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好《诗章之二》就想写下来的一点想法,憋到今天再不写就忘光了。(说明一下,一个不写诗的人写诗歌的意义,就像素食者谈论烤肉,聋子写乐评一样,很正常的,不用诧异。)
在艾兹拉·庞德的“诗章之二(Canto II)”中,有一行“So-shu churned in the sea”,这个“So-shu”,参考美国学者特雷尔(Carroll F. Terrell,1917-2003)所著《艾兹拉·庞德诗章指南》(A Companion to The Cantos of Ezra Pound,1980年)之说,是“司马相如”的日语译音(Shiba Shojo)的衰变,依据为庞德在《断言》(Affirmations,1916年1月28日)中引用美国东方学家芬诺洛萨(Ernest Fenollosa,1853-1908)笔记中对李白“杨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的译释“Yoyu and Shojo stirred up decayed (enervated) waves. Open current flows about in bubbles, does not move in wave lengths(杨雄和相如激起衰颓的波浪。开流于泡沫之中,不以波浪之宽运行)”;并强调“勿与'古代智慧,盖宇宙之道(Ancient Wisdom, Rather Cosmic)’[1]中的'So-shu’即庄周……与'Sanso, King of Shoku(蜀国国王蚕丛)’相混淆”,但我仍觉得“So-shu”为庄周的说服力更强,因为芬诺洛萨笔记中对李白“庄周梦蝴蝶”的对照音译“So shu mu ko cho”,与庞德在“古代智慧,盖宇宙之道”中的诗句“So-shu dreamed, / And having dreamed that he was a bird, a bee, and a butterfly, / He was uncertain why he should try to feel like anything else, // Hence his contentment.(庄周做梦,/而既已梦见自己是一只鸟,一只蜜蜂,一只蝴蝶,/他不确定自己又何必要感觉像别的什么东西。//于是他心满意足。)”,两者对“庄周”的呈现是对应的:“So shu”与“So-shu”,因此我的译文将此句译为“庄周在海中翻搅”。在没有更多参考资料的情况下,我对这一句译文是满意的,同时有一丝隐忧或遗憾:我是否漏掉了什么关键的证据,使我得出与《指南》不同的结论?假如依照前述的另一种判断,译为“司马相如在海中翻搅”,谁又能说它是错的?两种选择都有各自的理由,各自的理由又都是不充分的,但两种选择导致了两行不同的诗,两种不同的指向,由此波及它们所在的诗节以及整首诗。而这仅仅是一首200行的诗中的一行而已。在庞德的诗章中这样的案例层出不穷,译者的信心每隔几行都在受到挑战:你需要知道庞德写下这一行时使用的典故来自哪一本书,希腊的,罗马的,普罗旺斯的,古代不列颠的,日耳曼的,西班牙的,古代印度的,古代中国的,古代日本的,日本翻译古代中国的,现代欧洲与美国的,现代欧洲与美国翻译日本翻译古代中国的,庞德对上述一切的自行翻译与误译,以及庞德有意的变形与戏谑,甚至20世纪初与当今在音译方式上的不同(如《诗经》就曾经是“Shy King”),等等等等。必须拥有这样一个完整的资料库,一座巴别图书馆,如果你做不到,翻译庞德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事实上你的确做不到,因此翻译庞德的确是一种不可能。如果这句话是正确的,我感觉不可避免会有下一句:阅读庞德也是一种不可能。然后马上跳跃到再下一句:阅读任何诗人都是一种不可能。因为正如你无法还原庞德的全部阅读(也就是成为庞德),从而掌握他使用的每一个典故一样,你也无法成为任何一个诗人,从而掌握他用任何一行诗表达的东西。古书仅仅是庞德偏爱的一类典故,一种表达形式,事实上诗人生命中的每一件事物都可以是诗人使用的一个典故,你永远无法确定你从中领悟的意义是否与之构成真正的对应,就是说,你不会知道你是不是做到了真正有效的阅读/翻译。写到这里我发现我不过是又一次将“反对诠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前面所述的全部失败都起因于诠释的企图。(我在《华莱士·史蒂文斯诗全集》的译后记和《玛丽安·摩尔诗全集》的译后记里都表述过差不多的意思,可能角度有所不同,今天再发挥一下。)我对“诠释”的诠释,是假设一行诗是一个容器,里面装有一种物质名叫意义,而诠释的动作便是将这种物质(意义)从这一容器(一行诗)中提取出来——我们看到《解读XX》就仿佛看到一个文本的金库之门被打开,意义的黄金被源源起获——就像从“So-shu churned in the sea”的“So-shu”中提取出“庄周”或“司马相如”一样,但事实上这个动作是反向的,并非诠释者从诗行中提取意义(前面已经说过提取意义是怎样的不可能),而是诠释者向诗行注入意义——魔术师须先将兔子放进帽子,然后才能从帽子里变出兔子。因此这件事归根结底是与诠释者有关而与被诠释的诗行无关,那意义是诠释者的意义而非诗行的意义。然而通过注入的动作两者被强行划同为一,诠释者的意义成为诗行的意义,同时也排除了诗行拥有其他意义的可能——注入“庄周”必然意味着排斥“司马相如”——如同水注入杯中就成为一杯水,它没有可能同时是一杯啤酒,强行兼容的结果是意义的消解,一杯掺水的啤酒作为水和啤酒都是劣化的)。而我们原先遇到的困扰——这是否真正有效的阅读?真正的意义是否已经呈现,依然远未得到解答。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弃诠释,让你手中的空杯向水与啤酒与其他一切开放,如博尔赫斯在“无尽的礼物”[2]里写的那样:(一幅不存在因而永远没有挂上墙的画作)“它不被局限,永不停息,可以是任何形式或任何色彩而不囿于任一种”。“在可能的极至程度上充注了意义的”[3]诗行就是永远不被诠释(即永远不被充注意义)而容纳了一切可能性的诗行,它不是别的什么而只是“如其所是”的事物[4],如史蒂文斯所言。于是我又遇到了另一种不可能,当你翻译,或仅仅浏览一首诗的时候,你如何能避免诠释?阅读本身就是诠释。所以写到最后,我又回到了引发这篇小文的两难:作为一个译者,一个总在寻求一个词,一行句子的意义的人,我对自己说,不要寻求诗歌的意义,诗歌唯一的意义就是存在而已。
[1] 庞德《华夏集》(Cathay),1915年。
[2] “The Unending Gift”,博尔赫斯《阴影颂》(Elogiode la Sombra),1969年。
[3] 庞德《阅读ABC》(ABC of Reading),1934年。
[4] “Things as they are”,华莱士·史蒂文斯“弹蓝色吉他的人(The Man With The Blue Guitar)”,《弹蓝色吉他的人》,1937年。
PS: 发送之前又想到,真正的诗歌,是不是一顶永远有不同的人将不同的兔子放进去的魔术帽子?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frankcdb.wordpress.com
facebook.com/frankcdb1108
twitter.com/frankcdb1108
matters.news/@frankcd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