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丑儿爷

我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终于在腊月二十七的下午踏进了家门。当时,天空非常阴沉,北风卷着大雪片漫天飞舞。我放下行李,接过母亲端来的热水,一边喝着水,一边和母亲讲说回家路上的见闻。喝完水后,我打开背包,拿出从外省买回的茶叶,想去看望一下丑儿爷。

丑儿爷的大名叫李存良,“丑儿”是他的小名。我的农村老家有一条旧习俗,为了让孩子降生后少灾少病,总会给他们取个低贱的小名。丑儿爷是我本家的一位爷爷,他和我的祖父是堂兄弟。他年轻时当过兵,还曾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我从记事起就很喜爱丑儿爷,丑儿爷也很愿意抱我,他总会把我托起,扔到空中,然后再接住。起初,我很害怕,后来却喜欢上被扔了,见到丑儿爷时,总央请他“扔扔”。

我上学后,由于成绩很好,丑儿爷更待见我了。他在去小卖部买烟时,有时还会给我买上一个本子或是一支铅笔。我每次拿到学校的奖状,也总特地拿给他看。他看到奖状,总是笑着夸我有出息。进入了高中,我不经常在家了,但每到假期我必定会去丑儿爷家,找他聊聊天。他家的果子熟了,他也会摘几个送到我家,让母亲给我留着尝鲜。高中毕业时,我选择报考军校,去当一名军人,就是受了丑儿爷的很大影响。

母亲见我要去看丑儿爷,脸色突然一变,先叹了口气,随后说道:“先别去了,你丑儿爷没了。”听了母亲的话,我极其吃惊。丑儿爷虽然已年过七十,但身体一向硬朗,从未得过大病。在我的询问下,母亲向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秋收之前,村书记用村政府的大喇叭向村中广播,说为了促进我们村经济发展,他要进行改革,还说他已经联系好开发商,要占用村南的一大片田地建物流园。那时,玉米、大豆、花生、红薯等作物都快要成熟了,书记并未提前通知村民抢收粮食,就找来推土机把庄稼当作垃圾推到了河沟里。好多村民去找书记理论,书记说这是为了响应国家政策,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为了公事,村民必须做出牺牲。这些话自然不能让村民心服,后来书记发怒了,说他发善心,每亩地给补偿200块钱,如果谁再不服,他就通知镇派出所,让警察把闹事的人逮起来。

村民们敢怒不敢言,因为他们谁也惹不起书记。书记的哥哥是市里一家大公司的老板,据说和市长都关系密切。有一次,书记的儿子酒后驾驶,撞了村里的一个男孩,他撞人后不但不下车,还在车里喊:“谁他妈给老子挡路?还不他妈给老子滚开,你他妈的不想活了?”孩子的父亲一气之下报了警,没想到警察来了反倒把孩子的父亲抓走了。村民们有此前车之鉴,谁也不敢再找书记理论了。

丑儿爷家的五亩地也被占了,不但地被占了,他家的一座新房子也被拆了。去年秋天,丑儿爷的儿子卫国叔在村南的老房地基上盖了新房子。一家人又攒了一年钱,趁着未到秋收时节,赶紧把房子装修好了,准备着收完庄稼后就搬到新房去住。可房子刚装修完,书记就找到他们家,说他们家的新房子位置不当,影响了物流园的规整,必须要拆除。丑儿爷一家当然不同意拆房了,可书记留下一句“拆也得拆,不拆也得拆”就开车走了。

当天夜里,丑儿爷家的新房子就被夷为了平地。第二天早晨,热心的村民来丑儿爷家告知了这一消息。卫国婶当场就背过气去了,卫国叔没管妻子,一口气跑到了新房那里,看着地上剩余的碎砖头与水泥块,他骂了一句“我×你八辈儿祖宗”,骂完也气昏过去了。

卫国叔被村民救醒后,大家连抱带抬地把他往家里送,他那时目光呆滞,嘴里一直在嘟哝着“我×你八辈儿祖宗”。还没走多远,大家就看到丑儿爷喘着气跑了过来。丑儿爷边跑边喊:“你们见着卫国家里的没有?”大家都说没有,丑儿爷又接着说:“她三婶子把她救过来,她直接就跑出来了,我以为她来新房这边儿了呢,就赶紧跟来了。唉!卫国,卫国,你说句话呀,我是你爹呀!”大家一面劝着丑儿爷,一面加快脚步把卫国叔送回了家。

刚把卫国叔放到炕上,邻居家的小林子就跑进了院子,他刚跑过门槛后就喘着粗气说:“卫国婶儿……卫国婶儿在书记……书记家门口儿喝……喝了农药了,你们快看看去。”原来卫国婶被救醒后,就从炕上跳下来,鞋也没穿就往外跑,丑儿爷和三奶奶喊她,她没停下;儿子小兵哭着喊娘,她也没停下。她去配房屋里拿了一瓶甲胺磷就跑去了书记家。小林子的母亲带着小林子去赶集,正好看到了卫国婶喝农药,就立即让跑步快的小林子回来报信。

送卫国叔回家的几个人赶到书记家的时候,卫国婶已经被另外几位村民抱上了拖拉机,两位妇女守着卫国婶,其中一位还冲着车下的男人喊:“拿上钱赶紧骑摩托过来。”

好心的村民也没能阻止悲剧的发生,卫国婶未能被抢救过来,她终究还是去了。卫国婶被送回来后,卫国叔盯着尸体,突然吐了一大口鲜血出来,接着又摔到了地上,昏了过去。大家流着泪,又把卫国叔抱到了炕上。在卫国婶的丧事期间,书记还以丑儿爷一家违反政府政策,妨碍经济发展为由,拒绝支付土地补偿款。

丑儿爷气极了,他把家里托付给了亲戚,换上自己的军装,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要去省城告状。好些村民劝他别去了,可他坚决要去,还说:“当年在战场上,敌人的枪林弹雨我都不怕,我还怕去告状吗?帝国主义都打不败我们,我还能败给几个赃官恶霸?我不光是因为他们害得我家破人亡,他们不知道贪污了多少补偿款。我就不信哪儿都没有天理!我就不信没有讲理的地方!”

母亲讲到这里时,我不忍听下去了,生怕事情的结局正是我猜测的那样。

丑儿爷死了,死在了去告状的路上。就在丑儿爷出门后的第五天,有人告知卫国叔去辨认尸体。省城郊区的派出所是通过丑儿爷身上带的户口簿联系到卫国叔的,丑儿爷身上还带着他自己写的一张《冤状》、五六个发霉变硬的馒头、两枚擦得很亮的军功章。丑儿爷的军装上有多处破损,破损处都留着厚厚的血迹,丑儿爷的脑袋上还有几处被钝器击打的痕迹。

母亲讲完后,我静默了好久。

腊月二十八镇上有集市,我去集市上买了一些水果、两只鸡、五斤猪肉,还给小兵买了一些文具和零食,加上我带回的茶叶,我把这些都给卫国叔送了过去。卫国叔面色苍白,身体瘦了很多,他见是我,还是亲切地称呼我二蛋。小兵在黄色的灯光下写着语文作业,我往本子上看了一眼,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热爱……”我和卫国叔主要谈了我上班的情况,我刻意避开了家里发生的事。临走时,卫国叔执意不要我带去的东西,可我还是给他留下了。出门前,我鼓励小兵要好好念书,争取以后去我工作的地方上大学。我还和卫国叔说:“叔,有什么事儿需要我帮忙,你直接找我就行。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就让我娘给我打电话,自家人,你千万别客气。”卫国叔把我送到了门口,我转过身后,强忍着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按照老家的风俗,除夕上午要带着酒肉、果品、纸钱、鞭炮去给祖先上坟。我多准备了一份上坟的用品,在给曾祖、祖父磕过头后,我去丑儿爷坟前摆上供品,和卫国叔一起为丑儿爷焚化纸钱。我小心地往火上加纸,嘴里不断呼唤着丑儿爷来收钱。磕完头,我站直身体,给丑儿爷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礼。行礼的瞬间,我仿佛看到丑儿爷穿着军装,戴着军功章,满脸带笑地站在我的面前。

我这次回来,本想和丑儿爷说说我在部队的情况,特别是想告诉他我立了一次三等功;我还设想过他听到这个喜讯后高兴的表情,还盼望着他再夸我一次“二蛋有出息”。这些都不可能发生了,我只能在心中向丑儿爷默默谈起了。

现在,已是大年夜了,外面传来阵阵辞别旧岁的鞭炮声,明天又是新的一年了,希望新的一年里该新的都能新起来。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刚开始,主持人又在热情地诉说开场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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