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谈考试(外一篇/丰子恺:送考)

《拉德斯基进行曲》

拉德斯基进行曲,管弦乐曲,奥地利作曲家老约翰·施特劳斯作于1848年。“咚咚咚”大鼓雄浑的震响,凌空而起。一阵欢快的合奏乐,把人引入到音乐的境界。以小提琴为主的乐器,中间不时地插入大提琴、长笛、大鼓的声音,纷乱中见和谐,似乎是为军队的凯旋而热烈庆祝。从音符间可以感到人们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欢快,更是团聚奋发的呼喊,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魏韶华|绘

谈考试

文:梁实秋/图:梵高

少年读书要考试,考试是人生苦事
考试已经是苦事,而大都是在炎热的夏天举行,苦上加苦。我清晨起身,常见三面邻家都开着灯读书学习不停止;我出门散步,河畔田埂上也常见有三三两两的孩子们手不释卷。这都是一些好学之士么?也不尽然。我想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在临阵磨枪。曾听说有“读书乐”之说,而在考试之前把若干知识填进脑壳的那一段苦修,怕没有什么乐趣可言。
其实考试只是一种测验的性质,和量身高体重的意思差不多,事前无须恐惧,临事更无须张皇。考试的时候,把你知道的写出来,不知道的只好暂且搁置起来,如此而已。但是考试的后果太大了。万一名在孙山之外,那一份落第的滋味好生难受,其中有惭愧,有怨恨,有沮丧,有悔恨,见了人羞答答,而偏有人当面谈论这回事。这时节,人的笑脸都好像是含着讥讽,枝头鸟鸣都好像是在嘲弄,很少人能不觉得人生乏味。其后果还不止如此,这可能是生活上一大关键,眼看着别人春风得意,自己从此走向下坡。考试的后果太重大,所以大家都把考试看得很认真。其实考试的成绩,老早的就由自己平时读书时所决定了。
对于身受考试之苦的人,我是很同情的。受苦的不只是考生,主持考试的人也是在受考验。先说命题,出题目来难人,好像是最轻松不过,但也不是这样的。千目所视,千手所指,是不能掉以轻心的。大概出题目不能太僻,也不能太宽泛。假使考留学生,作文题目是《我出国留学的计划》,固然人人都可以诌出一篇来,但很可能有人早预备好一篇成稿,这样很难评分而不失公道。出题目要恰如其分,不空泛,不含糊,实在很难。在考生挥汗应考之前,命题的先生早已汗流浃背好几次了。再说阅卷,那也可以说是一种灾难。曾有人接连十二天阅卷之后,晕厥在地。阅卷百苦,还有一乐,荒谬而可笑的试卷常常可以使人笑倒,精神为之一振。我们不能不叹服,考生中真有富有想象力的奇才。最令人不愉快的卷子是字迹潦草的那一类,喻为涂鸦,还嫌太雅,简直是墨盒里的蜘蛛满纸爬!有人在宽宽的格子中写蝇头小字,也有人写一行字要占两行,有人全页涂抹,也有人只字未写。
有人挺艳羡美国大学不用入学考试。那种免试升学的办法是否适合我们的国情,是一个问题。据说考试是我们的国粹,考试到了科举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三榜出身才是唯一正规的出路。至今,考试在我们的生活当中已成为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英国的卡赖尔在他的《英雄与英雄崇拜》里曾特别提出,中国的考试制度,作为选拔人才的办法,实在太高明了。其要义之一是如何把优秀分子选拔出来放在社会的上层。平心而论,考试和选举一样,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之前,考试还是不可废的。我们现在所能做的,是如何改善考试的办法,要求其简化,要求其合理,不要让大家把考试看作是伤害身心的酷刑!

魏韶华|绘

送考

文:丰子恺/图:梵高

今年的早秋,我不待手植的牵牛花开花,就舍弃了它们,送一群孩子到杭州来投考。  
种牵牛花,扶助它们攀缘,看它们开花,结子,是我过去的秋日的乐事。今秋我虽然依旧手植它们,但对它们的感情不及以前好。因为我看出了它们一种弱点:一味想向上爬,盲目地好高。我在墙上加了一排竹钉,在竹钉上绊了一条绳,让它们爬;过了一二晚,它们早就爬出这排竹钉之上,须得再加竹钉了。后来我搬了梯子加竹钉,加到我离去它们的时候,墙上已有了七八排竹钉,牵牛花的卷蔓比芭蕉更高,与柳梢相齐,离墙顶不过三四尺了。看它们的意思还想爬上去,好像要爬到青云之上方始满足似的。为此我讨嫌它们,不待它们开花结子就离弃它们,伴送一群小学毕业生到杭州来投考。
这一群小学毕业生中,有我的女儿和我的亲戚朋友家的儿女。送考的也还有好几个人,父母,亲戚或先生。我名为送考,其实没有重要责任,一切都有别人指挥。我是对家里的牵牛花失了欢,想换一个地方去度送这早秋,而以送考为名义的。因此我颇有闲心情,可以旁观他们的投考。  
坐船出门的一天,乡间旱象已成。运河两岸,水车同体操队伍一般排列着,咿哑之声不绝于耳。村中农夫全体出席踏水,已种田而未全枯的当然要出席,已种田而已全枯的也要出席,根本没有种田的也要出席;有的车上,连老太婆,妇人和十二三岁的孩子也出席。这不是平常的灌溉,这是一种伟观,人与自然奋斗的伟观!我在船窗中听了这种声音,看了这般情景,不胜感动。但那班投考的孩子们对此如同不闻不见,只管埋头在《升学指导》,《初中入学试题汇解》等书中。
我喊他们:“喂!抱佛脚没有用的!看这许多人工作!这是百年来未曾见过的状态,大家看!”  
但他们的眼向两岸看了一看就回到书上,依旧埋头在书中。
后来却提出种种问题来考我: 
“穿山甲欢喜吃什么东西?”
“耶稣诞生时当中国什么朝代?” 
“无烟火药是用什么东西制成的?”
“挪威的海岸线长多少英里?”  
我全被他们难倒,一个问题都回答不出来。我装着长者的神气对他们说:“这种题目不会考的!”他们都笑起来,伸出一根手指点着我,说:“你考不出!你考不出!”我虽者羞,并不成怒,笑着,倚在船窗上吸烟。后来听见他们里面有人在教我:“穿山甲欢喜吃蚂蚁的!……”我管自看那踏水的,不去听他们的话;他们也自管埋头在书中,不来睬我,直到舍舟登陆。  
乘进火车里,他们又拿出书来看;到了旅馆里他们又拿出书来看;一直看到赴考的前晚。在旅馆里我们又遇到了几个朋友的儿女,他们也是来报考的,于是大家合作起来。赴考这一天,我五点钟就被他们吵醒,就起个早来送他们。许多童男童女各人挟了文具,带了一肚皮“穿山甲欢喜吃蚂蚁”之类的知识,坐黄包车去赴考。有几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愁容满面地上车,好像被押赴刑场似的,看了真有些可怜。  
到了傍晚,许多孩子活泼泼地回来了。一进房间就凑作一堆讲话:那个题目难,哪个题目易:你的答案不错,我的答案错,议论纷纷,沸反盈天。讲了半天,结果有的脸上表示满足,有的脸上表示失望。然而嘴上大家准备不取。男的孩子高声地叫:“我横竖不取的!”女的孩子恨恨地说:“我取了要死!”  
他们每人投考的不止一个学校,有的考二校,有的考三校。大概省立的学校是大家共同地投考的。其次,市立的,公立的,私立的,教会的,则各人所选择不同。但在大多数的投考者和送考者的观念中,似乎把杭州的学校这样地排列着高下等第。明知自己知识不足,算术做不出;明知省立学校难考取,要十个人里头取一个,但宁愿多出一块钱的报名费和一张照片,去碰碰运气看。万一考得取,可以爬得高些。省立学校的“省”字仿佛对他们发散无限的香气,大家讲起了不胜欣羡。
从考毕到发表的几天之内,投考者之间的空气非常沉闷。有几个女生简直是寝食不安,茶饭无心。他们的胡思梦想在谈话之中反反复复地吐露出来:考得得意的人,有时好像很有把握,在那里探听省立学校的制服的形式了;但有时听见人说“十个人里头取一个,成绩好的不一定统统取”,就忽然心灰意懒,去讨别个学校的招生简章了。考得不得意的人嘴上虽说,“取了要死”,但从她们屈指计算发表期的态度上,可以窥知她们并不绝望。世间不乏侥幸的例,万一取了,她们好比死而复生,其欢喜岂不更大么?然而有时她们忽然觉这太近于梦想,问过了“发表还有几天?”之后,立刻接上一句“不关我的事”。  
我除了早晚听他们纷纷议论之外,白天统在外面跑,或者访友,或者觅画。有一个学校录取案发表的一天,奇巧轮到我同去看榜。我觉得看榜这一刻工夫心绪太紧张了,不教他们亲自去看;同时我也不愿意代他们去看;便想出一个调剂紧张的方法来:我同一班学生坐在学校附近一所茶店里了,教他们的先生一个人去看,看了回到茶店里来报告他们。然而这方法缓和得有限。在先生去了约一刻钟之后,大家眼巴巴地望他回来。有的人伸长了脖子向他的去处张望,有的人跨出门槛去等他。等了好久,那去处就变成了十目所视的地方,凡有来人必牵惹许多小眼睛的注意;其中穿夏布长衫的人,在他们尤加触目惊心,几乎可使他们立起身来。久待不来,那位先生竟无辜地成了他们的冤家对头。有的女学生背地里骂他“死掉了”,有的男学生料他被公共汽车碾死了。但他到底没有死,终于拖了一件夏布长衫,从那去处慢慢地踱回来。“回来了,回来了”,一声叫后,全体肃静,许多眼睛集中在他的嘴唇上,听候发落。这数秒间的空气的紧张,是我这支自来水笔所不能描写的啊!  
“谁取的”,“谁不取”,——从先生的嘴唇上判决下来。他的每一句话好像一个霹雳,我几乎想包耳朵。受到这霹雳的人有的脸孔惨白了,有的脸孔通红了,有的茫然若失了,有的手足无措了,有的哭了,但没有笑的人。结果是不取的一半,取的一半。我抽了一口“大气,开始想法子来安慰哭的人,我胡乱造出些话来说那学校办得怎样不好,所以不取并不可惜。不期说过之后,哭的人果然笑了,而满足的人似乎有些怀疑了。我在心中暗笑,孩子们的心,原来是这么脆弱的啊!教他们吃这种霹雳,真是残酷!  
以后各校录取案发表的时候,我有意回避,不愿再看那种紧张的滑稽剧。但听说后来的缓和得多,因为小胆儿吓过几回, 有些儿麻木了的原故。不久,所有的学生都捞得了一个学校。于是找保人,缴学费,忙了几天。这时候在旅馆听到谈话都是“我们的学校长,我们的学校短”一类的话了。但这些“我们”之中,其亲切的程度有差别。大概考取省立学校的人所说的“我们”是亲切的,而且带些骄傲的。考不取省立学校而只得进他们所谓不好的学校的人的“我们”,大概说得不大亲切些。他们预备下半年再去考省立学校,迟早定要爬高去。  
旱灾比我们来时更进步了,归乡水路不通,下火车后,须得步行三十里。考取学校的人,都鼓着勇气,跑回家去取行李。雇人挑了,星夜起程跑到火车站,乘车来杭入学。考取省立学校的人尤加起劲,跑路不嫌辛苦,置备入学用品也不惜金钱。似乎能够考得进去,便有无穷的后望,可以一辈子荣华富贵,吃用不尽似的。  
我吃不下跑路,被旱灾阻留在杭了。我教我的儿女们也不须回家,托人带信去教家里人把行李送来。行李送来时,带到了关于牵牛花的消息:据说我所手植的牵牛花到今尚未开花,因为天时奇旱的缘故。我姊给我的信上说:“你去后我们又加了几排竹钉。现在爬是爬得很高,几乎爬上墙顶了。但是旱得厉害,枝叶都憔悴,爬得高也没有用,看来今年不会开花结子的。”

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将来,不念过往。如此,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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