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辞
她说,人过三十就会容易忘事。我说你是不是会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她说,是的,有一些事情我已经忘却了,只有别人提起时我才会想起原来有这样的事。我说,忘却有时候是一件好事。我也快过三十了,有些事却越来越清晰,恍然昨日,那么多事都像是一天发生的,毫无道理。
蔻丹是一个刚过三十的女子,她更年轻的时候大约很美,身材也婉约。光彩如同白日,照耀着尘世。她还没有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子,住在一座不大的房子里。这是她工作后凭借自己的力量付了首付后贷款买的一套房。虽然不大,但给她一方遮风挡雨的空间,让她在这个城市中有一个立足之地。
有点像狐狸的洞穴,好像是修炼千年而成精的狐狸。她将自己的屋子打理得很整洁。
她在一家企业工作。平时工作并不很累。礼拜天常和朋友吃饭看电影唱歌。但随着年岁的增长,大家都各自婚嫁,平时多忙于家庭,只余她一人,显得有些零落。让她有了一种如同姜夔词一样的清空骚雅的味道。
亲戚同事都给她介绍过对象,但总是没有结果。开始时见面吃饭聊天,聊着聊着就没有了下文。家人将原因归结为她的淡漠,劝她年岁不等人,要打定主意找一个人。她说,可能缘分还没有到吧。
可能是她的美丽让追求者望而却步吧。乍看到她,大家往往以为她已为人妻,而绝不想到她竟孤身一人。她优美的鬈发闪耀着瀑流的光芒,她迷人的睫毛如同蝴蝶的翅膀,她的脸如同象牙般白皙细腻。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可见的痕迹,仿佛她超脱了自然法则,能够享有非同常人的寿数。小时候,一个算命先生看过她的手相,说前半生注定坎坷,后半生福寿双全。她说,我并不相信。
蔻丹看着我,说,就比如,我已经忘记怎样认识你的了。我说,人和人的相遇总是充满偶然。我们是在一次同乡会上认识的。她说,好像想起来了。我说,那天你去得晚,你来了说自己在单位加班,要自罚三杯。大家都说喝一杯就够了。大家总是不愿意让美女难堪。为活跃气氛,大家开始玩一些简单的游戏。你玩得很开心。她说,想起来了,我记得有一个游戏好像是角色扮演,我当时选了王祖贤。然后大家互相猜谁是谁。猜错的罚酒。我还被罚了一杯。我说,是的,我看着你们被罚,在这样的游戏中我从不会输。
同乡会是由一个热心的老乡组织的,有一些人没来,来的人也还很多,大家将桌子拼在一起,坐了很长一排。有人说不喝酒,于是去外面买了饮料,菜上来了,像是满汉全席。大家一边交谈一边吃饭。聊工作聊生活,同时开启许多话题,和左邻聊一会又加入右邻的话题。吃了一回,一些人说有事,提前告退了,最后留下的人又去唱了一回歌。其中就有我和蔻丹。蔻丹唱歌很好听,犹如天籁。她一边用右手拿着麦克风唱歌一边用左手捻动着垂下的发丝。
听说以前也有这样的活动,但之后再没有了。
蔻丹拧开指甲油,涂抹自己的指甲,一边涂抹一边吹着气。她的手指修长,指甲透明。指甲油有一种奇异的味道,涂抹在指甲上呈现梦幻一般的粉色。
高中时代,她并不热衷修饰自己,那时候也不必修饰,清水出芙蓉一般,有一种清新的美。当时她痴迷于物理,每天都以做物理题为乐。有时候一道题要做两天,做的时候愁云惨淡,做出来后云开雨霁。但她总体的成绩一般,因此去了一个一般的大学。
我问,你后来没有从事和物理有关的工作吗。她摇头说,兴趣而已,不过大概可以帮人补一补物理。后来她兼职做了物理补课老师。倒不是为了挣钱,只是喜欢做物理题和教人做物理题的感觉。她说,那种感觉就像做乐于享受战战兢兢地寻找线索侦破案件的警察。
她也曾疯狂地爱过。大学课业并不紧张,大家都沉迷于恋爱、游戏或者其他什么,她也不例外。他们在大学周围的宾馆昏暗的灯光中挥洒着汗水与青春。有一回她怀疑自己怀孕了,还买了一些药喝,肚子兀自疼痛,后来才发现什么都没有。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她想起这一句诗。
毕业时候自然而然地分了手,各自挥一挥衣袖。站在不同的站台,登上不同方向的列车,再没有回头。
有一回她登上一座新建的十层高楼的天台。因为还在修建,通往天台的门并没有关,上面有一些脚手架之类的东西,楼的侧面还有几个用绳子绑着的建筑工人,他们是在刷漆还是什么,垂在半空,好像一个个蜘蛛侠。远望都是高楼,天空很薄,仿佛可以用一根很小的针刺破。她有一种想要跳下去的冲动,但终于没有跳。
自同乡会之后,我和她常常一起吃饭。她有事没事喜欢找我聊天。我们聊各种各样的事,没有什么新鲜事的时候,我们就将事情换一种说法继续聊。就像用不同方法烹饪同一种食材。
那次是怎么说起贞操的了。好像源自于我的一个故事。我说,有一个同学读到初中就辍学了。在我们还在读书的时候,他就去汽车修理店做了学徒,修理店老板的女儿和他生出了情愫,两人就睡在了一起。结果被老板发现了,老板发了怒,将他赶了出去。世风不古啊。她说,现在的社会越来越开放了。我说,有时候我感觉世人皆浊我独清。她说,你应该超脱一些,毕竟大环境是这样,很少有人能够独善其身。我说,比如沈从文的《月下小景》,讴歌了甘愿为爱殉身的灵与肉统一的爱情,那才是至真至纯的爱啊。但也难说,比如《阿甘正传》始终痴情的阿甘,甚至还有描写甘愿妻子和其他男子交往情事的谷崎润一郎。那部小说叫什么了,《痴人之爱》,但总要有一个尺度,就像《圣经》中因为糜乱而被惩罚的索多玛和蛾摩拉。人类总不能一直堕落。她摊开手说,有什么办法呢。不过是两个阵营罢了,保守不一定代表落后,现代不一定先进。我承认她说得很有道理。我说,那么,我就是保守那类型的了。
我们之间始终保持着纯洁的友谊。
她说,我最近发现了一家好吃的饭店,一起去吃吧。我们便去吃。这家店的位置之前开着一家串串香,但倒闭了,变成了现在这家小菜馆,虽然小,但五脏齐全。两边各有两个单间,起的名字也很雅,遮着红色的幕布。中间摆着好几张桌子。大家围坐在一起,倒也很热闹。她说,人为什么总会老呢。我说,老的只是面容,不老的是心情。她笑着说,不老的还有天空。
后来她不大找我了,有时候我在路上遇到她,她的身边总有不同的男子。我低头从她身边走过。她有时候会和我打招呼。她有一次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想,我想的是什么呢。
我们走在不同的路上。
后来几年,她都没有结婚。
她邀请我去一家酒店见面。我问她,当初你身边有那么多男子,为什么不找一个呢。她手指夹着烟,腿搭在一起,嘴唇红红的,说,我已经对男人失去了兴趣。那么,我说,你喜欢女人吗。她摇头,弹掉快要掉下的烟灰。又吞吐了一会烟气,眼目空茫,将烟头碾死在八角的透明烟灰缸里。她晃动着自己穿着高跟鞋的腿,她晃动得很有韵律,好像体内有一部梵婀玲。她说,怎么会呢。她看着我,叹了一口气。我问,你为什么叹气呢。她说,因为我是一个容易感伤的人。
白色的床单、蓝色的枕巾、红色的脸、长长的睫毛、高高的天花板。
她已经换了一家单位。她说,我喜欢自由。在这家单位,她可以上两天班休三天假。有时可以不用去单位而径直在家中办公。但为了让自己有工作的感觉,她还是坚持每周去两三天单位。
你知道吗,她说,每次坐在办公桌前,就好像自己是一个皇帝,可以批阅奏折,发布敕令。有一回她去照相馆拍照,要穿衣架上的一件龙袍。但影楼的人说,首先那是男子穿的,另外那是结婚时候穿的。
不知道是第几个秋天了,我们一起坐在画舫上。她问我,你在看什么呢。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看,而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内心。我不断地审视着自己。人世中,很多事起初觉得难以认识,后来也不过尔尔,只有自己难以洞察。一方面,人不断地美化自己,另一方面,人又不断地贬低自己。我们说了许多无关痛痒的话,并以之为乐。大概好的关系就是可以说许多没用的话吧。她躺在画舫一侧,用手撩起水,淋在自己胳膊上。我将视线转向外,看到远处一些雪白鸭子游在水面上,它们不时弯曲脖子用嘴啄着自己的羽毛,有时候还扑扇着翅膀。她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又继续用手撩水,水每次都从她的手缝溜走大半。她说,这里的水有些凉。我将她的手从水中拿出来,说,你的皮肤依然很白皙。她轻声唱起歌,歌声悠悠扬扬。
我想起汉武帝泛舟汾河写下《秋风辞》的情境。我背了两句,“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反复念诵着。
秋天容易让人兴起秋思。
她说,我觉着我们像武侠小说中的人物,要是有琴箫合奏就更好了。我说,大概因为我们正在江湖之上吧。沧海一声笑……
不知道为什么,她被关了起来。穿着蓝色的条纹服,隔着玻璃和我说话。有点像坐在银行的人工服务窗口时候。我说,你过得还好吧。她的嘴动了动,好像想笑,但没有笑,或者只是半个笑,好像燃了一半的烟花,拉了一半的拉锁。她说,你为什么要来看我。我说,我顺路过来的。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我说,没有。她冷笑了一下。眼睛望向别处,咬了一下嘴唇,眼中似乎闪烁着泪花。
她出来后就失去了工作。我说,去我家吧。她每天住在我家,哪里也不去。我下班回来,看到她望着窗外,穿着露出脚踝的睡衣。我问,你喜欢窗外的风景吗。她说,我大概只是喜欢望向窗外的姿势而已。
她有时候盘腿坐在沙发上,用遥控器控制着对面的电视。她经常换台,好像不知道要看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能引起她的兴趣。她不是一个有很高兴致的人。她看着看着就会躺下来,不一会就睡着了。我帮她盖上被子,关掉电视。有时她会突然醒来,看着我,过一会才明白自己在哪里。
她说,也许我应该去找一份工作。她开始关注网上的求职信息。她给我看不同的岗位信息。我说,可以试一试。但她哪里也没去,她只是坐在沙发上,有时候盘腿,有时候将腿放下来,盯着电视屏幕。身上围着一张薄薄的被子。面孔被电视屏幕的光照亮,好像塑金一般。
有一天回来,她不在了。我打电话问,你去哪里了。她说,我回自己家了,谢谢你这么多天的照顾。
回想起来,她在我家住了两个月或者更久,但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家中还残留着她的一些气息,若有若无地。有一件衣服她没有带,一件天蓝色的外衣。大概是忘了。我们总喜欢从生活中寻找蛛丝马迹,但有时候很难找到,或者竟找到了让人迷惑的线索,最后导向错误的结果。
几天后她给我打电话,但她并没有说什么。我不大能感受得清楚她在电话那头的状态,也许她在悄然啜泣,或者笑容满面。我叙说了这几天发生的一些事情,她就像相声中的捧哏一样应和着。她说,那就这样吧。而每次挂了电话才想起还有什么事没说,我也许应该问一问她关于工作的事情。但不问也罢。
她的生日。我说,一起吃饭吧。我买了一个蛋糕,她许了愿,吹灭了蜡烛。房子里陷入一片黑暗。如果时光倒流回蜡烛熄灭之前,蜡烛光照亮她小半的脸,如同光芒照亮地球的一面。在黑暗之中,她忽然说,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啊。我说,那么,我们不开灯吧。我们摸黑吃了蛋糕。她问,为什么黑暗让人觉得自由。我们如同处在外太空中,重力全无,相互摸索着。
蔻丹终于找了一个结婚的对象,年龄比她大许多,但看起来很喜欢她。她搀着他的胳膊,好像抱着一根柱子,而他就像拄着一根拐杖。他们一起走过许多地方,走过便利店、玩具店、药店,不时走进一些店铺转一转,购买一些小商品。她一边走一边摆弄着。
他们的婚礼是中式的,他穿着长袍马褂,她身着凤冠霞帔。他坐着高头大马走在前面,她坐在轿子里,蒙着盖头。前后四个轿夫抬着轿子,轿子左右摇晃着,如同在浪上颠簸。我坐在宾客席上,感觉好像回到了古代,参加了一场古代的婚礼。我站起身,在酒店的侧边位置来回踱步。好像站在月下江边。我看着因快乐而纷乱的人群,也看到碎成红屑的鞭炮。刚才鞭炮响得震天动地,还有几门礼炮,仿佛开国典礼。漫天的烟花,拼成几个绚烂的五颜六色的字,我爱你。他还很懂浪漫,我想。
一年后她就生了孩子。她的孩子又白又胖,如同一枚放大许多倍的花生。我提着礼物去看她和她的孩子。小孩哭声很洪亮。我将他抱起来,他停止哭泣,圆睁着眼望着我。一泡温热的尿向我冲过来。我将他放到卫生间的马桶上,轻轻地拍打他的屁股。孩子和她一样可爱。
我听到她说,你也应该要一个孩子了。
她照料着孩子,母爱如同尼罗河一般泛滥开来。凡事围绕着自己的孩子转。但没过几年,她的丈夫就被车撞死了。
她的丈夫正走在马路上,绿灯变红,一众车辆顺流而下,浩浩荡荡。一辆车向他直冲过来,他向一边躲去,但被另一股车辆阻住。他夹在两股车流中间,忽然疾速驶来一辆摩托车,插进两辆车中间,直直地撞到他身上。他好像被狼扑倒一样,正倒在摩托车车轮之下,殷红的血不停地向外流淌,有一道蜿蜒的细流流了两个街区。路上的行人将摩托车团团围住,大声喊,出车祸了。救护车很快就来了,但还未去医院,他就失去了生命体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手指艰难地动着,好像想要说什么。递给他纸和笔,写的字歪歪扭扭的,看不出什么意思。
蔻丹的心碎成了五瓣,很长时间都无法愈合。她想起那些日子中的甜蜜,如今都化成射向他的箭雨。她想起他在一些特殊日子中的精致的礼物,想起他周到的话语,以及瘦长如白杨的躯干。她不禁大放悲声。她的哭声如同深夜的大雨。
她穿着白色的孝服,脸上落满了愁郁,好像冬天的大地上落满梅花。很长时间过后,她才从这件事中解脱出来。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想尽办法安慰她,但我大概很难体会她的苦痛,如同站在墙外想象着墙内的情状。大多时候,她独自涵味着自己的苦痛,如同品尝苦胆。幸而还有孩子。她将他视为上天的馈赠。他似乎很聪明,很小就会背许多英语单词和古文。她说,你们见过这样聪明的小孩吗。我只是给他播放了不多几遍学习视频而已。她早早地给孩子断了奶,孩子很早就学会了走路,在各个房间不停地走。她给他拍了许多照片与视频,她来回地看他,并配上不同的文字。但她并不失严厉。他因此得到健全的成长。我常常去看望他们。他每次都在看一本很大很厚的书。他确实很聪明,当我说完上半句,他就知道了下半句。
蔻丹和儿子相伴,获得了崇高的快乐。儿子读书努力刻苦,考取了最好的大学。在大学中初次崭露头角,做了一个社团的社长,引导濒临倒闭的社团重新走向辉煌。大家见到他时候,都点头说,社长好。毕业后他就做了一个公务员,凭借出色的能力与审慎的判断得到领导的器重,官运亨通。
蔻丹做了一个梦,自己被朝廷封为安国夫人。醒来后才发现自己在梦中穿越了。
醒来后她叫来自己的儿子,梦中的事如同雾一般笼罩着现实,让她的声音显得有些梦幻。给儿子在背上刺了几个字,儿子说,您是当代岳母。她说,现在是和平年代,但我总觉得也许会发生什么战事或者不一样的事,就给你刺了几个字。儿子问,什么字了。她说,是五个字,时刻准备着。儿子点点头,说,这五个字很好,我会永远铭记在心。
那天我正好去她家中做客,看到她在给儿子刺字这一幕场景,我说,真是一个贤良的母亲。她说,能够拥有这样的儿子,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看到她的鬓发已经略显斑白了。雪已经漫上她的体内,雪线正在下降。但她和洽的笑容使得冰雪全部融化。
看到她迈入暮年,如同看到一面镜子,映照出自己的老状。我们两人都垂垂老矣。但她的风韵好像并没有衰减。在她身上依然保有年轻的美丽,更多了一些老年的智慧与通达。
她买拐杖时候帮我买了一副。但我不大用。我们常在公园里四处走,一起坐在树荫下,怀想当年。往往以这样的话开头,你还记得某件事吗。对方说,记得。于是共同展开回忆。
你还记得从前楼下喜欢学狗叫的疯子吗。大概记得。他一边走一边发出汪汪的叫声。倒是没有趴在地上,不然就更有看头了。他发出很大的声音,让走在他周围的人冷不防中吓一跳。好像被蜜蜂蛰了一样。不过他学狗叫声学得真像啊,就像真的一条狗一样。走在路上,用那样的步伐,也很像一条狗的样子。只差脖子上栓一根铁链了。
我们都沉浸在关于疯子的回忆中,她说,我倒是觉得,疯子什么事都不用操心,也活得很快乐。而我们每天被各种样的事情困扰,就像被困在牢笼中一样。我有时候想要做一个无忧无虑的疯子,每天在疯人院度过,就好像住在幼稚园里一样。那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啊。
我们笑得都很开心,可以笑断木板的哈哈大笑。她露出了一颗假牙,用手捂住嘴。毕竟我们都受限于时间。她笑得很可爱,带着当年的余韵。
她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记忆力竟然在老年变得好了起来。许多从前忘记的事又想起来了。好像是以前丢失的孩子现在又回来了。虽然相貌发生了改变。她看着我,说,你现在和从前也相差不大。我说,是吗,我总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好像明天就要走进棺材一样。她说,不要说这样的晦气话。我说,有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老人,他在家里准备了一口棺材,困了就睡在里面。她说,还有这样的人。我说,大概也看开了,生死都是相似的,人终究是会死的,死了也还可以再死。没有人可以永久地活,却有很多人永久地死。如果能够超然于生死之外,那么就没有什么可以困住我们了。她说,虽然你的话不大准确,但我理解了你的意思。我理解了你的犹豫不决,理解了你的吞吞吐吐。我说,可是我没有犹豫不决,也没有吞吞吐吐。
她往后捋了捋头发,说,我想起自己之前总是想不起来事情。我说,那么,之前的很多事,你想必也没有遗忘吧,或者说忘记而又想了起来。她说,是啊,不管怎么说,都好像是重新活了一遍。有时候觉得从前那样做不对,某些事是另一些事的诱因,但如果重来一次,只怕还会那样,性格大概就是这样决定命运的,简直毫无办法。
我说,那么记忆力的增强大概也是徒增烦恼吧。她说是啊,不仅记忆力,就是想象力、创造力,大概也无济于事吧。人总是要走向自己最后的结局。就好像揭开一个谜底。谜面可能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重点就在于猜谜过程的紧张与快乐。反正我们已经走过来了。很多事情都不必要,很多路也是歧路,但正是那些歧路构成了现在的我们。我邀请她去照相馆拍照片,她说,我们吗,你在开玩笑吧,我们已经这样老了。我说,我没有开玩笑。最美不过夕阳红啊。我们虽然老了,但仍然是一道美丽的风景,不是吗。她说,是啊,我们虽然老了,但并不因此而丑。我们互相挽着胳膊,来到照相馆。站在门口的侍者问我们要拍照吗。我们说是的。他将我们让进去,看衣服,选定之后让人带我们去化妆。我们坐在一面大镜子前,化妆师如同画家一般拿着各式样的笔在我们的眼睛眉毛等地方描画。
我们有时候看看镜中的自己,有时候扭头看看对方,莫逆于心,相视而笑。她的脸变得很白皙,同时腮部也很红润,我也是这样。灯光打在镜子上,好像赋予了镜子一种魔法。画完后我们去穿刚才挑中的衣服。
过了半个月我们拿到了照片,她看着照片上的自己,说,真像是重返了青春。果然青春是好的。任什么也不值青春岁月。但青春并不单指年岁,更多指的是心态。只要不失赤子之心,年纪老大也与年方二八别无二致。
她挥舞着照片说,这就像变戏法一样。我说,这就是我们,我们经住了岁月的洗礼,还要继续努力向前,在千难万难之中。一路走过来,没有什么太容易的事。她看着我,说,也许因为我们走了一条难走的路。你知道,去往目的地的道路有很多条,可我们选择了一条并不轻松的路。我问,什么是轻松的路。她没有说,过了一会,她才说,除了我们选择的这一条外的路都是轻松的路。这里的我们指的不仅是我和你,还有全部的人类。我说,那么,你的意思是千难之后有万难。
我们常常一起散步。她走得很慢,但很平稳。她熟练地运用着手中的拐杖,拨开前面的落叶。脚踩在上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时我们才发现我们身处萧瑟之中,秋天之内。她说自己很喜欢秋天。然后问我,你呢。我说,我倒是没有很大的好恶,四节更迭,也纯然是自然规律。她说,秋天的味道很好,走在树木多的地方,就可以闻到那种略带湿潮气味的木叶的零落而寥廓的味道。
散步过程中,我们常常四目相对,她的眼眸并不显得分外陈旧,几乎带着一种意料之外的新鲜。让人想起她从前的许多事情。有些事前后想起来竟不一致,也不知道孰真孰假。
她年轻时候很美丽,使得许多追求者望而却步,好像她的美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也有少数想要跳下来的,但都无功而返。那段时间她很是洁身自好,也许存在一个分水岭,自一个事件或者一个时间之后,她就变成了另一番模样。有几天,我像考古学家一样大胆假设、小心考证着当年的情事。时间定格到大学。大学前两年,她过着高中生一般刻苦砥砺的生活,每天按时上下课,认真完成作业。因此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她的才智与美丽如同一首歌谣在整个年级传唱,美得让人心碎。越知道她的美,越让人觉得惭怍,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时一个独特的男子出现了,他因为不知道女子样貌的美丑而不被蔻丹的美蛊惑,他因此得以接近她而不被灼伤。她也乐得有人能够和自己作伴,于是两人常常一起吃饭,一起写作业,一起游玩名胜。一次晚归,宿舍已重门闭锁,两人困意深深,于是去了附近的一家宾馆休息。第二天醒来发现两人搂在一处,大概就是自那以后两人的关系逐渐发生了变化。男子发现她的美并因为没有好好珍惜而感到追悔莫及之时,已经是毕业很久之后了。
毕业后来到这个城市,她和许多男子有过过从。上至高官,下至游民,她都能够游刃有余地周旋其间。她出入于各种样的社交场合,如同一只醉酒的蝴蝶,翩翩然,飞来飞去。她那时候的酒量大得惊人。
但后来遭到了某个世家公子的诬陷——公子追求她不成而诋毁她,她做出了一些不恰当的回应之后被许多社交宴会拒之门外,最后竟至于被抓进监狱。
她躺在逼仄愀隘的屋室之中,忽然感到自己之前的生活全然没有意义,而自己从前竟乐此不疲。她的心情由先前的失落而转为后来的平静。她了悟到许多之前没有想明白与没有时间想的事情。她积极接受改造,获得减刑而提前出来。狱友对她说走出铁门的时候千万不要回头,不然还会再进去。乌青色的铁门高如城墙,散布着一种凄冷寒凉的味道。大概因为她出来的时候是冬季。当时我在外面等着她。她走得很快,我开车追上她,她上了我的车。我说,你还好吧。她看了一眼我,说,能好到哪里去呢。接着又转头望向窗外,她摇下车窗,看着远近的事物,说,这里发生了一些改变。
她说,我很想喝咖啡。好久没喝了。我将车停在一家星巴克前。我们要了两大杯卡布奇诺。她慢慢喝着咖啡,一点点体味着咖啡的醇香。喝完一杯,我说,还要吗。她摇头说不了。她说,大概也不是想要喝咖啡,只是想要做出喝咖啡这一举动吧。我说,我大概能够理解。她说,你难道能了解我的内心吗。我说,你的内心有一片汪洋的海。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的丈夫很喜欢她,每天为她洗脚。可惜他没有能够活很久。她常常自责地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在他发生车祸的前一天,她看电影看到夜深,让他一直陪着自己。他打了许多哈欠,第二天醒来也有些困乏。那之后她再未熬过夜。
儿子后来长得很像他的父亲,好像一棵树上的两只相似的果子,让她看了暗自心惊。她热切地教导他,他一开始学习并不好,她将他送进一家完全封闭的寄宿制学校,他忽然之间生出了强烈的学习动力。
相较于她人生中不同的阶段,我更喜欢她刚过三十岁的年华。不仅因为我们在那时相逢,更在于她那时候处在一个玲珑通透的时候。许多人想要记住过往的岁月,回想自己的过往好像翻看一本青春纪念册。但真正难以做到的其实是遗忘。人的许多苦痛即在于记性太好。而全然的忘记使人如同一枚未经雕琢的璞玉,有一种天然的美。
有过心痛,有过快乐。但这都无损于她,她的经历最终成为她的财富,让她更好地成为自己。她用苍翠的声音说,下雨了。我也感到了雨滴的下落。虽然艳阳高照,但细密的雨滴撒了下来,还带着太阳的温暖,好像是太阳的金黄光芒融化成点滴的水珠。还好我们正坐在一棵树下,有枝条的荫蔽。我看着地面,乱雨触地后如同行动迅速的蚂蚁,在四处胡乱窜动。雨滴也溅在我们的手上,拐杖上,但没一会雨就停了。
她脸上的皱纹如同籀文一样,虽然日渐增多,但并未显得衰老,而更显得慈祥。儿子因为事务繁忙,没有很多时间照料她,买了一个底层的楼,并为她雇佣了一个保姆。我也常常去看她。我们在年老之后的关系比年轻时候更密切了。
她有时说,我觉得很抱歉。我问为什么,她说好像不应该活这么久一样。我说,你真喜欢胡思乱想。
不久她有了孙子。她之前就有过这样的愿望,而现在终于如愿以偿。她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刚刚还在啼哭的孩子,只要经她抱着,孩子立时就安静下来,用又黑又圆的眼睛望着她,望着望着就咧开嘴笑了。
孙子很快地长大。他很喜欢和她玩。她好像重返了小时候,他们一起玩着孩提时候的游戏。她回到了扎着跳动的马尾辫的笑起来露出未长全的牙齿的时光。时间发生了逆流。
后来孩子因为上学原因离开了她的城市。她很感到失落。她对我说,难道人生就是不断的离别。我知道她又一次因离别而断了愁肠。
在风中,她的白发遒劲有力,如同张旭的草书。她走在茫茫的天地中间,扔开拐杖,风吹拂着她的衣襟。她看着远方,好像可以一直看到历史的深处。她忽然大声地笑起来,如同风中的铃铛。她继续向前走,越来越充满活力,越来越年轻。我从另一个方向向她走去。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向梦境的末尾。直到她的儿子、儿媳与孙子赶来,孙子俯在她的身边,对她说,天亮了。
岁聿其逝,多少人已成陈迹,却好像在眨眼之间。但其间发生了许多事,虽然不过是瞬息。许多人与事生生灭灭,水中浮沤一般明灭。记忆如同珊瑚礁,一层层的,掩盖了事情的真面。我所记忆的蔻丹难免与事实上的她有一些出入,就如照片与真实的人之间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