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门】漆雕开：独开一派，为师亡身（上）
《韩非子·显学》中称自孔子去世后，儒学分为八派，其中一派为“有漆雕氏之儒”。然孔门七十二贤中有三位姓漆雕者：漆雕开、漆雕哆、漆雕徒父（漆雕从）。另外，孔门三千弟子中还有一位漆雕凭。究竟漆雕氏之儒指的是其中哪一位，后世基本认定是指漆雕开所传之学。
关于漆雕氏之儒的学术特色，后世学者大多以王充在《论衡·本性》中的一段话来给出判断：“周人世硕以为人性有善有恶，举人之善性，养而致之则善长；恶性，养而致之则恶长。如此，则性情各有阴阳，善恶在所养焉。故世子作《养（性）书》一篇。宓子贱、漆雕开、公孙尼子之徒，亦论情性，与世子相出入，皆言性有善有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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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硕提出人性有善有恶论，为此，他写有一部《养（性）书》，世硕在此书中论证了人性中包含善恶两个方面，如果培养人的善性，就能让善发展起来，使之成为好人，如果培养人的恶性，使恶发展起来了，那么他就成了坏人。王充认为孔门中的宓子贱、漆雕开等人本持这种观点，故其将漆雕开所传之儒定性为有善有恶说。
对于漆雕氏之儒，郭沫若在《儒家八派的批判》中予以了论述，他也提到了：“漆雕究竟是谁呢？孔门弟子中有三漆雕，一为漆雕开，一为漆雕哆，又一为漆雕徒父，但从能构成为一个独立的学派来看，当以漆雕开为合格。他是主张'人性有善有恶’的人，和宓子贱、公孙尼子、世硕等有同一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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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把漆雕氏之儒定性为任侠派，他引用了《韩非子·显学篇》中的一段话，而后称：“这种矜气尚勇的态度和孟子所说的'北宫黝之养勇也’相仿佛”。
《韩非子·显学》中的这段话原文如下：
漆雕之议，不色挠，不目逃，行曲则违于臧获，行直则怒于诸侯，世主以为廉而礼之。宋荣子之议，设不斗争，取不随仇，不羞囹圄，见侮不辱，世主以为宽而礼之。夫是漆雕之廉，将非宋荣之恕也；是宋荣之宽，将非漆雕之暴也。今宽廉、恕暴俱在二子，人主兼而礼之。自愚诬之学、杂反之辞争，而人主俱听之，故海内之士，言无定术，行无常议。夫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杂反之学不两立而治，今兼听杂学缪行同异之辞，安得无乱乎？听行如此，其于治人又必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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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非子认为漆雕氏派中的人脸上从不显露出屈服之色，眼睛也敢直视前方绝不逃避；如果自己做错了，即使对方是奴仆也要避让；如果自己做对了，哪怕对方是诸侯也敢抗争。这种耿直受到了当今君主的礼敬。宋荣子的主张则是完全不要斗争，绝对不去复仇，哪怕坐监狱也没觉得羞愧，被人欺负同样不觉得耻辱。当今的君主对这样的人也很尊崇。
但是，如果要赞赏漆雕氏的耿直，那么就应当反对宋荣子的随和无原则，如果要赞成宋荣子的宽容，那就应当反对漆雕氏的凶暴。而今宽容与耿直、随和与凶暴两种观念并存于世，君主都要对他们加以礼敬。显然这是不正确的，因为冰和炭不能长久放在同一个器皿内，寒冷和暑热不能同时到来，如果兼收并蓄各种观念相反的学说，是无法治理好国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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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韩非子属于法家观念，他是站在法家的立场来评价漆雕氏之儒的特色。而战国时期两大显学分别是儒家和墨家，两派相争，墨家学派对儒家多有批判之语，比如《墨子·非儒下》中称：
孔某与其门弟子闲坐，曰：“夫舜见瞽叟孰然，此时天下圾乎？周公旦非其人也邪？何为舍其家室而托寓也？”孔某所行，心术所至也。其徒属弟子皆效孔某。子贡、季路，辅孔悝乱乎卫，阳货乱乎齐，佛肸以中牟叛，漆雕刑残，莫大焉！夫为弟子后生，其师，必修其言，法其行，力不足，知弗及而后已。今孔某之行如此，儒士则可以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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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孔子与弟子们在一起闲坐，他说：舜见了瞽叟显现出局促不安的样子，这时的天下很危险啊！周公旦恐怕也不是仁义之人，否则他为何舍弃自己的家室而寄居在外呢？在墨子看来，孔子的所行，都出于他的心术。他的朋友和弟子都效法他的行为，子贡、季路辅佐孔悝在卫国作乱；阳货在鲁国作乱后流亡到了齐国；佛肸以中牟叛乱；漆雕开因受刑而残。没有比这更大的残暴了。一般来说，弟子会学习孔子的语言，效法他的行为，直到能力不足学不到为止，而今孔子的行为是这样的，那么其他的儒生就更值得怀疑了。
墨家学派的主要思想是兼爱，他们提倡无差别无等级之爱，他们反对以孔子所代表的儒家所注重的君臣有别的等级之爱。故墨子认为孔子所提倡的礼仪只是嘴上的说法，而实际上是站在统治者的立场来看待问题，他们不管他人的死活，所以才使得漆雕开有致残之说。
松软的土堆
针对墨子的这段话，《孔丛子·诘墨》予以了反击：“如此言，卫之乱，子贡、季路为之耶？斯不待言而了矣。阳虎欲见孔子，孔子不见，何弟子之有？佛肸以中牟畔，召孔子则有之矣，为孔子弟子未之闻也。且漆雕开形残，非行己之致，何伤于德哉？”
《孔丛子》一书的作者旧题孔鲋传，孔鲋乃孔子的八世孙，显然《孔丛子》一书是站在儒家的立场来反击墨家，故该书中提到卫国之乱怎么可能是子贡和子路搞的？同时又提到当时阳虎想见孔子，孔子不见，这跟孔子的弟子有什么关系？佛肸判断时的确想见孔子，但同样跟孔子弟子无丝毫关系。另外，漆雕开身体有残，并不是他行为越轨所致，因而对他高尚的品德并没有伤害。
漆雕开何以致残，各种文献未见记载。既然《孔丛子》一书有这样的反击之语，间接地说明了漆雕开确实是残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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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漆雕开的名字，史上亦有争议，《汉书·艺文志》著录《漆雕子》一书，班固在此书的后面写道：“孔子弟子漆雕启后”。漆雕启之名在《汉书》中出现过两次，除了《艺文志》上的那句话外，在《古今人表》中也有漆雕启之名。既然班固说漆雕启是孔子的弟子，那么有可能漆雕开就是漆雕启。王应麟在《汉书艺文志考证》中持这种观点：“《史记·列传》'漆雕开，字子开’。盖名启，字子开，《史记》避景帝讳也。《论语》注以'开’为名。著书者其后也。”
汉景帝名刘启，王应麟认为《史记》为了避景帝讳，于是把漆雕启改名为漆雕开。然也有人对此提出质疑，这是因为漆雕开的原料记载流传太少之故。班固在小注中说《漆雕子》一书的作者是漆雕启后，于是有人猜测这是漆雕启的弟子或后人所撰之书，清马国翰猜测《漆雕子》的作者是漆雕凭，或者是漆雕马人，马国翰认为漆雕凭就是漆雕马人，同时他推论出漆雕凭乃是漆雕启之子。
绕不过去
但也有人认为后字是衍文，杨树达在《汉书管窥》中称：“后字盖衍文。志文顺序谨严，绝非妄列。此条前为《曾子》十八篇，后为《宓子》十六篇，曾宓皆孔子弟子，则漆雕亦当为孔子弟子。若是漆雕启之后，不应置宓子之前。景子似宓子弟子，世子、公孙尼子是七十子之弟子，李克为子夏弟子，则皆次宓子之后。”
遗憾的是，《漆雕子》一书仅记载于《汉书·艺文志》，此后的《隋书·经籍志》《旧唐书》《新唐书》中均无记载，可见该书在汉代之后就失传了。而《论语》中出现漆雕开之名仅一次，《论语·公冶长》载：
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
踏入麦田
孔子命漆雕开去做官，他回答说：我以后还没有信心。孔子闻言很高兴。然这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后世阐述出许多道理，漆雕开何以不愿意出仕，皇侃在《论语义疏》中认为：“言已学业未熟，未能究习，则不为民所信，未堪仕也。”
皇侃说漆雕开推辞的原因，是认为自己学业未达到精熟的程度，如果达不到这种程度，就不能取信于民，所以还不适合出外为官。朱熹在《论语集注》中解释说：“斯，指此理而言。信，谓真知其如此而无毫发之疑也。开自言未能如此，未可以治人，故夫子说其笃志。”
果然是漆雕开墓
朱熹认为漆雕开所说的斯字当解释为理，信字解释成完全懂得，漆雕开认为自己还达不到这种程度，故不可出外做管理者。同时，朱子引用程子所言“漆雕开已见大意，故夫子说之。”朱子所引程子所言，之前还有“曾点”二字，可见从程子开始，已然将漆雕开与曾子并提。
朱熹很赞赏曾子的观念，他在《朱子语类》中有多处比较曾点与漆雕开孰优孰劣的问题，比如：“问：漆雕开与曾点孰优劣。曰：旧看皆云曾点高，今看来，却是开着实，点颇动荡。”
两棵小树
此乃弟子问朱子答，朱熹觉得按照前人的观点，当然曾点在孔门中的地位要比漆雕开高，但朱熹认为实际看来，其实漆雕开比曾点踏实。他又说：“如漆雕开见大意则不如点，然却是他肯去做。”
可见漆雕开在大局观上比不过曾点，在做事踏实方面超过了曾点。因为：“漆雕开想是灰头土面朴实去做工夫，不求人知底人，虽见大意，也学未到。”
无路可通
对于程子和朱子把漆雕开与曾点并提之事，王夫之在《读四书大全说》中持肯定态度：“除孔子是上下千万年语，自孟子以下，则莫不因时以立言。程子曰'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自程子从儒学、治道晦蒙否塞后作此一语，后人不可苦向上面讨滋味，致堕疑网。盖自秦以后，所谓儒学者，止于记诵词章，所谓治道者，不过权谋术数，而身心之学，反以付之释、老。故程子于此说，吾道中原有此不从事迹上立功名，文字上讨血脉，端居无为而可以立万事万物之本者。为天德、王道大意之存，而二子为能见之也。”
在王船山看来，程子之前的儒学只是在寻章摘句，未能从整体性上来把握儒家思想精髓，而曾点和漆雕开能够踏实地做功夫，所以程子重点表彰这两位。船山认为朱熹很能理解程子的这个观念，所以他也看重漆雕开坚持提高个人的素养，不急于出仕的心态。王夫之说：“及乎朱子之时，则虽有浙学，而高明者已羞为之，以奔骛于鹅湖，则须直显漆雕开之本旨，以闲程子之言，使不为淫辞之所托，故实指之曰，“'斯’指此理而言”。恐其不然，则将有以“斯”为此心者，抑将有以“斯”为眼前境物、翠竹黄花、灯笼露柱者。以故，朱子于此，有功于程子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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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程树德反对王船山的所言，他在《论语集释》中引用了《读四书大全说》中的一段话，而后写下如下按语：
船山此论，于朱子所以用理字释斯之故，辩护甚力。其苦心诚可相谅，惟究属曲解圣经以就己说。漆雕开生二千年前，乌知所谓理学者哉？是厚诬古人也。盖朱子误信其师伊川之说，以穷理为入圣之门，其注《四书》到处塞入理字，而最窒碍难通者莫如此章及《知之章》。一部《论语》并无一个理字，岂古圣人所不言者，而后儒乃以为独得之秘耶？
简介
程树德说他能理解王夫之替朱子辩护的良苦用心，但是，漆雕开生在两千多年前，怎么会知道宋代会出现理学观念。所以程认为朱子把斯字解释为理，是厚诬古人。他认为朱熹误信其师程颐之说，认为穷理乃是理解圣人思想之门，所以朱子在注《四书》时到处都塞入个理字。这让读者很头疼，程树德说整部《论语》中没有一个理字，难道说古人不懂理？反而成了后儒独自发明的秘诀。
古刻石一
且不论宋儒如何把漆雕开的思想塞入理学家观念，但至少说明漆雕氏之儒有其独特的影响在。关于当年漆雕开主要传承了儒学的哪些思想，《孔子家语·七十二弟子解》中称：“漆雕开，蔡人，字子若，少孔子十一岁，习《尚书》，不乐仕。孔子曰：'子之齿可以仕矣，时将过。’子若报其书曰：'吾斯之未能信。’孔子悦焉。”
古刻石二
可见漆雕开主要是传承《尚书》之学，但陶渊明在《圣贤群辅录·八儒》中却说：“颜氏传《诗》为道，为讽谏之儒。孟氏传《书》为道，为疏通致远之儒。漆雕氏传《礼》为道，为恭敛庄敬之儒。仲梁氏传《乐》为道，以和阴阳，为移风易俗之儒。乐正氏传《春秋》为道，为属辞比事之儒。公孙氏传《易》为道，为洁净精微之儒。”陶渊明称漆雕开传承的是礼学，他何以知之，可惜其未曾给出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