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虫虫：烟花三月下扬州 | 品读
程虫虫
一
“爸，以后我帮你去蹬车吧？”史晓云低着头，看着碗里说道。
老史一愣，瞪了女儿一眼，“瞎想什么，还有一个半月高考，考个好大学，是你现在最大的任务。”老史气不打一处来，“小姑娘去蹬三轮？”老史冷笑一声，“你不嫌丢人啊？”
“蹬三轮有什么不好？你看现在每年那么多人来扬州旅游，蹬三轮车带他们逛逛东关街，转转瘦西湖……已经是扬州旅游的一个特色了。”
“你懂个屁”，老史夹了一筷子干丝到碗里，紧扒了两口饭，“蹬三轮车多幸苦你不晓得啊？我要是会个一门手艺，我至于去蹬三轮嘛？”
“上次旅游局长坐着你的车游湖都上新闻了，宣传扬州旅游……”
“啪”的一声，没等史晓云说完，老史把吃完的空碗跟筷子重重的磕在桌上，“就算市长，省长坐我的车，我也不会让你去蹬三轮。”老史拿起他的帆布包挎上肩头，灰黄灰黄的颜色也不知道是不是包本来的颜色，磨得发白的带子上接了一段黑色布带。老史看了女儿一眼，“神经病”，摔门而出。
“扬州出美女”，可史晓云想，按这句话来说，自己肯定不是本地人。她很普通，普通的就像曾经无数个从我们身边擦肩而过的路人一样，不会给你留下任何印象。她的父亲，老史很多年前工厂倒闭后，弄了辆三轮黄包车走街串巷拉人赚钱。如果你来扬州旅游过，一定有印象。没客人的时候，他们三五成群守在瘦西湖边、个园门口，文昌阁边的弄堂里……等着那些走路走累的游客们，上去招揽生意。倘若你肯花个十块二十的，便能坐上车夫身后恰好容下俩人的位子，听着车夫一路催促行人让道“叮……呤……”的车铃声，去到你们约定的终点。倘若你恰好碰到的是老史这样“前卫”的车夫，他还会一路告诉你，那谁，小时候就是在这儿上的小学；那谁，每到清明节回来的时候，就是住的这儿……如此这般，游客们以为玩到了很多导游不会带去的“景点”，了解到很多埋藏在这座城市街街巷巷里的或真或假的旧事。游客们高兴之余，往往老史也能比其他只会赶路的车夫赚的更多一点。离女儿高考还剩一个半月了，也是到了渐入旅游旺季的时候了，老史回家吃完晚饭，还要出去转转，彩衣街、老码头边，总有一些阔气的年轻情侣……这是老史多年的经验了。
史晓云了解父母的期望，而她更担心的，是老史的身体。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埋藏在她心里一样。这个话题在家里是个禁忌，父母总是告诉她一切都好，让她专心学习，可史晓云，早已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孩儿了。她看过体检报告，更何况，现在，已经是信息化时代了。
史晓云是从第三次模拟考试后开始郑重思考“Plan B”这个问题的。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跟她父亲，老史一样，蹬三轮车去。她憧憬着自己蹬着三轮车驰骋在扬州的大街小巷，她喜欢那种感觉，自由的，带着一点探险的感觉：每一堵墙的那边，也许就是从未去过的陌生地带。那是一种很久远的感觉了。那时候，她是个小女孩，那时候，还有一个小男孩，跟她一起去探险。他家住巷子东头，她家住巷子西头。那时候，巷子里还没有违建，从他家到她家跑得快的话，需要七分钟。每天早上，他出门跑到她家门口，跟她一起去上学。
想到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哥们儿，史晓云愁闷的心情，稍许有点放松。她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可是电话响了好一会儿都没人接，“唉，小叶子肯定还在忙吧。”史晓云心想，“虽说人家辛苦，但至少，人现在差不多要熬出头了，不像自己啊……”
小叶子真名叫李冶，小名“小冶子”，用扬州话念跟他们小时候看的“一休哥”里的那个小姑娘“小叶子”一个名儿，于是史晓云就一直这么叫他。
过了一个多小时，QQ回过来了。
“刚刚上客呢，今天可忙了，现在才轻松点。你上晚自习呢吧？屎~小姐，找我有啥吩咐嘞？”
“滚你的，本小姐名讳那是能乱叫的？你师傅今天让你吸大肠了？”
“嗯，我弄一根你尝尝？我专门为你研发的一道菜，“大肠刺身”，可新鲜哩……”
“你留着自己慢慢嘬吧。我消受不起。”
消息过去了十来分钟，小叶子始终都没回话。史晓云知道，他又开始忙开了。
小学以后他们依然在一个学校上初中，还是一起上学，放学。也许是从小的友谊，也许是两人都一样普通，他们的关系并没有随着年纪的增长有任何改变。他们一起打篮球，史晓云教的小叶子三步上篮。他们一起看《18岁的天空》，小叶子喜欢里面的“蓝菲琳”金莎是小叶子的第一个女神。他们一起凑钱买的F4的磁带，周杰伦的磁带……正当史晓云想着他们到底算“姐们儿”？还是“哥们儿”？的时候，小叶子总算回过来一条QQ。
“今天生意真好，刚师傅又传授我一招。哪天请你尝尝，哈哈。”
“就等你这句呢，别哪天了，就今天呗。”
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来一条，“OK,OK,OK”。史晓云知道，他又忙开了。
初中以后，他们就不再一起上学了，因为他们俩的中考成绩相差几分，高中的分数线恰恰就在这几分中间。五万的“赞助费”对小叶子不算宽裕的家庭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更重要的是，小叶子知道，读书上，他不如别人聪明，也做不了“早起的鸟儿”。他早晚也得被别的“鸟儿”淘汰，与其到山穷水尽的那一天，比如早作打算，学门手艺养活自己。于是，暑假过后，史晓云去上高中的时候，小叶子去了扬州一家很有名的酒店，拜了主厨做师傅，开始了他“淮扬菜厨师”的学徒生涯。这机会可来之不易，淮阳菜系名声在外，国宴中都有淮扬菜，扬州虽然是淮扬菜发源地，名厨也不少，可这收徒，还是各有各的讲究。亏得小叶子家拐弯抹角的攀上这么个远方亲戚，好不容易才学上的。三年下来，淮扬菜非常讲究的刀工，小叶子已经练的能让师傅满意了。师傅也很喜欢小叶子有耐性，能吃苦，敦厚老实的性格，于是，慢慢的也教他一些淮扬菜的技巧，有些难度不大的菜品，师傅就会让小叶子上。当初史晓云为了小叶子再也不能跟她一起上学，替他惋惜了一阵，现在看来，史晓云倒是有些羡慕他了。
小叶子说的“老地方”其实就是酒店的后门，史晓云晚自习放学后就跑来了，她已经来过好几次了。
史晓云发消息告诉小叶子她到了，把手机收起来，往手上哈了两口气，这早春的晚上还是挺凉的。不一会儿，小叶子端个碗推开门出来了。
“来，史……”小叶子故意把这一声拖得长乐点儿，“……大小姐，尝尝”
“哟，狮子头啊？”史晓云接过碗，拿起勺子就挖起来，“你做的啊？不会是前面客人吃剩的你给收回来的吧？”嘴上虽然怀疑，但是史晓云心里肯定，这是小叶子亲手做的，所以吃起来没一点没犹豫。
“开玩笑，这我呕心沥血做的好嘛？”小叶子瞪大了眼睛，故作愤怒。“就我这个天赋，做出来的就是极品，要是卖到前面去，比菜单上的，可贵多了啊。”
史晓云看着小叶子的得意样，装作嫌弃的说，“什么极品啊，一个破~~狮子头，能换一套QQ秀不？”
“什么破狮子头啊”小叶子有点着急了，“我跟你说啊，这个是肥七瘦三，细切粗斩，肥瘦均匀……”没等他说完，史晓云就已经狼吞虎咽完了，空碗空勺还给他，“肥瘦均匀？”史晓云撩起小叶子的围裙，擦了擦嘴，“我看你在厨房待的倒是‘肥瘦均匀’，没少偷吃吧？下回留点我”。
小叶子无奈的摇了摇头。看着史晓云无赖样，心里竟有一丝满足，但是嘴上依然不能输，“这么用心的狮子头，你给三口两口吃了？浪费啊……这是要‘品’的……”
清冷的夜，他们俩并排在墙边站着。围墙边昏黄的路灯下，一排泔水桶排在墙边，等着人来收。小叶子心想“这真不是一个聊天的地方啊。”两个人虽然还是很要好的朋友，甚至可以说是对方最好的朋友，但是平时除了上QQ的时候贫嘴，吹牛，互相抬杠，开个玩笑以外，共同语言确是越来越少。
“最近怎么样啊？涨工资了得请客啊”史晓云先开口了。
“下个月，下个月开始旅游旺季了。师傅说这两天给我列个菜单，单子上的菜以后就我上了。”小叶子顿了会儿，继续说：“我肯定得请客你啊，给你包个包厢，我给你做一桌子菜，”小叶子越说越兴奋，“到时候你也考上大学了，给你践行”。
“如果，”史晓云低着头，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小叶子看不清她的表情，“如果我没有考上大学呢？”
“没考上？”小叶子被问的有点不知所措，他自己虽然不上学，但是史晓云的成绩，他还是清楚的。在他心里，史晓云肯定得去上大学，然后等她毕业的时候，自己也早出师了，成厨房骨干了……。
小叶子收回他遥远的想象，试探着问，“没考上就再考一年呗？”
史晓云不说话。小叶子不知道她的心思，继续问：“怎么？有压力？”
“吃饭的时候我跟我爸说，以后帮他蹬车去，被他说了一顿……”
“蹬车？”小叶子满脸的不可思议。不等史晓云说完，“你……你怎么想得出来嘛？”小叶子笑的要喘不上气了。
“那你说我要是考不上干嘛去？”被小叶子这么一笑，史晓云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不靠谱。
“你怎么会考不上嘛？”小叶子一脸不可思议，“要不等我出师了，我开个饭馆儿，你来给我当服务员吧？”小叶子换了一脸贱笑。
“去你的吧”史晓云假装生气，脱口而出：“就凭我，才给你当服务员啊？怎么也得是老板娘吧？”
说完，史晓云自己一愣，赶紧低下头，心理暗骂自己一声：说话不带脑子。
小叶子听了，心里就像炒了一锅糖色一样，又红又甜。
“好啊，我是老板，你给我当老板娘呗？”
小叶子说的很沉稳，史晓云听着，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叶子……”门里传出一声吼。听到小叶子的师傅在叫他，史晓云忽然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师傅叫我了，我得进去了。”小叶子看着她，史晓云依然低着头。“你回家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到家告诉我一声。”小叶子继续叮嘱着史晓云，“别乱想，你肯定能考上，考上了，我得请你吃饭啊。”
史晓云心里乱乱的，只是点了点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点头答应的，是他哪一句，沿着巷子，往回家的方向去了。一直到史晓云的身影湮没在了夜色里，小叶子才进门，里边，师傅早已暴跳如雷……
二
两个月后。
“小叶子，分数出来了，我没有考上。”史晓云查完成绩，给小叶子发了一个消息。
没过一会儿，小叶子电话就打过来了。手机刚响了几秒，史晓云按掉了。
“我在家，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我现在不太想说话。”
小叶子的饭店今天晚上刚好是婚宴，师傅已经很放心的把几个菜式交给他了。婚宴不比散客，忙过最初的一阵后，小叶子刚得空，就看到史晓云的消息来了。他立马拿起手机打了过去，却被史晓云按掉了。他拿着手机，想给史晓云发一段话安慰她一下，可是看着屏幕好一会儿，也没打出一个字。史晓云一定很难过，他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叶子才憋出几个字：“好吧，你好好休息。想聊天的话，随时找我，我一直都在的。”
史晓云在自己床上躺成一个“大”字。想着刚才父母得知高考结果后的样子。老史长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母亲也是欲言又止，最后也没吐出一个字来。整个家静悄悄的，史晓云躺着，听着自己的心跳。心中一遍遍的默念，“爸爸妈妈，对不起……”眼泪，从眼眶溢出，缓缓滑落。她双手紧紧的揪着床单，用力到手上青筋都攥出来了。这一夜，也许是史晓云人生以来最委屈的一晚。
三
一星期后，瘦西湖边。
小叶子没有想到史晓云会主动约他出来，这几天他一直想找史晓云，可又觉得这时候不该打扰她。他忍不住了给她发的消息也不回，他只好耐心的等着。没想到昨天史晓云主动发消息约他出来，他立马就跟师傅请了一天假。
见了面，史晓云也不说话，俩人就沿着瘦西湖河畔慢慢走着，小叶子在旁边跟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本就不善言辞，这时候挖空心思想着怎么安慰史晓云。想着一句，否定一句……
“我要走了，去北方。”史晓云先开口说，“去上学。”
“去北方？”小叶子一愣，“去哪上学啊？”
“去那个著名的学校。”史晓云叹了口气，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去学门手艺吧，我总得自食其力啊。”
“啊？”小叶子若有所思。想起他俩曾经开过的玩笑，说过一起去山东的学校，一个学厨师，一个学美容美发。
“你觉得我去学个什么好点？”
“学什么？，你喜欢什么呢？”
“要不我还学个美容美发？回头给你剪个非主流？”
“呵呵……”小叶子附和着干笑了两声。显然，他俩都知道此时此刻，这个玩笑很冷。
“其实，我想去学汽修。”史晓云认真的说，“我知道你又要说哪有女孩子去学修汽车的。但是我是认真的。”
小叶子没说话，等着史晓云继续继续。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嘛？”史晓云找了个无人的亭子，坐了下来，看着湖面上一大三小四只野鸭在水里游着。史晓云面色恬静，仿佛随着回忆，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我们在巷子里，转啊，跑啊，每一个拐角都是我们探险的地方，每一次拐弯都可能是我们熟悉的，也可能是陌生的。那种感觉，很自由，很快乐。”
“后来，很多老小区都拆了，外面的街道越修越宽，街上的车越来越多。连巷子里的车也越停越多，再也不没地方转悠了。”史晓云的脸色有点没落。“小时候，我们觉得扬州就这么大，从你家到我家，再到学校。后来它变得越来越大，大到我都有点不认识了。”
“我就是想好好的认识认识我们的这个地方，继续每天自由自在的在这个城市晃悠。”
“你们说，女孩子不能蹬车。那我开车晃悠总行吧？”
小叶子一直没说话，他这几天想过各种可能，可是史晓云刚才说的，恐怕他几辈子都想不到。看她脸上的笑容竟不像装出来的。小叶子知道，她恐怕真的是，认真的。
“所以啊，我想学汽修，将来嘛……”史晓云故作神秘的停住，盯着小叶子，“我用零配件自己攒一辆车。”
小叶子也愣了一会儿，继而两个人都大笑起来。这是俩人发自内心的笑，仿佛高考的阴霾就这样过去了，他们已经开着车在扬州的大街小巷里肆意穿梭了。
“好”，小叶子一拍大腿，“将来我开了饭店，当了老板，我就雇你给我当司机。天天送我去菜场采购，去饭店，然后下班……”
“没问题啊，但是到到时候你得给我配个豪车。”
两个人坐在湖边的亭子里，享受着初夏的夕阳照在人身上，暖暖的，耳边听着五亭桥上挂着的铃铛，随风而起，似有似无，忽轻忽重。这种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整天无忧无虑的日子。
“唉，小叶子，有个事情我一直没弄明白。”史晓云忽然问道。
“嗯？你说。”
“小时候，我们放学天天走的那条巷子你还记得？”
“记得啊。”
“后来被人堆的旧家具，旧电器，给堵住了。”
“嗯。”
“然后我们每天绕了一圈回家。但是你有一条秘密通道，经常走在我前面到家，我问你很多回，你还不告诉我。”
小叶子仔细地在脑海里回忆起来。他原本紧蹙的眉头渐渐松开，瞬间就大笑起来，笑的那样放肆。
“笑什么笑啊，笑的像你做的‘扒烧整猪头’。”
乘着史晓云没发飙，小叶子赶紧抿起嘴，憋着笑。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啊，我哪有秘密通道。”小叶子看着史晓云一脸好奇，忍不住又想笑，“我是绕了更大的一圈，一路冲刺到你前面去等你的。”
终于知道答案的史晓云也不禁笑起来，原来小叶子这么幼稚。但是一想到自己居然煞有其事的想了这么多年都没想明白，岂不是更幼稚？想到这儿，史晓云笑的更灿烂了。
小叶子看着史晓云，她笑的还是像小时候那样纯静，像湖边柳树下的开满的‘金钟花’，虽然它们从来不是主角，从来不引人注意，但是回忆里，它们总是无处不在。
“我会冲到你前面，等你。”小叶子重复了一遍。他说的很轻，很坚定。
史晓云知道小叶子看着自己，但是她不敢迎向他的目光。脸上渐渐发烫，就像这六月的桃子，有一点青涩，却愈发的娇艳。小叶子的话就像一缕微风，牵着垂柳从湖面划过，留下一圈涟漪，她的心里，也有一圈涟漪慢慢扩散开来，扩散的很远很远……这是一种怎样的期许啊，一边想要努力守住这份平静；一边，却又等着柳枝能再来划过湖面。
“花不常开”，史晓云告诉自己，有些事，只能自己面对。
四
八月底的时候，史晓云出发了。她本想早点走，反正也是随到随学，不如早点去。然而史妈妈虽然拗不过女儿去学汽修，但终究还是不忍心史晓云酷暑天一个人在外地。“这应该算是自己的最后一个暑假吧”，史晓云想，“有些东西，从此只能在回忆里了。”
分别的时刻，比他们想象的要平静。史晓云觉得，离开了这个最熟悉的城市，反正去哪都是一样陌生。小叶子觉得，这天气，怎么跟酒店厨房一样煎熬。
既然外面跟厨房里一样难熬，小叶子索性把精力全放在了厨房里，他从学徒正式的变成了一个厨师，师傅对他很放心，有他在，师傅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不用换厨师服。一得空，小叶子就会把手机拿出来看看史晓云有没有给他发消息。他有时也会给史晓云传个照片，他把狮子头捏成个心形，用豆腐丝拼成的“云”字，在猪脸的额头上刻一个“史”等等。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小叶子想着，自己的这个方式，也挺“流氓”的了。偶尔的，史晓云会回个话，或者回个笑脸。更多的时候，小叶子打开手机，上一条消息也是自己发出去的。
也许，她今天很忙吧……
也许，她累了，睡了……
也许，她谈恋爱了……
也许，她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城市了……
他很多次的想打电话过去，却又不知道电话通了说什么。他很多次的懊恼：
如果，他请她留下……
如果，他跟她一起走……
如果，他勇敢的跟她表白了……
然而生活没有如果，生活就像一条只有一个方向的河流，他已被抛到了岸边，史晓云却漂向了更远方。
五
两年后。
又到一年初夏时，天气将热不热，瘦西湖边，小叶子的印象中，这儿似乎一直没变过，或许变过，他也没注意罢了。人来看景，景也看人。这次，小叶子的身边，却不是史晓云。
家里给小叶子介绍的相亲对象，小叶子要么找借口不去，要么三言两语给人打发了。他总觉得，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心里觉得，他跟谁都不合适，除了……但是这次，是师傅介绍的姑娘，师傅虽然不会再训他，但是他还是不敢糊弄师傅。只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带姑娘到这儿来。史晓云走后，他就再也没来过了。
虽然小叶子努力的找话说，但是姑娘能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于是找个借口先走了。小叶子一个人坐在亭子里苦笑，不知道明天师傅会不会冲他发飙。
他一个人默默的沿着湖边走着，想起了史晓云，想起了史晓云说过的话。想起了史晓云说她怀念的自由自在……想到这，他忽然地想回去看看，去看看他们小时候常走的那片巷子。他甚至燃起了一种期待，那儿，也许能找回一些失去的……
小时候，他们都住在这片老城区，后来小叶子去做学徒后，就住在酒店宿舍，再后来，他们家搬到了城西。史晓云一家一直住在这片。
小叶子回想起来，搬家后，他就没有回来过了。看着路上的青石板，两侧斑驳的老墙，除了多出来的空调外机，一切，似乎都未曾变化。小时候急匆匆去上学的路，如今走来，原来这么短。从前觉得时间过的很慢，现在，仿佛生活被时间拖着往前走。
小叶子走到史晓云家门口停了下来，老史正坐在门口的条凳上，看上去不怎么精神，甚至有点儿萎靡。老史的身体也单薄了许多，以往蹬车的时候，算不上健壮，但是俩小腿肚子，跟塞了俩铁球似得。如今，却似个小老头，一点没有往日的精明强健。小叶子正诧异的时候，想努力把眼前这个小老头跟印象中的老史对上，老史倒是认出了小叶子，招呼他进屋里坐。
史妈妈也认得小叶子，老领居了，还是自己姑娘从小的玩伴。虽然他们的样貌比跟小叶子的印象不太一样，但是一聊起来，还是那么熟悉，亲切。跟史妈妈絮絮叨叨的聊天中，小叶子心中的史晓云，才得以“更新”。史晓云后来去了北京，进了4S店卖车，晓云懂车又努力，领导也很器重她。后来，老史的心脏终于撑不住了，住了院，还做了搭桥手术，花了好几万，都是晓云赚到钱打回来的。再后来，老史的病总算好了，但是他再也不能蹬车了，车也就卖了。史晓云孝顺，每个月都给父母打钱。就是太忙了，忙的连谈对象的时间都没有。史妈妈一直想找个时间去看看女儿，也都没机会……
小叶子不知道这几年，他们家发生了这么多事。她现在过的挺好的，她喜欢自由，喜欢冒险，大城市更适合她吧，史晓云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小孩儿了。想到这，说不上开心还是难过，小叶子拿出手机，登上QQ，点开那个许久没有亮起来过的头像，他想给她发一句祝福的话。想了许久，最终没打出一个字来……
也许，自己还是不要打扰她了吧。
六
还有两个月就要过年了，小叶子要去北京了。北京一家杂志要举办一个“美食节”的评选活动，号称邀请各大菜系名厨一起交流学习促进美食文化……其实小叶子心里清楚，活动的赞助商就是他们酒店厨房的供应商，把他们请过去就是吃喝玩乐，打点关系，顺便还能用这个活动做个广告，一举多得。小叶子不想去，他只会做菜，不会跟这些生意人打交道。但是师傅说了，年轻人，还是出去见见世面的好。也许是觉得师傅说得对，也许有别的什么原因，小叶子如期出发了。
一共五天的行程，跟小叶子想的一样，总共来了二十几号人，都是酒店的中高层小领导，有厨师长，采购经理什么的。所谓的评选活动半天就结束了，余下的都是带着他们在北京四处参观，旅游，好吃好喝招待着。
最后一天晚上了，大家第二天就要各自回去了，供应商的一个大领导带着小叶子他们来到一家夜总会。小叶子是进去了才知道是夜总会，难怪大家都这么兴奋，小叶子在扬州从来没去过这种地方，相比其他人的“挥洒自如”，他显得有点儿局促。
然而更让小叶子感到不安的还在后面，大领导带了一群浓妆艳抹，妩媚妖娆的姑娘进来，不多不少，刚好跟他们一人一个，说是陪着唱唱歌。
小叶子并不想唱歌，更不想要她们陪。小叶子看她们，就像一大锅拔丝香蕉，甜的发腻，让他有点不舒服。随便的一瞟，像被一股电流击中。虽然他之前从未见过她化妆，虽然她换了发型，虽然她的衣着……虽然眼前的这个人，看上去的一切都表明似乎她绝对不可能是她，但是只一眼，小叶子知道，她就是史晓云。
史晓云也看到了他，惊愕，羞愧，懊悔，躲避……痛苦，一瞬间，却仿佛很久很久……
史晓云主动坐到了小叶子的身边，其他人也纷纷各自坐下。小叶子有很多话想说，喉咙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史晓云也没有说话。他们俩就像是一对普通不过的情侣，坐在电影院里，看着眼前真实的，荒诞的，让人无奈的电影。随着剧情的发展，他们也跟着笑，跟着骂……酒杯里仿佛盛着他们的饮料，黄的是橙汁，棕的是咖啡……他们不知道电影会怎样结尾，悲剧？喜剧？但是结局，并不由他们掌握。
结束的时候，史晓云说了第一句话；“你在门口等我一会儿。”大家在酒店门口道别，各自回去，小叶子在大家意味深长的眼神中，留了下来。
史晓云出来的时候穿了一身长羽绒服。两个人顺着路边，慢慢的走着。“北京的夜，比扬州冷多了”小叶子想。
“你……还好吗？”不知道怎么，小叶子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怪怪的。
“挺好的。”史晓云很平静的说，“北京赚钱多。”
“我见过你爸妈了。”小叶子瞥了一眼史晓云。史晓云
原本平静的脸庞，变得阴郁起来。小叶子对自己的话有点懊恼。
“他们……还好吗？”过了一会儿史晓云问。
“挺好的。”小叶子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你爸也挺好的。”
小叶子看到史晓云原本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放下心来。
“你没想过回扬州吗？”小叶子鼓起勇气问。
“我好久没有回去过了。”
“扬州现在挺好的，也许……”
“回去，我能干嘛呢？这儿挺好的。”
两人相对无言，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要走向哪。
“你回去吧。我也要回去了。”说着，史晓云伸手向着远处开来的出租车招了招手。
看着出租车一点点的靠近，停下。小叶子想起史晓云曾经说过的话。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被这个念头吓到了。
“你”小叶子迫切的想要得到证实，急的话都说不清楚，“你那年，真的……真的没有考上吗？”
史晓云打开车门，正要上车，听到小叶子的话，愣了一下。“早点回去吧，晚上冷。”史晓云头也不回的关上了车门。她似乎没有听到小叶子问的话。
七
又到一年春天，农历三月的扬州。万物复苏，草长高了，花开了，不知名的鸟也多了……人们欣赏着大自然的馈赠，赞美着大自然的神奇。却不知，这景象，已重复了多少年，今年，往年，有什么不同？
小叶子独自走在瘦西湖边。来扬州旅游的人越来越多了，到了旅游季，又是人山人海吧。
即使人很多，小叶子感觉自己跟周围人不一样。他们顾着赏花、看水……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河边的一株柳树，岸边的一颗小草，水里的一只野鸭，五亭桥上的一串风铃……，这些外人眼里的种种的新鲜事物，一直就在那里，从未改变。
小叶子掏出手机，拨出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你回来吧。回扬州。”
“回去干嘛？你请我吃饭？”
“我开了个饭店，就在我们的巷子里。”小叶子说的很用力，他想让对方听清每一个字，“你回来，我请你吃一辈子饭。”
电话那头，史晓云的眼泪，就像瘦西湖的水，明明风平浪静，却涟漪纷纷……
作者简介
程虫虫，以通透为理想，以简单为目标，人生信条为“一切看透，更要相信美好”。二十岁正式开始发表作品，青年作家。热爱音乐、武术、电影、旅行。诗歌、散文、小说等作品散见报刊杂志、电台、电视台和网站。诗歌、散文、小说作品入选年度选本。著有长篇小说《雪花神剑》《血海浪花》《苍茫》《一代女皇武则天》《面包树上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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