起他们,只有让我绝望”。却只有那个曾经最让她厌恶、最看不起的平出先生去拘留所里看她,态度落落大方,而且主动为她付了保释金。这对于乔子,真像是一大讽刺。
乔子对水泽律师先生始终充满了怨恨,在信中将孩子托付给他,却又质疑“您这个人连我都抛弃了,难道还能管我的孩子吗?”,“您就装着一副以后您还要照管这孩子的样子”,“死了受欺骗跟活着受欺骗,究竟是两回事。”这也是对水泽先生莫大的嘲讽。但是,没有对昔日的一丝留恋或许也生不出这些怨恨来吧?乔子最终也是恨着却又怀念着水泽先生,尤其是她在书信的末尾写到,“水泽先生(多么令人怀念的名字)”……似乎带着无尽的凄凉和心酸。
故事虽然叫做《恶女手记》,但乔子却并不让人觉得她真的有多坏,而对水泽先生、田宫诗郎也没有过多的厌恶感。如果真的要怨恨,或许只有命运的造化弄人。有时却会想,当田宫先生得知乔子是伤害儿子的凶手,以及与儿子之间的恩怨情仇,又会做何感想……
这就是在图书馆角落里看到的尘封已久的故事。或许,它的魅力不仅仅来源于故事本身,还有二十多年前那些借阅者们无意中留在书页间的心灵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