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牢记

坐牢记

文:李双

从落床至1985年5月2日,我一共做了二十二年良民。这天,我怀着青春的梦想,正在街头张大嘴巴耐心地等待来自天上的大馅饼时,不料掉下来的却是大铁饼。我一时没看清楚,将它一口接住,当即被砸晕了头——因为“涉嫌谋杀”而遭遇缧绁之扰,关押在贵阳市某看守所里。

一进去就看见一个干部模样的青年在娴熟地练歌,好像他知道2007年会举办“快乐男声”似的。仔细听听,歌词是这样的:“老婆老婆你莫愁,我在牢中积人油;政府放我回家去,全部倒进你里头!”四处静静的,可能他唱出了大伙的心声。

到了晚上,“迁徙”大通铺。特别拥挤。一个头在这边,另一个头在那边,反着睡,才能镶成S形,套得好好的,牵一发而动全体。都不敢乱动。睡觉时,稳定压倒一切,不能影响大局。

那时,每间牢房里都“成长”起来了不少“干部”,有管“衣”的,负责“接收”“群众”的好衣物;有管“食”的,负责“精选”“群众”饭碗里的好菜;有管“住”的,负责安排“群众”挨着马桶睡觉的秩序;有管“行”的,负责安排“群众”在狭窄的的走道里“散步”的先后。还有管“治安”的,负责“侦破”内部的盗窃案件(内部的抢夺案基本上是“官方”行为,即“干部”们干的,所以不需“侦破”。);“坦白从宽”是“治安干部”的口头禅。都挺有实权的。幸而是男女分监,否则还得提拔一位分管计划生育的“干部”。而牢头是这一决策层中最高级别的“干部”。白天那位歌者,正是这种角色。

和自由世界一样,“干部”尤其是“高级干部”,基本上是不参加体力劳动的,连端饭、洗脸之类的事,都由普通“群众”代办。“高级干部”若戴背铐,得给他喂饭,解裤带,系裤带。后来还发生过这种事:“高级干部”吞钉骗取“取保候审”,未获成功,“群众”深刻领会了“领导”意图,便轮流弯腰聚精会神地苦守他的肛门,以便随时捉拿混迹于万两黄金里的铁钉。当然,这得算“出公差”,只可惜无法支付加班费。

“公差”另有一项操作性极强的具体内容:洗铺盖。“高级干部”定期让“群众”洗铺盖,“群众”当然得洗。不洗?“高级干部”发出“最高指示”:“现在开始开会,宣布违规者的罪状和对其的处罚……我不亲自动手的,放权!”“中层干部”马上揪住违规者领口,来个全身向上的伸展运动,再保质保量地夯一顿,夯得屁股肿胀,只能抱着走;还要扣“工资”——饭菜。洗罢还必需甩干。牢房里没有多余的物件,盆子、绳子、小凳都没有,甩干机更是不见踪影。那就只好让“群众”充当机器。其方法是:自行优化组合,四人一组,轮番上阵,组长喊号,拉紧铺盖四角,上下飞速升降。我也是“群众”之一。那“工作”繁重得差不多需要那些训练有素的黑奴才能勉强胜任。劳动很光荣,劳动也很狼狈;屈辱的泪水把每个“群众”泡得像红鼻头的老妇人。约两个钟头后,工作结束。“高级干部”果然用上了新洗的干铺盖。那铺盖甩得真干,因为谁也没胆量哄骗“领导”。

众多被压迫被奴役者,都不反抗吗?是的。鲁迅先生指出:“我们中国人总喜欢说自己爱和平,但其实,是爱斗争的,爱看别的东西斗争,也爱看自己们斗争。”也就是说,虽然牢头劣迹斑斑,不反抗不足以平民愤,但若要推举谁打头阵,必遭峻拒。

没人打头阵,我内紧外松,故作镇静,其实是想充当老辣的急先锋。这就需要首先带着问题努力学习毛主席的《湖南农民运动考查报告》等名篇(监狱里允许阅读领袖著作),掌握团结大多数的方法,和他们聊天或唱歌,并根据不同的对象,选择不同的内容。于是乎,“先讲烈士的殉国,再叙美人的殉情;军歌唱后,来了恋曲;道德讲完,就讲妓院”(鲁迅语)。经过两个多月的酝酿和准备,我充分运用平日里掌握到的书本知识,结合“当地”实际,在牢房里发动了“革命”的闪电式“军事政变”,借助于饭钵、勺子、竹筷、皮鞋、毛毯(蒙住对手的头)等武器,“一掌掴来有鼻血,三拳挥去口无牙。猛抓头发拔枯草,狠扯睾丸扭嫩瓜”(语出流沙河先生《观打架》)。

最终一举推翻了“旧政权”,使牢房由“奴隶社会”阔步进入了“民主社会”;由“天下大乱”,达到了“天下大治”。广大饱受熬煎的“人民群众”这才当家作了主。那是一个阶层推翻另一个阶层的残酷斗争啊!

顺便说一下,当天我就被大伙推上了“领导”岗位。接着我免去了一大批“中层干部”的职务,废除了接受“贡品”、守护“领导”肛门寻找铁钉、充当“甩干机”等“政策规定”,发出了“不要拉拢腐蚀革命犯人,各自遵纪守法”等号召。总之一句话,加大了改革力度!此后我走向水池,或奔赴厕所,“群众”都会主动给我让路,递毛巾,送手纸,让我享受了相应的高规格待遇。

“失势的凤凰不如鸡”,那个失道寡助的原“高级干部”,即刻就丢弃了“领导”派头,也不再唱《积油歌》了。只是积习难改,转而求其次,念起了拗口的“顺口溜”:“要了解本地好事、外地丑闻,请买本地报纸;要了解外地好事,本地丑闻,请买外地报纸。要了解国内好事、国外丑闻,请买国内报纸;要了解国外好事、国内丑闻,请订阅国外报纸!”原来他以前是报刊发行员,因为贪污订阅款而得罪。不知道他是否遗憾“官位”没能“世袭”给儿子。

坐牢,就是每天老是坐着,坐着;不可能每天老是睡着。所以只能叫坐牢,不能叫睡牢。由睡牢想到水牢,水牢,该叫站牢吧?

关押很久后,我无罪获释,当即笑得像个大首长,哈哈哈哈的;又拿出大歌星般的爱心,与“群众”一一亲切握手。我叮嘱他们:“如果'战事’又起,宁可进入'封建割据’时代,也不能出现专制'政权’,否则大伙就会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包括再当'甩干机’!当然,报告狱警是首选。”我认为,许多时候,公安局不同于粮食局,哪里能光吃干饭呢!再说,渣滓洞白公馆早就改变了颜色!隔了多年,我正做着副刊编辑时,一个叫作蔡猛的军人朋友,投来一首诗,其中两句是:“终日与党心连心,党的恩情永不忘。”真是不可多得的传世佳句啊!怎么我都捻断了三百根须,硬是写不出来呢!

走出牢门,面对无际蓝天,我热泪盈眶。原来我以为咬到免费馅饼最幸福,出了高墙就改变了观念,丢掉下贱的西瓜捡回了贵族般的芝麻——认定拥抱自由最幸福;原来我是想干天大的事的,却不料首先进了牢房,只能在暮年公开用传记来偷偷弥补这段历史的空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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