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

世界在一瞬间暗了下来,仿佛太阳失踪,仿佛所有灯光被拧灭,仿佛所有喊声都喑哑。仿佛一面天空那么大的镜子掉在地上,砰地一声就碎了。一片嘭哩啪啦的声音蚕食着黑暗,许多正在做的事都不做了,时空都静止了,人们伸手不见五指,鸣虫吓得不敢吱一声,仿佛沉重的黑暗压住了它的嘴巴。所有倒影在其中的事物也都如处在搅混的湖面般乌有了。

王五一正和朋友喝酒,阴影漫上了他的杯盏,像是蛇缠绕在他的指尖。他抬头看朋友,朋友的周身已被黑暗所吞噬;刘爱农正坐在出租车上看手机,天猛然暗了下来,司机开了车灯,嘟囔着,不会是日食吧;李华和女友坐在咖啡馆看书,忽然之间旁边的灯光变得专横,外面的世界如夜之忽至。如同一只大的锅盖,严丝合缝地笼盖在锅上。黑暗像是天地那么大的精灵,在世界上手舞足蹈,并将自己的黑手伸向每一个角落。黑暗从大地的内部升起……

仿佛火车驶过隧道,地球哐哐当当地响了起来。黄褐色的土地如同被人掰碎的巧克力片,咔嘣一声。地震啦。同一时间爆发出同一种声音,大家纷纷往黑暗中奔逃着。他们的脚仿佛陷在浓稠的污泥之中,一跌一撞地跑着。一个人不时和另一个人撞个满怀,大家无头无脑地跑着。跌倒的人被人群踩住发出凄厉的悲鸣,失散了亲人的孩子呜呜哇哇地哭着,被坠落物压住无法动弹的人喊爹骂娘诅天咒地。

人类黑暗的一页在此翻开。仿佛一本隐却了字迹的死灭寂静的黑书。

过了不知多久,大家抬起头看,还是一片漆黑。植物都停止了生长,叶子蔫朽着,恹恹地垂着头。水仙花、茉莉花、月季花、腊梅、仙人掌等都发出呼救的声音。大棚蔬菜的价格也仿佛坐上了直升机,直线攀升。各地接连发生了多起农民集体自杀事件。患有骨骼疏松症的人越来越多了,经常有老人走着走着就摔倒在路上,从此再没能起来。皮肤病也甚嚣尘上,许多人的身上起了种种的斑点,有人浑身瘙痒,去了医院医生说是时候准备后事了。氧气越来越少,人人都像患了哮喘病一样大口大口呼着气,像是离岸不久的鱼一样艰难地喘息着,也好像登上了海拔极高的高原地区,有人因为缺氧窒息而死,死时表情扭曲,脸面各部分挤在一处,像是脱水的核桃瓤。世界上没有一丝风,灰尘扑簌簌地掉下来,整个世界因此就像掉在泥坑里的孩子,灰头土脸的。售卖氧气的店铺如雨后的蘑菇一样在街上蔓生开来。太阳能热水器、电动车都闲置在家。地球与外界运行的卫星失去了联系。世上各处都点起了长明灯。

轰的一声,高楼倒在地上,石头纷纷扬扬,如同雨花坠落大地。王五一的腿被一块飞来之石砸中,当他被人搀扶着赶到医院时,医院已经人满为患,再没有多余的位置。王五一终因伤口感染而死。余震还在不间断地发生着,哈利法塔、上海中心大厦、麦加皇家钟塔饭店、台北101摩天大楼等摩天大楼纷纷坍塌。世界已成废墟。

从外太空游来一条磅礴的大鱼,这是一条像木星一般大的鱼。这条鱼周身乌黑油亮,光滑如水,只末梢有绸缎一般的红绡。眼睛大如月球,一边镶着一个,散发着棕褐色的光,在寂静的宇宙中,就像海底的明珠一般闪耀着光芒。它寂寥地浮游在太空之中。尾巴甩动如同雷电如同长鞭,一尾将一只星球击得粉碎,于是别的星球的人们都看到了哗哗直泻的流星雨。穿行了千百光年,直到它看到一个蓝盈盈的星球,上面水陆交替,山川形胜。那正是地球。像是一串项链上的珍珠一样被一只无形的手抚弄推动着绕着太阳旋转。阳光太煊赫了,大鱼有些口渴。于是它张开了血盆大口,一口就吞下了地球。地球经过它的肚腹,经过它的愁肠,经过它的孤独;就像它经过宇宙的肚腹,经过宇宙的愁肠,经过宇宙的孤独一样。

地球在它的肚腹中来回颠簸,像是海浪中的一叶扁舟。它体内灼热,如同微火熏烤。它四处乱游起来,不时撞到其他星球。地球上的建筑纷纷如秋后的落叶散落在地。碎成渣滓的钢筋、水泥、混凝土诉说着城市的破败。

大鱼胃中的消化液如同雨滴一样滴滴答答地滴在地球的身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涩污臭的味道。刘爱农一不小心被胃酸击中了,他今天出门忘记带伞了。没过一会,他就感到胳膊痛痒难捱,如同火中煅烧的钢铁。他的胳膊就像雪一样被融化,以至于无了。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崔峰一边甩着手巾,一边嘟嘟囔囔地骂个不停。据说有一条大鱼把我们给吞了。大鱼?多大的一条鱼能把我们吞了。海大鱼。崔峰伸了个懒腰,倦倦地说,确实是海大鱼。

学者翻开了《庄子》,首篇的“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中的鲲,可谓大矣,但和这次的大鱼相比,真不能同日而语,而“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錎没而下,鹜扬而奋鬐,白波如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已北,莫不厌若鱼者”中的大鱼也断不能和生吞了地球的大鱼比权量力。因此有人戏称其为上帝之鱼。

人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被吞进大鱼腹中的约拿。有许多人自发地祈祷起来。他们合着羸弱的手,头一点一点如同小鸡啄米,不断在胸前画着十字。

不断有人死去。医生郑秋辗转在病危的人群中间。拿两个吊瓶,再换一次药水,这个一天三次,一次一包。千奇古怪的病在人间寻找着攻击的对象,仿佛有一只魔掌伸向了人间。有人头发上长出了一只鸟,有人发出驴子的嘶鸣,有人血管发了霉。人们低声啜泣,人人的脸上都粘满了悲痛的浆糊。

黑暗、悲痛、绝望、病魔、困惑折磨着人们。像是一根根钢锯,折挫着人的神经。

世界各国的领导人放下争端,开了一个高峰论坛会,议定向大鱼发射携带核导弹的火箭。

在世界各地设置了多个发射基点,中国的发射场设在内蒙古四子王旗。“10、9、8、7、6、5、4、3、2、1、点火!”零号指挥员一声令下。嚯地,庞然的火箭就起飞了,就像原始人投出的一只长矛,在黑色的底子上划下一道亮丽的白光。就像扯开了黑暗的幕布露出白的质地。整个四子王旗的天空被照亮,又随着火箭的远去而寂寞。无数人从漆黑的梦境中醒来,凝望这充满希望的一刻,他们的眼睛被光芒反射成蓝色、绿色、红色。约二十分钟后,核弹与火箭成功分离,进入预定轨道,发射取得圆满成功。记者揣着笔,架着摄像机,来来回回地在发射场外围走动,像是等待着扑上去追捕猎物的群狼。

过了半日,地球晃晃荡荡地摇摆起来,像是被人投掷在地上的旋转翻滚的球。在茫茫无边的黑暗中,地球仿佛一艘无所依归的船只,颠簸着,数不尽的人被从地球表面抛离出去,啊,人们大叫着,叫声的漩涡震彻了每个人的耳膜。而天上也下起了腥风血雨。警笛嘟嘟地鸣着,纷纷扬扬的带有鱼腥味的肉片飘落下来,有的则是零碎的骨头。骨头很大,像史前的恐龙一样。大家纷纷逃到防空洞中。过了许多日子,待到雨过天晴之后,有人用卡车将鱼肉托运回家,储存起来。

核弹发射殆尽,但黑暗依旧如故,没有一丝消减。地球上的人口大规模缩减。瘟疫、不致命病毒侵袭着人们孱弱的身体。往往在片刻之内,一个村庄,一个城镇的人都死去,如同悉尽凋零的花朵。人们都戴着口罩,每日熬粥、消毒、锻炼,未死的人还未来得及安葬已死的人,就归到被安葬的行列中去。犹如一次旷日持久的鏖战,死亡的名单拉得越来越长,拉展之后可以环绕地球几十圈。直到地球上只剩下一个名叫乌庄的中国城市,该城市地处北京西北隅,从前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但在大厄运之中保养得法,各方人才汇聚其中,许多世界各地的流民也蜂拥而至。

不见天日已经三年了。就连乌庄,因为粮食匮乏、疾病蔓延、争夺住地而危在旦夕了,仿佛搁在一根细棍上的一个鸡蛋。

乌庄县长孛格只斤在城四面设置了密密麻麻四十道防疫线,每日洒扫消毒。深挖数丈大池护城。并在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个方位建筑四个大碉堡,不分昼夜灯火通明,为了节省煤炭,人们用鲸脑做灯油。监察情况好坏与进城人物臧否。麾下得力干将薛来风负责医务、羊排古负责外交、马经掌管财政、王德玲执掌司法……人们各司其职,从容应对灾难。

这天,县政府门外站了一个人,他指名要见县长。警卫员说,政府重地,岂容你撒野,哪里来的哪里滚回去。那人不走,几个警卫推攘他。直到孛格只斤从外面回来。那人大喊,县长,小民有一事求见。县长摆手制止了警卫。政府门前的璀璨灯光照在那人身上,只见那人五短身材,古铜色面孔,眼睛极小,口却极大。那人说,县长大人,我是来向您献计的。县长问什么计策。那人说,您知道什么是最坚硬的吗?县长说,金刚石,那人摇摇头;县长又说,瓷器,那人又摇摇头。县长再说,㞗,那人又笑着摇摇头。县长说,你不说我他妈没工夫和你绕弯子。说着就要用手格开他。那人急忙说,是植物。县长恍然大悟似地一拍脑门,说,有道理。而后让生物学家将转基因红杉种子取出来。培植在一个巨大的大棚内,旁有一巨大光源,引动数万千瓦风轮造风带动空气,并每日往土壤中注入专门研制的培养液。

过了半个月,这株红杉长出一千米。根部粗如故宫。为防红杉垂倒,特意搭建通天塔。又几日,人们将城中所有粪便、化肥、以及特效营养液施加到土壤之中,红杉越长越快,像一首节奏越来越快的乐曲。长到了一万五千米。为了让灯光突破重重黑暗的阻挠直射到红杉周身,科学家发明了储光法,即使红杉对灯光形成长久的记忆与能量,凭借这记忆中的光芒,红杉就可在生长过程中反刍从前的阳光,由此不断向上生长而无后顾之忧。就仿佛一个即将冻死的人一回想到盛夏炎炎的日光周身就暖和一些似的。

县长专门设了一个植物科,由有经验的园丁、科学家、植物学家等组成。每天由许多杂役结成肥料队在世界各地搜集人与动物的死尸作为红杉的肥料。经过消毒之后直接埋在红杉根茎旁边的万人坑。许多人的骨头已经乌黑,肉皮松垮,几近腐烂。而后在红杉上绑了一个探测器,由雷达测探其生长情况。

在长到一万六千米左右高度的时候,红杉出现了病虫害,加之空气严寒,红杉不仅没有生长,反而垂落了一定高度。科学家每日忧心忡忡。有人提议再在县城另一边植一株植物。生物学家立即反驳,现在的给养供应一株大型红杉已经所剩无几,没有可供第二株红杉的养分。因此唯一的办法就是消灭病虫害。治虫专家马不停蹄地研制了一种全新的抗虫抗倒伏的HD3的药。又增强了光照强度,并在通天塔上增设了五十根光管。红杉才转危为安。人们欢呼雀跃,他们觉得自己离梦想又近了一步。虽然他们的身体又羸弱了许多。在一位科学家突发心脏病告别人世之后,县长发出指示,一定要保证科学家的身体安全。众多医护人员每日为科学家们检查身体。

红杉终于长到六万米了,越往上空气越热,虽然太阳被掩盖住了,但空气依旧很黏稠,就像刚刚煮沸的八宝粥。由于处在电力层中,带电粒子剧增,对探测器形成了巨大的干扰。研究人员接受到的红杉长势的信息越来越少。他们紧锁着眉头,哀叹声就像潮水涌在每个人的嘴角。但县长严令对外封锁消息,不准透露其生长情状。

直到又过了一个月,红杉的消息才重新振奋了人心。它已经超过了大气层,长到了五万千米高。为了适应稀薄的空气,红杉的枝干长得如同蜂窝一般,以增大与空气接触的面积。砰地,红杉撞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那正是大鱼。

这时许多人因为绝望而死。从他们留下的一封封遗言中都可以看到大意为“我看不到生活的希望”的话。绝望之风刮进帷幕吹熄意义的烛火,人们在没有愿景的泥潭中无法脱身,为了惩罚这个世界而首先惩罚了自己,从中获得一种自我毁灭式的超脱。以赢取一种与生长规则分庭抗礼的叛逆快感。

就在这时,红杉砰的一声撞到了硬物之上。县里的播音机每天都播放着红杉的生长进度。但砰的一声,使人们如同被从梦中唤醒一般清醒了。他们的神经砰的一声绷紧了。不一会儿,就传来科学家喜滋滋的声音,说,这是我们的伟大胜利,这是红杉的伟大胜利。红杉之手已经触到了大鱼的腹腔,再过不长时间,红杉就会突破这道防线,将人类解救出来。大家听了,兴高采烈地蹦跳起来,许多人因此发了疯。今儿真高兴,真他妈高兴极了。我高兴地要死要活。去死吧。该死的大鱼。让太阳烤焦它吃烤鱼。得了吧,把大鱼放在陆地上能使陆地增高到太阳上面去。街上人们相遇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听说红杉要突破大鱼没有,对方说,我怎么能不知道。人类就要大解放了。

乌庄的人们高兴得疯了也似。有人几天几夜没有睡觉,只为等着红杉突破大鱼那一刹。但这一刹迟迟不来,仿佛看透了人们的心思似的,专为让人们多等一会儿。

县长办公室传来嗵嗵的敲门声,请进,从门里传来孛格只斤县长原本欢快但在门的阻隔下有些沉闷的声音。一名植物学家推门而入。他的神色慌张,脸面苍白如同草纸。县长将笔扔在桌子上的一叠纸上,转过转椅问怎么了。植物学家慢吞吞地说,红杉自从触到大鱼内壁之后,没有一丝生长的表征,县长啊了一声,用手指搔了搔白发苏生的头皮,仿佛屁股底下装了弹簧一样从椅子里蹦出来,那怎么办。植物学家摊开双手,县长按电铃让秘书找来科学家。科学家说,只有让飞行员驾飞船飞往那里堪看情况并添加催生剂一着了。

县长急令召集飞行员。这些都是精通飞行器的老手。在听到县长的指令后,一个人首先迈步出来。他是李华,已是而立之年。他的女友由于长期见不到日光抑郁而死。他至今记得,那个日光渐渐消退的与女友一起喝咖啡的下午。为了替女友报仇,他不顾危险率先站了出来。接着又有几个人站出来,县长拍拍李华的肩膀,说,就你吧,看你骨骼清奇,必能成就拯救人类的大业。

李华驾着飞船,在运载火箭的推动下,顺利飞升到预定轨道。抵达大鱼内壁的时候,李华身穿航空服,郑重步出舱门。而后用一把砍刀,抡圆了胳膊朝鱼壁砍去。乒乒,血沫四溅着。李华砍了一会,力气渐渐小了。他检查了一番红杉,原来红杉的梢头被一根硕大的鱼骨死死卡住,动弹不得。李华深深吸了一口气,运尽气力朝鱼骨劈去。鱼骨纹丝不动。李华不气不馁,近乎疯狂地朝鱼骨劈着。数不清砍了多少下,终于在嚯嚓一声后,鱼骨出现了松动。而大鱼大幅度挣扎起来。红杉也继续生长起来。李华的飞船被大鱼呼吸所产生的挤压压扁。李华将手攀在红杉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红杉滋滋地生长的态势,嘴角咧出了一丝醉人的笑容。为了不影响红杉的生长,他放开了双手,身体自由飘荡在高空之中。

这是红杉的胜利,这是人们的胜利,这是意志的胜利。广播重复播放着。

终于,红杉凭借顽强的生命力穿透了鱼壁。一线阳光如同雨滴一样,害羞地滴下来。接着,如同揭开一方布子,如同陋屋破洞漏雨,一小块阳光倾泻而下。慢慢地,光芒变大。

啊,阳光,阳光是人类的祖国。

人们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纷纷紧闭起来。他们心灵的眼睛却张得很大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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