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管家

这些天老是失眠,可能是因为夏日的暑热,抑或是无尽的蝉鸣。朋友推荐了一家诊所,在环城路22号。
第二日我便去了一趟。环城路22号,那不是一家诊所,是一家大药房,明亮宽敞。
我推门进去,前台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孩,伏身趴在柜台上写些什么。见有人进来,她捡起柜台上的眼镜,左手握着笔未放下,右手捏住眼镜脚,精准地将另一侧眼镜脚架好在耳朵上,又使食指和中指将眼镜推近,顺势撩了撩右眉上的头发,侧着头站直了身子,左手还未松开那支笔。
“我最近有些失眠。”
女孩打断我的话:“抱歉,我反应不太敏捷。”她笑着:“让我们重新开始,欢迎光临。”说完她终于放下那支笔,鞠了一躬,又从柜台后面绕出来:“有什么我可以帮助您的吗?”
她的声音似春天的弱柳扶风,温柔中裹挟着一丝惬意。
我愣了一下,随即还了一个微笑:“我最近有些失眠,有什么药可以推荐的吗?”
“失眠多梦啊。”女孩抿了下嘴:“这里是药店呢,我可不能用得上'推荐’两个字啊。”
“我只是失眠,并不多梦。”我停顿了一下:“这里不是诊所吗?”
“爷爷去年冬天过世了,小店已经翻新过了,现在只卖药。”她抬手扶住了身旁最近的放药的架子:“很遗憾。”
“好的,谢谢。”我又连着点了几次头,准备离开。还没走到店门,女孩把我叫住:“先生,方便留一下电话吗?”
我转过身子,女孩往前走了几步:“爷爷确实留下不少奇药,我可以回去翻一下爷爷的遗物。”
我看了眼她,她笑得很灿烂。
约莫过了三两天,手机被一个陌生的电话叫响了。接通后,电话那头果然传来女孩温柔的声音:“我找到了,能烦您过来一趟吗?”
我再次走进那家药房。女孩依旧趴在柜台上在写字,见我进来,她先笑:“您来了。”然后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包紧了的手帕。
等我站定在柜台前,她把手帕递过来:“这是我爷爷留下来的,这药专治失眠,只有一粒。”
我展开那片手帕,手帕中心躺着一粒白蓝色的胶囊。
“你爷爷是西医?”
女孩笑了:“不是所有老人都只能是中医的。”
“这药该怎么用?”
“您回家后就可以服下这一粒,当晚即见效。往后每夜您都不会失眠,只是不知道它的药效会持续多久。”
“什么意思,没有正规的说明书吗?”
女孩抿了抿嘴:“爷爷的药,都是没有说明书的。”
我将信将疑地望着她,她的眼睛又大又深,饱含着期待与真诚。
“这药叫'噩梦管家’。”
“噩梦管家?”
“没错,这药专治失眠,却也不是安眠药,它能让您与普通人一样,入睡快,第二天早晨也能醒来。但这药有个副作用,就是会让您做恶梦。”
我笑了出来:“你越说越玄乎了,哪有这样的药。”
“就在这里,在这家小店里,在我爷爷的遗物里。”
我又和她聊了一会儿,便道别了,她鞠了一躬:“欢迎下次光临。”
那天晚上,我轻轻捏起那粒胶囊,细细端详上下,端来一杯水,把胶囊咽了下去。
这胶囊果真是奇效,那晚我的确没有失眠,很快也就入睡了,但也确实做了噩梦。
在那个噩梦里,我的一位很要好的朋友,跳楼自杀了。与以往的噩梦不同,那晚的噩梦无比真实,没有荒诞的人物和场景,没有无厘头的突发事件。我甚至能看见,梦里那些熟悉的人,他们脸的轮廓,他们的话,他们的动作,都真实得无懈可击。那个恐怖的噩梦几乎持续了整晚,我的朋友自杀的前因后果,逻辑严密地,详尽细致地被完整地叙述。人群的混乱,亲人的哭喊,此起彼伏的救护车和消防车的铃声,就连路过的人,跑动时带动起来的空气的流动,都无比地真切。
我是惊醒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枕头也是湿漉漉的一片。我瞪大了眼睛望着黑暗,虽然梦境是那么的真实,我却有幸还能够保存着分辨梦境和现实的能力。我将手伸向黑暗,像是孩童时解开妈妈递给我的线团一样,从噩梦中将现实抽离,从虚拟的痛苦中一步一步地将现实抽离。额上的冷汗还未完全褪去,那些恐惧也还历历在目,我却有一种大难不死的释然,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那个虚无缥缈的梦正慢慢离我远去,我也不必再去像它。痛苦和悲哀只停驻了一瞬,我又回到了平淡而快乐的现实人间。
“噩梦比美梦好啊!”我感叹道:“美好被剥夺是痛苦的,痛苦被带走是美好的。”
手机响了,我接通电话。女孩的声音从手机那头传来:“没打扰吧?我想您应该已经醒了。”
我心情舒畅:“没错,我做了一个很棒的梦。”
女孩笑了:“您说的是'很棒的噩梦’对吧,让您回味无穷的那种。”
“Exactly!”
之后的一个月,我每晚也都会做噩梦,噩梦的内容不尽相同。战争、屠杀、瘟疫、分别……我经历了一个又一个真切而痛苦的噩梦,那种真切和痛苦也随着梦醒化为解脱。
女孩照例每晚给我打来一通电话。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能准确地预知我醒来的时间,能够在我醒来后精确地打来电话。
“因为……我了解噩梦管家的药效。”女孩顿了一会儿:“我曾经,也用过这药。”
我很好奇地问:“那么,一颗药的药效会持续多久?”
“这个,因人而异。”
“什么叫'因人而异’?”
她没有继续说话,电话那头是死一般恐怖的安静。良久,她的声音再次传来:“抱歉,我不能回答您的问题。”
我觉得,她的声音在颤抖。
“祝您的噩梦管家一直有效。”说完,她挂断了电话。
那是个冬日的黄昏,警察通知我去取回母亲的遗物。
我惊讶于自己,在苦难的面前竟然没有嚎啕大哭,只是觉得心里哽得难受。尤其是在了解到车祸的惨状后,痛苦与绝望裹缠在一起,堵在嗓子眼,无法哭泣,也无法说话。
我本以为那晚我会失眠,却不想入睡得很快,也许是噩梦管家的作用。那天晚上的噩梦便是那场车祸,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我的母亲,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倒在血泊之中,像一片落入水塘的红叶。
婆娑泪眼被冬日的晓光撑开。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还是和往常一样伸出手,想要从噩梦的线团中寻找到现实的线头。可无奈,痛苦的噩梦与悲惨的现实紧紧地交织在一起,已经无法分开。那个曾经让我解开线团的和蔼的女人,已经无法回来。
当梦与现实头一次契合,噩梦之后的快乐演化为了绵绵无尽的痛苦。
我下意识地去摸手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来自女孩的未接来电。来电时,我应该还在噩梦中挣扎。
“噩梦管家的药效怎么变了?”我自言自语道。
我按下了回拨,女孩却没有接通。
往后几日,我也如以往一样地做着噩梦,噩梦的内容却总是关于母亲的车祸。可我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些梦,慢慢地,没有那么真切了。
女孩再也没有打来电话。每天早晨,我都会伸出手去,试着把梦境和现实剥离开,当然,总是以失败告终。然而,失败的那种痛苦却也慢慢淡去。
终于有一天,我漫长的噩梦之旅结束了。我早早睡去也早早醒来,一夜无梦。身上无汗,枕上无泪。
噩梦管家失效了,它治好了我的失眠。在那之后,我也会做美梦,也会做噩梦。母亲的离开所带来的伤痛,从我的生活中慢慢褪去。
可是,从母亲离开那天起,就有个什么东西一直哽在我的喉咙。那个东西,不似悲伤、不似痛苦,一直难以咽下。
雪慢慢地融化,冬天也慢慢地离开。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享受着假日的宁静。我咽了一口咖啡,妄图冲淡喉咙里那个东西,却只是徒劳。
“欢迎下次光临。”脑中响起女孩的声音。
“环城路22号”我小声嘀咕着,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我推开药店的门,柜台里站着一个男人,我走向前去:“请问前段时间的那个女孩呢?”
男人回答:“她是个大学生,现在已经不在这里工作了。”
我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男人叫住我:“你听说过'噩梦管家’吗?”
“听说过,怎么了吗?”
男人递给我一张纸条和一小瓶药。
世事惟艰,您放下了梦也便能放下困难。请记住梦醒时分的感觉。
P.S.我又找到了一小瓶噩梦管家。
我把药扔进了垃圾桶,喉咙里的东西已经咽下,我已成为了自己的噩梦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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