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101章）
第101章 无法生育
几天后，裴耀卿要去宣州任职了。济州官员和百姓纷纷来送他，王维也在送行的人群中。
到了济州城门外，裴耀卿转身向大家抱拳挥手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大家的厚谊，裴某心领了。裴某在此谢过大家，大家快请回吧。”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一一扫过，当他看到王维时，不禁上前几步，手抚长须，点头笑道：“摩诘，裴某刚来济州时，便说想听你弹奏一曲琵琶，不知今日一别，何时才能听你弹奏一曲？”
王维上前长揖一礼道：“如若大人不弃，王维愿此刻就为大人弹奏一曲，为大人践行。”
“哦？”裴耀卿颇感意外。只见王维话音刚落，不远处的赵化就一溜小跑，将一把琵琶递到了王维手中。原来，王维今日是有备而来。
济州百姓自然也都久仰司仓参军弹得一手好琵琶，此刻听说参军要当众为裴大人弹奏一曲，人人都觉甚是惊喜，便踮起了脚尖，伸长了脖子，翘首以待参军风采。
待王维怀抱琵琶，在城门边的一处石凳上坐下后，越来越多百姓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城门口被挤得水泄不通，围观的百姓俨然是里三层、外三层。
王维躬身向大家行了一礼，便低头拢了拢琴弦，气定神闲地弹了起来。他今日所弹的，正是裴耀卿最喜欢的《郁轮袍》。
当《郁轮袍》那悲切深沉的琴声响起时，原本喧嚣的城门瞬间便安静了下来。济州百姓显然从未听过如此清越绝伦的琵琶声，人群中时不时传来一阵“啧啧”的赞叹声。
很多年后，比王维小11岁的杜甫写了这样一句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用来形容此刻王维的琵琶声，很是妥帖。
当大家都屏气敛神地沉浸在王维的琵琶声中时，裴耀卿心中却是五味杂陈、感慨万千。
他眼中的摩诘，不仅禀赋过人、才华横溢，且两袖清风、心系百姓。5年前，只因“黄狮子舞事件”，他被贬谪济州，一贬已有5年。此次接驾，他有幸面见圣上时，特地向圣上提起王维，期待圣上能想起王维，让他重返长安。然而，圣上对王维似乎连问都懒得问一句，莫非圣上对他依然耿耿于怀？
唉，裴耀卿摇了摇头，在心里无奈地长叹了一声。
一曲终了，大家似乎都听得怔了，一时没有回过神来。直到看到王维起身抱拳，人群中才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经久不息。
裴耀卿双手击掌，走上前去，拍了拍王维的肩，语重心长道：“摩诘，珍重！”
“多谢大人，大人一路保重。”王维动了动嘴唇，似乎有许多话想和裴耀卿说，但最终说出口的，却只剩下这一句祝福。
裴耀卿点了点头，向大家挥了挥手，翻身上马，向宣州方向扬尘远去。
待端午节来临时，济州百姓已纷纷换上了轻便的夏装，济州街头也已恢复了往常的热闹。如果不是刻意提起，大家似乎快已忘记一个多月前那场凶险无比的洪水了。
端午节这天，大唐官员可以休沐。这日一早，王维刚起床，莲儿便兴高采烈地光着脚丫跑来找他了，一边跑，一边献宝似的欢呼道：“阿爷你看，莲儿的五彩线好不好看？”
王维忙迎上前去，一把抱起莲儿，在空中转了几圈，哈哈笑道：“好看！”
听到父女俩的笑闹声，璎珞掀帘走了进来，用葛巾抹了抹莲儿汗津津的额头，说：“莲儿，今天记得乖乖戴着五彩线，莫要弄丢了，保佑咱们莲儿平平安安。”
自汉代以来，每逢端午节，人们都要在手臂上系一条由青、赤、黄、白、黑等五色丝线扎成的五彩“长命缕”。按阴阳五行学说，这五种颜色分别代表木、金、火、水、土。系在臂上，可以驱除瘟病、保佑平安。
璎珞手臂上也系了一条飘逸别致的五彩“长命缕”，王维低头细看了一眼，点头赞道：“娘子端的手巧，连长命缕都扎得这般好看。”
“不好看，怎么哄你和莲儿戴上呢？”璎珞嫣然一笑，像变戏法似的从袖袍中取出另一根精致的五彩“长命缕”，帮王维稳稳地系在了手臂上。
王维伸出食指，在璎珞额头轻轻弹了一下，说：“你几时哄我了？娘子但有吩咐，为夫焉敢不从？”
两人说笑间，福嫂在屋外问道：“阿郎，小姐，今日端午，我裹一些粽子给大家尝尝，你们看是裹角粽、菱粽好？还是筒粽、锥粽、秤砣粽好？”
璎珞抱着莲儿掀帘而出，笑道：“福嫂手巧，不妨每样裹几个，看着也讨人欢喜。”
王维尾随其后，问璎珞道：“《五时图》和《五花图》可曾得了？若是未得，我这便去书房画上两幅。”
王维说的《五时图》，是蛇、蝎、蜥蜴、蜈蚣、蟾蜍等五种毒物，《五花图》则是石榴花，因为五月正是榴花吐艳之时。唐人端午风俗，需在床帐上挂《五时图》和《五花图》，用以避邪止恶。
璎珞笑道：“自然是不曾得，留给你慢慢画。”
“好，那我这便去画。今日济州城内很是热闹，你带莲儿去街上耍耍。有什么喜欢的，只管尽兴买些。”
“太好咯，阿娘带我去街上耍咯！”听阿爷说可以去街上玩，莲儿最是开心，马上拉着璎珞的裙角，一个劲要往屋外走。
“福嫂，小蝶，今日难得天气晴好，你们也在屋里拘得久了，不如一起去街上逛逛。”璎珞弯腰抱起莲儿，笑意盈盈道。
“小姐，羊肉已按你的法子腌好了，回头便可以做千层肉饼咯。”听说要出门逛街，福嫂和小蝶也自是欢喜，连忙收拾妥当。
王维将她们送到门外，目送她们远去，才转身钻进书房，开始作起画来。
熙熙攘攘的济州街头，一派安定祥和，街旁飘荡的柳枝，似乎也在不停地欢欣起舞。
璎珞今日穿了一件鹅黄底团花短襦，配着碧色穿花鸾鸟纹的六幅长裙，从济州街头款款走过时，便是一道绝妙的风景。
经过去年冬天的封禅接驾和今年春天的黄河水灾，王维在济州城内已是名声大震、家喻户晓。于是，璎珞一路走来，不时有人和她热情招呼。
“参军夫人好容貌”、“参军夫人大安”之类的问候语和赞美之词，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璎珞自是笑脸相迎，欠身回礼。
路过一家布庄时，璎珞停下脚步，想替王维和莲儿选两块上好的夏装布料。
正当璎珞在细心挑选时，当年为璎珞接生的何稳婆，也恰好路过这家布庄。看到璎珞，便兴冲冲迎了上来，向璎珞问好道：“参军夫人好，不知夫人还记得老身么？”
“原来是何家阿嫂，璎珞再是眼拙，也定然记得。璎珞给阿嫂问安了。”璎珞未语笑先闻，眉眼弯弯，笑意盈盈道。
何稳婆高兴得合不拢嘴，转眼看到福嫂怀中的莲儿，粉雕玉琢，惹人喜爱，更是喜不自禁，说：“这是莲儿吧？莲儿是老身见过的最标致的女娃娃，如今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正是呢，托阿嫂的福，莲儿倒是好养得紧。”
“王参军仪表堂堂，参军夫人天姿国色，你们的孩儿自然是人中龙凤，若是能多生几个该有多好。唉，可惜了。”何稳婆摸着莲儿粉嘟嘟的小手，自言自语道。
“可惜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当璎珞听到何稳婆说出这三个字时，心中不禁“咯噔”一下，双眉微蹙地看了何稳婆一眼。
话一出口，何稳婆就自知失言，忙支支吾吾道：“老身笨嘴笨舌的，真该打嘴。夫人慢慢挑，老身家中还有事，先走一步了。”说着，便急急转身离去，竟像落荒而逃似的。
“可惜了！什么可惜了？可惜什么了？”何稳婆无心之时说的这三个字，竟似一道晴天霹雳，在璎珞心里震开了一条裂缝，心底隐隐作痛。
周遭的小贩叫卖声、车马往来声、人群喧哗声，都似乎恍若未闻，浑然不觉。还是小蝶眼尖，看到她脸色发白，神情恍惚，忙扶住她的手臂，悄声问道：“小姐，你可是哪里不舒服？”她摇了摇头，勉强牵了牵嘴角，说：“咱们回去吧。”
莲儿不明所以，还一个劲嚷嚷着“阿娘，我要买糕糕吃”，福嫂只好哄莲儿回家去拿铜钱来买，小蝶则小心翼翼地扶着璎珞。一路上，千万种乱纷纷的情绪不可遏制地涌上璎珞心头……
王维是家中长子，自打生下莲儿以来，她便一直想着要再为他再添一个男孩，延续王家血脉。可是，3年过去了，莲儿已经3岁了，她的肚子却迟迟没有动静。
她也曾不好意思地问过王维：“当初很容易就怀上了莲儿，如今怎么……？”
每每此时，王维总是笑着拥她入怀，打趣她道：“娘子莫非是嫌我不够努力？只怕娘子日后要嫌我让你太过辛苦了。”一句话噎得她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接话才好。
有几次，她也问过王维：“生莲儿那次，何稳婆说我胎位不正，凶险异常，后来虽然有惊无险，但到底伤了元气，会不会……？”
每每此时，王维都会笑着打断她，揉揉她的脑袋，说：“你又在胡思乱想了，我不是和你说了么，虽然分娩时有些困难，但你底子好，加上产后又好好调理了大半年，身子早就恢复了。”
她心中涌起的那些不安和困惑，就这样消散在他举重若轻的谈笑中。
一直以来，她都信他。他说她没事，就自然是没事的。他们还年轻，只要继续努力，总能怀上孩子的。
可是，方才何稳婆那句“可惜了”，却将她的希望击得粉碎，碎得连渣都不剩。
何稳婆说“可惜了”，还能可惜什么？不就是明明白白告诉她——可惜你不能再生孩子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