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年 | 杨建英专栏

失落的的乡村之——

肥年

杨建英

引子

那一年大马村的年景不错,年终决算,一个工分儿居然能核上五毛五分钱——全村家家分红,户户得利,只有我们家举家忧愁。我们非但没分到一分钱,反欠生产队三十多块,原因是我们家的工分儿太少。

现在的年轻人很难弄明白这到底是怎样一笔账了。

作为生产队的社员,一年中我们要分得生产队的许多粮食蔬菜——玉米、小麦、高粱、谷子、黍子,白薯、倭瓜、西葫芦等等。这些东西分的时候是白给,可年终决算要靠公分抵消。

我们家人口多,而劳动力少。我和两个哥哥,一个上初三、一个初二、一个初一,劳动力只有妈妈一个人,而且体弱多病出工少。

我爸呢?哦,忘说了,他在遥远的新疆工作。

我妈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工分多余的本家亲戚,向他们借了六十多分,抵平了生产队的欠帐。虽说那时允许这么干,但毕竟也是欠下了账。正当我们发愁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时,年关来了。

年是一种休眠动物,每年自正月十五之后,沉沉睡去;历经春夏秋冬,临近第二年的除夕又渐渐醒来。唤醒年的方式有很多种。腊月的某一天,不知谁家的熊孩子,翻检出陈年旧月的一只鞭炮,点燃,“砰”!地一声,像是“民歌手”用“美声”喊了那么一嗓子,全村人为之一振——呀,快过年了!

是的,年是被各种各样的声音唤醒的,而绝不是别的什么。尽管流行于京城的那首歌谣——“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日”等等强化的是“新年倒计时”的各种行为动作。但是,这首吟诵于儿童口中的童谣,呼唤着人们对新年的美好期盼。

是的,唤醒儿童新年意识的是鞭炮声,老人的是祝福声,家家户户的是排山倒海的“剁馅儿”声,杨白劳的是穆仁志催债的敲门声,大马村的则是流动商贩的叫卖声。

你就听吧!一进腊月,来自河北省的(被村民唤做“南边儿的”)各类小商贩轮番登场——买白菜大葱的,买粉条的、卖土烟叶的。这些商贩格外狡黠。卖粉条的:“抽条”!自带锅灶,现抽现煮,查质验货。可往往买回家的与现场品尝的差异较大;卖烟叶的:“插翎儿”!把好烟叶混到败叶之中;卖菜的:“放哨子”!大车未到,先派一人单车独骑,象征性地带一些菜,来到村中叫卖,且要价极高。遭一通辱骂之后赶往下一个村。等大车到来,低于前售价格,村人顿觉捡了便宜,其实一点都不便宜。换大米的、买“砂蛊子(砂锅)的”、卖炕席的、卖笸箩簸箕的、卖“绛蓬”的——一种用秸秆皮与麦草编制的蒸年糕专用的锅盖,形似满清官员的顶子,卖窗花的、卖“耗子屎”“窜天猴儿的”——这原本是放置在床底下,点燃冒浓烟,用来熏蟑螂、臭虫的小泥丸儿,却被塞上火药,成为土花炮——“窜天猴儿,窜天猴儿,白天一溜烟,晚上大火球”!一声声吆喝,冲击着买不起正规花炮的我等穷孩子们;卖胭脂的——极小的一个纸包,小心打开,里面一小撮儿泛着五彩光泽的细粉,用水泄开,它就会变成级浓艳的红水。手巧的农人把已经干硬的老南瓜把儿切下来,用粗针雕刻出双喜字,形成一枚印章,粘上胭脂红,戳在出锅的馒头、年糕上。一只只钦满红色印章的年糕馒头,就是一封封通往新年的通行证、介绍信、合格书!

上述种种,城里人可以三五成群,流连街市,愉悦选购。而大马村,却如吃日本自助一样,商贩流动眼前,村民坐等挑选。声声呐喊,富裕人家欣喜若狂,贫困之户清苦凄惶。

上述种种,许多人称之为“年味儿”。对此,我不以为然。这是一种极为文学化的表述。年怎么会只是味觉的概念呢?味觉只是弥泛于口腔,而听觉则可回旋脑际,唤醒心灵。

上述种种,大都与我家无关。我们无钱购买。连续几年的家中事件:奶奶去世,盖新房子等,已使得远在新疆的父亲负债累累。为此,我们做好了过一个“素年”的准备。

大白菜尚有几颗,白面也有半袋,年糕已经蒸好,屋子打扫干净,黑旧的炕席已用“胰子水”擦白,泛黄的主席像已被妈妈擦亮,破损的窗户纸也被我用图画纸补齐,窗花自剪,衣物洗净,鞋洞补好;豆腐、粉条用老玉米到生产队换得,鞭炮用我卖废品的钱买了一挂一百响的;鱼也有两条,是我二哥在东河沿的冰层下捕获。最遗憾的只是:没有肉!但我们有两瓶花生油。这是我妈妈“盗花生”磨得.......

正当我们全家,同仇敌忾地准备与新年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唤醒我家的声音响起了——村里的大喇叭正在反复播送:杨祥(我哥),杨祥,听到广播后,赶快到大队部取汇款单!

我爸寄钱来了,一十五元整!

当我把那张墨绿色的汇款单(汇款单的样式好像几十年都不曾变过,我对此珍爱至极。前些日子某杂志社与我商量今后用微信支付稿酬,被我断然拒绝。他们说传统汇款太慢,我说慢就慢!),贴在心口拿到家中时,邻居“二秃子”的妈妈已坐到我家炕头抹眼泪。不用说,这是听到我爸汇款,来借钱的。二秃子家,孩子多,比我家还贫困寒酸。我妈在了解到钱款数额后,果断作出决定:借给他们五块钱!

第二天寒风呼啸。天刚麻麻亮,我与哥哥、二秃子三人赶往五公里外的良乡镇。大家兴奋异常,丝毫不觉得冷。几乎是一路欢跳地前行。进得镇里,我们兵分两路,我哥去取钱,我和二秃子先到位于镇东北角的修造厂肉食品门市部去排队——只有在这里才可买到厚达“五指”的肥肉。

肥肉,八毛钱一斤。我家买了五斤(好大一块!),二秃子家买了三斤。接着,兴冲冲“杀进”镇里,就像到了印度大城市——“猛买”!在农贸市场买:糖果、瓜子、海带、茶叶、茶碗;在新华书店买:年画儿。主席像和杨家将故事“小四扇儿”;在“大角”买:鞭炮。一挂二百响的“小铁杆儿”,四个“二踢脚”,一个“麻雷子”。二秃子也是收获满满。最终我们还把剩余的两块钱交给妈妈。

那时的钱可真值钱呀!

年三十儿——丰盛的家宴:肉馅饺子,荤素菜肴;愉快的活动:放炮,点灯笼,守岁熬夜,我们一家开心无比!

大年初一,一大早,二秃子带着四个弟、妹来给我妈磕头拜年。我妈给了他两毛钱压岁钱......

尾 声

年后,我们收到爸爸的信。信中没提过年的事儿,只是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大堆别的。只在末尾极随意地提了一句:你们的年过得好吧?

多年之后,我才体味到父亲的心境。可当时“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我,给父亲回信的头一句便兴冲冲地说:

爸,今年我们过了个肥年!

2018年2月23日

作者简介

杨建英,男、北京人。现为新疆阿勒泰地区文联副主席。作品散见于《文艺报》、《散文百家》、《人民日报》 、《光明日报》等报刊。曾出版散文集《老山城》、随笔集《山城密码》、报告文学集《新疆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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