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追忆金开诚:一个爱猫的长者,天真的文人,极其认真的教师,容易受伤的好人 2024-06-23 01:08:00 葛兆光:遥知水远天长外 ——追忆金开诚先生 摘自《远去的先生》,中华书局出版————一在《文史知识》刚刚创刊时,金开诚先生就吩咐我给这个虽为普及规格却高的刊物写文章。1980年代初,我在北京大学古典文献专业读本科,稍后又成为这个专业“文革”后的第一批研究生。照理说,在那个刊物还不多的时代,大学本科生或者硕士研究生给《文史知识》这样多少有些“传道解惑”的杂志写文章,恐怕还嫌稚嫩,特别是,当时《文史知识》提倡“大学者写小文章”,翻开当年的目录就知道,作者大都是今天所谓的大牌教授。好在金先生一贯主张“不拘一格降人才”,而且总是让学生先“看”再“想”还得“写”,所以,总是鼓励我出手。他曾说,古文献专业的人读文献,当然是首要的事情,不过看得多了,得要有思想把文献勒出脉络理出头绪,而最终还是要把它写成文字,否则读书满腹却两手空空,他很不赞成所谓“五十岁后再写文章”的老教条,倒总是鼓励学生“把想法写出来”。因此,我可能是文革后最早在《北京大学学报》发表论文的本科生,那篇《晋代史学浅论》就是金先生推荐给周一良先生的。由于金先生的鼓动,我成了当时杨牧之先生说的《文史知识》“救火队”。所谓“救火队”,就是刊物临时缺什么稿子,便让我立即赶写,如果某期哪一类文字少了,也会给我命题作文。所以,我不仅在创刊之初就以化名写过几篇小文章,到了1982年和1983年,更开始发表较长的文章。不过,说到金先生,还得提及我们初入大学的时代。二高考恢复,我成为北京大学古典文献专业七七级新生。从住了十七年的贵州回到阔别的北京,我丝毫没有毛主席回到韶山冲那种“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的豪情,相反,倒是经历“文革”十年突然换了天地,有些暗室久住乍见阳光的晕眩感,用现在流行话说就是有些“找不到北”,原来随心所欲乱翻书的爱好,加上信手涂鸦的习惯,似乎和学院训练格格不入,对于所谓“古典文献”,除了知道要钻故纸堆外一无知晓,对未来从事的职业,除了知道可以不再修理地球之外,也全然是懵懂浑噩。幸好进入北大之后,很快就有很多老师来关心,引导我们开始学习生涯,专业的那些老师,现在想来都是鼎鼎大名的教授,像仅仅见过一次的魏建功先生、游国恩先生,后来常常能够见到的周祖谟先生、阴法鲁先生,当然最熟悉的还是中年一代的老师,后来成为著名教授的金开诚、裘锡圭、安平秋、严绍等先生,那时都还是中青年教师。那个时候,老师稀罕学生,大学十年没招生了,老师对这些大大小小年龄悬殊的大学生既觉得陌生,又觉得好奇,更有些超出一般师生关系的重视,都觉得这下子可以甩掉“文革”阴影,“而今迈步从头越”,所以,学生心里揣了很多希望,老师心里也带了很多温情。这些老师对学生恨不得倾囊相授,好多老师居然课余会跑到学生宿舍来,盘腿坐在学生的床上和学生谈天说地。这种古人所谓“亲炙”,比起在教室里分坐上下照本宣科要亲切得多,其中,金先生就是跑得最勤的一个,那个时候,金先生的夫人屈育德教授还没有从宁夏调到北京,他一个人蜗居在筒子楼的小房间里,所以,常常到32楼三楼上我们的宿舍,一聊就是几小时。三金先生会讲课,这在北大是出了名的,当时中文系讲课有几大“铁口”,金先生就是其中之一,上课很吸引学生。原因很简单,一是他字写得好,板书忒漂亮;二是他节奏感好,常常在学生听得疲倦时来一两个笑料或故事,让你能精神一振;三是极其清楚,所谓条分缕析,头头是道。但是,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我就知道老师这种讲课,看上去举重若轻,其实处处艰辛。看他的讲义,不仅字迹清晰秀丽,而且往往是天头地脚补满了种种“插曲”、“噱头”和“典故”,所谓口才好会讲课,其实是用心用力备课,绝不像现在很多教师,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信口雌黄,用无聊而无用的段子哗众取宠。我至今还保存着他在硕士课程中讲《楚辞》时的记录。这大概是一学期的课,金先生从“屈原的生平”、“屈原的辞作”一直讲到“楚辞的流传及注本”,真是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即使在我略为简单的课堂笔记中,也可以看出,他讲课实在不仅是很清晰,而且相当深入,比如第一部分有关屈原的生平,一开始就讨论《离骚》开头“惟庚寅吾以降”一句,他不仅要讨论邹汉勋、刘师培、郭沫若、浦江清、胡念贻对屈原生年的种种考证,还要讨论古历法知识,包括十七年九闰、超辰、太岁纪年的传统。到了讲解《楚辞》的各种注本时,他更是从现存的王逸、洪兴祖、朱熹、汪瑗、王夫之、戴震、蒋骥诸家注释,讲到亡逸或残缺的贾逵、马融、郭璞、释道骞、陆善经的注释等。就是在这样的课程中,我们渐渐地体会到了一种学风。那个时候的北大也许是中国一个最特殊的大学,在它的传统中,除了有对中国前途怀抱的那份责任和抱负,让人生出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的情怀之外,还有一种绝不等同流俗的学术风气,人多注意到这种学术风气的自由和开放,但也应当留意这里也有严谨和规范。记得我曾经给《文史》投寄过一篇关于晋代学者干宝生平的考证文章,被他看到后,便指出好几处文献引证却缺少注释的地方,让我修改补充后重新投寄,这让我从此记住了文献注释清晰和准确的重要性。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说:“古典文献专业现在好像已经面临危机,也许现在的学生会觉得古典文献专业很枯燥乏味,但是,当年的古典文献专业却很有魅力。特别是,它的训练很像武侠小说里面写的那种打通任督二脉的练'内功’,虽然没有花拳绣腿可以炫耀,也不能现炒现卖包管实用,但是,这些知识训练却让学生长久消受不尽。”四做到规范和严谨,也许不那么容易,按照金先生的说法,我们这些年龄不一的学生,有的很“嫩”,有的很“野”,还有的人会写一些随笔、散文、诗歌,甚至还有人写过戏剧小说,特别是在那个激荡年代,谁耐烦青灯枯坐点读校雠、一板一眼守着故纸如蠹鱼?谁耐烦读了几大卷书却来写形式一律的提要或说明?可是,记得金先生为七七级上写作课,却用命题作文、互相批改、当堂点评的方法,让学生从天马行空回到准确整饬,大学毕竟是一个“研究学问”的场所,古文献毕竟是一个“整理国故”的专业,在那几年中,为了要养成既规范又严谨的学院研究之路,我们经历了重新给知识“洗牌”,用时尚的话说就是重新“整合”的过程。记得那几年时间里,他常常和我一道在课余走到中关村大街那个朝鲜冷面馆去大吃冷面,我一直很奇怪,出生江南的他,为什么那么喜欢这种酸不酸甜不甜的冷面?不过,在陪他一起吃冷面的时候,我常常能够听到他天南地北地乱聊学术界各种往事,也聊到他在王瑶先生和游国恩先生门下的所见所闻。听了这些见闻,知道了学界深浅,读了一些专业的文献和论著,才觉得渐渐进入学术之门。有人常说,要看第一流的论著、做第一流的题目,可这还不够,只有知识并不能成为一流学者,第一流的学者需要有视野、境界和气度。当年读书北大的好处是,因为这里聚集了这些好学者,而这些好的学者,不仅在课堂上讲授知识,而且课余常常与学生闲谈,而闲谈中不经意传授的那些见闻、经验和体会,常常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提升了学问的格局和境界。五在北大七年,也和金先生相处七年。有时偶尔听他讲他自己的故事,现在想来也很有感触。他是1951年考进北大中文系的,第二年就是全国院系大调整,清华、燕京和北大的中文系合并于新的北大,他那一班的同学,有先于金先生去世的沈玉成先生和裴斐先生,还有健在的白化文、程毅中、傅璇琮、刘世德等先生,在古典文学这一领域,说起这些人来真是大名鼎鼎,让人感慨有时候天才一个也不来,可是有时候天才往往成群地来,不知道是风云际会,还是时运钟于一代。可是,他们中的大多数却在“反右”时被一网打尽,好在他们都熬过了那折磨人的岁月,在“文革”之后都成了那一代的名学者。他们彼此并不相同,有的思路敏捷如沈玉成先生,有的知识渊博如白化文先生,有的激扬如裴斐先生,有的沉稳如程毅中先生,正是因为老师辈中有这些出色的学者,能让我们七七级学生受益不浅。记得金先生不仅常常请白、沈二先生来讲课,也让我们到中华书局去听程、傅二先生讲“唐代文史研究史料”及“唐代小说史料”。在学问上我不算是守规矩的学生,正因为跟着金先生认识了这些不同的老师,便恰好有了“转益多师”的机缘,因此反而离金先生的领域越来越远,而在人生上我是一个亲历“文革”年纪稍大的人,常常走在学术边缘去关怀社会,因此选择的课题也和金先生从事的文学专业不同。好在金先生的政策,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无为而治”,我可以“信马由缰”。可就是这种“无为而治”,反让我有更大的学术空间,也正是这种“信马由缰”,让我不再受学科和专业的约束。所以,在我和金先生那么些年的交谈中,内容涉及专业知识的少之又少,可是,在学问精神和风气上,却在这种不言中,得到了很多很多。和金先生相处,前后差不多七年,七年中我也看到了他的多面人生。一个爱猫的长者,一个天真的文人,一个极其认真的教师,一个容易受伤的好人。现在,他虽然离我们而去,可是却给我留下了很多有关过去的温馨记忆。“遥知水远天长外,更有《离骚》极目秋”(朱熹诗),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想起他来,最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的图景,却是他坐在蔚秀园宿舍那间狭小书房的椅子上,抚摸着那只白猫,在黑框眼镜后面,他睁大充满好奇的眼睛,和我有一句没一句聊天,讲了些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印象中反复出现的,却是秋天阳光照射下在窗外摇曳的斑驳树影,那好像是在1988年。 赞 (0) 相关推荐 王尧礼:不要只记得仁怀有茅台酒,还要知道仁怀有龙先绪 这是周山荣公众号的第811篇原创文章 究竟是谁,涵养了茅台这杯酒? 编者按: 我的酒文化之路,是被龙先绪先生启蒙的. 2005年,贵州省政协要编撰<贵州商业古镇>丛书.茅台镇是贵州知名商业 ... 读葛兆光先生的《汉字的魔方》 <汉字的魔方>是葛兆光先生从语言的角度来审视中国古典诗歌而写成的一本中国古典诗歌语言学札记.为什么用魔方这个词语?他这样说:"用匈牙利人发明的'魔方'来比你中国古典诗歌实在是出于 ... 谢晓滨、姚品文教授《文史谈古筝》欣赏 出于对古筝的特爱,故而对与筝有关的文化资料发生浓郁的兴趣.因此在查找有关资料和书籍的时候,遇到一些困难,那就是难以见到一本对古筝前生今世,尤其是它身后的文史哲附加值以及涉及到的礼乐.风尚.民俗.文学乃 ... 文献出版 | 永嘉前辈读书多 卢礼阳先生之主编<温州历史文献集刊>(第五辑),洋洋60万言.600页一巨册,捧读在手,实要惊其"厚重".有君相伴,夫复何求呢? ▲<温州历史文献集刊>(第 ... 葛兆光 | 骨与肉:古代中国对身体与生命的一个看法 近些年来,有关"身体"和"生命"的讨论很多,儒家的身体观.佛教的身体观.道教的身体观,陆续有了很多文章,身体与精神.生命与环境等等,都成了学界研究的话题,往往越 ... 复旦教授葛兆光:中国文化的五大特点 葛兆光,曾任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现为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院长.历史系教授 01 中国文化典型的五个特点 什么才是典型的中国文化? 换句话说,即中国文化的特点--什么在中国比较明显.在外国不太明显?什么 ... 葛兆光:什么才是好的学术书 谈"什么才是好的学术书",我谈的范围没有那么广,只是一个大学里的学者尤其是历史学学者从学术史角度的观察.我想从学术史的角度来谈一谈在一个时代什么才是好的学术书,从学术史的行情来谈一 ... 复旦大学葛兆光教授,讲禅宗 复旦大学葛兆光教授,讲禅宗 读文||葛兆光:最是文人不自由 本文来源:活字文化 本文转自:语言春秋 葛兆光,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研究生毕业,曾任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现为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院长,历史系教授.主要研究领域是中国宗教史.思想史和文化史.著有&l ... 复旦大学葛兆光教授2017年在北京大学的精彩演讲 复旦大学葛兆光教授2017年在北京大学的精彩演讲 葛兆光东京读书记|“倭国是中华世界的一部分”?读冈田英弘《日本史的诞生》 文︱葛兆光 2020年的前八个月,我在东京.此前已经到日本多次,总是想抓紧时间查找研究资料,所以忙着看书和写作,无暇四处参访.这次有八个月时间,不免就动了"日本走透透"的念头,本打 ... 精选 | 葛兆光微信精品文章集(100篇) 葛兆光,1950年生于上海,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本科及研究生毕业,曾历任江苏扬州师范学院历史系副教授.北京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现任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及历史系特聘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及东亚的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