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沙耶辣
来源/《读者》杂志2021年第6期
原标题/《奶奶的日记本》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在奶奶床头柜第二层抽屉里的一堆针线下,发现了她的日记本。
这是一个从菜市场地摊上买来的劣质横格本。看起来,它既是日记本,也是摘抄本。
从正面翻起,是奶奶平时从电视节目、药店里的免费杂志和我留在家里的书上抄来的,一切她觉得写得好的东西。
既有《秋冬最养人的五种水果》这样的养生保健信息,也有《年纪越大越快乐》这样的“老年励志”短文,还有《孝顺儿子十劝妈》这样教人处理婆媳关系的实用文章。
但如果将本子从后往前翻,就会发现另一个世界,里面藏着一个我从未了解过的奶奶。
奶奶名叫瑞华,今年72岁,文化程度是小学毕业。几年前的某一天,奶奶突然跟我说,她要写一本自传。“奶奶的人生有什么值得写一本自传的?”这是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和不少由家中老人带大的孩子一样,奶奶贯穿了我迄今为止的所有记忆,可以说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但从小到大,在我的世界里,“奶奶”是瑞华永恒的代号。我对“奶奶”之外的她一点儿也不好奇,有时候甚至想不起她的名字。日记本里夹着许多封永远也不会寄出去的信。一些信是写给她的独子,也就是我爸的。她在这些信中劝慰我爸别因为生意上的事忧心,责怪他一直不戒烟。信里偶尔会出现爸爸的小名:“团团儿,记得你小时候咱们娘儿俩每天生活得有说有笑的,现在看你每天眉头紧皱,我真无奈!”更多的信则是写给我的。她在我20岁生日那天给我写信,祝我生日快乐。她写道“人生最多就是5个20年”,然后就像怕来不及一般,一口气写完了她对我人生剩下4个20年的不同祝福。信的末尾,她写下对我的最终祝福:“20年前的今天我欣喜,20年后的今天我欣慰。最后希望你自尊自爱,自强自立。”看到这篇生日祝福时的我,早已过了20岁。我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20岁生日那天,我有没有给奶奶打电话。奶奶从不会主动给我打电话,她生怕打扰到我。而20岁的我,很有可能因为沉浸在生日聚会的欢乐中,连一个亲口对我说“生日快乐”的机会都没有给奶奶。她坐在她的小房间里,看着天色黯淡下去,最后决定将心里酝酿许久的祝福,全部写下来。我意识到:奶奶的精神世界已无人问津,她只能将情感全部藏进这日记本里。她写下看完新闻的感想:“今年是怎么了,有的人跳楼,有的人出车祸,一个一个的(地)就这样消失在了人间。”她写自己的家乡和童年,文章名字叫《我的家乡数最美》:“美在每年大水后冲来许多大小石头。到了九月九成群结队的九香虫飞来藏在石缝里。熟悉的我们去搬开石头获得宝贝,回家做出来可以和海参、燕窝比美。”她写的句子有时很朴实:“家乡美得让两岸的姑娘拌嘴。能力欠缺的小伙也能娶上媳妇,至今没有一个光棍。”有时又文绉绉起来:“我的故乡(有)说不尽的美,有我的青春流淌过。二十几年前无奈地离开了你,让我至今依然后悔。”奶奶写清明节去上坟时的心情:“逝去的亲人是永远的留念,一切都还像昨天一样在我脑海里浮现。”她写自己终于舍得放下母亲逝世带来的痛:“由(尤)其是我母亲,直到去年我才想通了,我都要进坟墓了,又何苦这样继续折磨自己呢!”她写到自己越来越难以入睡,仿佛能感觉到生命在流逝:“尝试入睡的时间比入睡的时间长,睡着了立刻就醒了,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她写自己被家暴和争吵填满的婚姻:“我一生都活在婚姻的残核(骸)里。”我盯着那个写错的“骸”字,脑海中闪过许多我“选择性删除”了的片段。在我幼年时的某个傍晚,奶奶被爷爷粗暴地赶出家门,她只好牵着我的手在附近兜圈,直到夜色渐浓,冷风吹得我脸颊冰凉。让我看得最痛心的,是她在生日那天给自己写的信:“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记得,这世上来过一个姑娘,美丽聪慧、勤劳大方,可惜嫁错了人,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奶奶的日记本很奇妙,从前往后翻,能看见老太太瑞华;从后往前翻,能看见小姑娘瑞华。当我偷看完奶奶的日记,感觉就像一本打开许久的书终于“啪”的一声被合上了——奶奶不再仅仅是奶奶,而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可是无论我如何竭力去想象,也想象不出少女时代的奶奶,想象不出作为一个女儿、一个妻子、一个年轻妈妈的瑞华曾如何活在这个世上。我所知道的那些零星的线索,比如奶奶年轻时是小镇上远近闻名的裁缝,比谁都拼;比如奶奶几乎是一个人把爸爸带大的,半夜孩子熟睡后她便抓紧时间做衣裳……由这些线索拼凑起来的奶奶,一直是坚忍、要强甚至固执、倔强的。奶奶从未在我面前掉过眼泪,我却从这些满是错别字的书写中,看到了伤痕累累的她。我已不敢再想,那些坐在坟前的黄昏,那些看完电视新闻后的早晨,那些没人记得的生日,那些觉得“生命在逝去”的深夜,奶奶唯一可依靠的,竟只有这本劣质发黄的日记本。有一次回家,我发现奶奶的床边立着一张塑封好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轻女人穿着旗袍站在花园中。而这个身材曼妙的姑娘却有着一张满是皱纹、眼睛浑浊的老太太的脸。原来,奶奶花了50块钱,在菜市场的某个路边摊上,让人用电脑软件把她的头像拼接到了穿旗袍的姑娘身上。拙劣的拼接技术,让做出的人像看起来既恐怖又可笑,我却盯着这张照片,心酸不已。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再过问奶奶的欲望和情感,甚至没有人会觉得她是个女人。奶奶72岁了,眉毛掉没了,头也快秃了,乳房垂到了肚子上,整个人又矮又胖。但她还是和所有女人一样,想要拍一张美美的照片,摆在自己的床头。于是平时买双鞋也只舍得花30元的奶奶,为了一张这样的照片,花了50元。我回想着这个问题,很快意识到,在未来,我也会面临这个问题——我自己的一生又有什么值得写一本自传的?当我这样想时,我对奶奶肃然起敬,她做到了给自己的人生一个交代。也许会有那么一天,奶奶的日记永不再更新,而我也会和奶奶一样,在无人问津的生日那天,写下“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做女孩子的时候”这样的句子。只希望到那时,我还记得那句写在信尾,来自奶奶的祝福:“最后希望你自尊自爱,自强自立。”
作者:沙耶辣,来源:《读者》杂志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