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亮夫先生说老师

近翻《学术集林》卷十四，有姜亮夫先生年届八秩时《思师录》一篇，引人注目。兹节录其记诸老师事一二，以示读过并飨同好云。

林山腴先生（成都高师时老师）

某日余侍先生于霜柑阁，询余近读何书，因敬报读《文史通义》，但多不了了。先生笑曰：“你还老实，读不懂是应当的。此类书如某某诗话、词话、史论、经论等，作者可能是一生心血；而读者如君辈，则不过助谈资而已。二十四史未读过，如何能读《文史通义》？工部全集未读过，如何能读诸论杜诗之作？论史论文在学识已深湛者，可能得所启迪；君辈读此等书，则一生无成矣。”（此事在《<学术集林>有妙文》中曾略有述及）

杨森战胜熊克武，入城，称善后督办，一日，驺从极盛，乘四人拱杆轿往后宰门拜访。先生使门者阖门，背坐言：“林先生不在家。”一再推门，至拔闩欲入。先生立堂前，呼曰：“我不见你，请你莫入！”

龚向农先生（成都高师时老师）

先生任川大校长时，工资发不出，于是售其园林、住宅、器物乃至于日用，可谓毁家兴学者矣。

忆抗战中，余与新妇秋英同入蜀，任东北大学教授，拜先生前堂。适逢成都昆曲同期，因命入座，先生执提版，击小鼓，唱《游园》。余唱“一生儿爱好是天然”，天字失拍，先生为席上解曰：“他是搞考古学的，能此已至难。”又赞余妻“吐字清切”。

王静安先生（清华研究院时老师）

静安先生效止水之节，……鱼藻轩前收尸，余与赵邦彦最先到，故一思及此，至今衰老，仍不能禁其不垂泣而道。……此一死悲剧，谓“殉道”，尚足以为学人归宿，不能遂决然指为“殉清”。

先生为讲《说文》，无惊人奇说，而有惊人的证，……不仅以甲骨金文为形证，且能以声韵为主证也。先生治学，往往先集资料，而后为之，……因资料足，故证验多而结论切。且尤有过人者，先生不仅能平列资料，以知其然，且能透过资料，而知其所以然。如《殷周制度论》《明堂考》《先公先王考》等，皆为人所不能及，颇合于近时科学家所谓综合研究，故所得结论，极为坚实可靠，铁锥所不能破。

梁任公先生（清华研究院时老师）

余初见先生，知为滇人，……先生因问：“当时通电讨袁，何以不用我所为文？闻其文为唐蓂赓秘书所作。”余瞠目不知所答。二十年后，余返昆明，乃得见先生电文原稿，实胜当日通电。

先生珪璋特达，能五官一时并用。一晨，命仆来召，余往，则谓余曰：“叫你来看我写字，拉对联。”于是申纸为余与黄君淬伯及王力三联书时，问余孟孝琚小衅近况。忽而梁启雄告王惠庆有电话，师即嘱咐启雄回王曰：某事如何，某事如何。启雄随又送来信札数事，先生命念，念毕，即命曰如何回答共四五事。于是与余所谈及嘱咐之言相杂沓，余惶然恐其写联有误。三联写竟，处分信件近十事，无一字一笔之误。

章太炎先生（姜入门执弟子礼）

某年暑假，余至苏州请安，至锦帆路，将到先生府第，忽大雨，余藏身门槛中。章府仆人开门见余，延入。先生自三楼下来，余三鞠躬后，先生忽抚余肩背，忽转身上楼，又闻其下楼声，至则示余：“湿衣快换下来，要他们为你烘干。”然后以手中所挟马褂，命余披之。（观之昫昫如老妪，字爱之情忼直无隐；对比其到北大讲学派头：有旧门人在大学任教者五六人随侍，钱玄同作翻译，刘半农写黑板，则大可回味。）

章太炎论人言论摘录（姜所耳闻）：

谓梁任公及康有为：“卓如才智通达，唯继踵康有为为至可惜。康实趋新而不知新，守旧而不能为老儒，故一生狂肆无方矣。”

论王静安：“王君证《史记·殷本纪》无虚言，说明史公书之可贵，而《殷周制度论》亦能服人心腹。”

说鲁迅与吴承仕：“豫才急越，视恶如仇；检斋内热而外疏，恐皆不为世所容。”

论廖平：“好奇善变，然变而不离其宗，宗旨民族德行之本也。”

陈寅恪先生（清华研究院时老师）

在清华时，余评燕京大学某君论彝器通说，约八千言，先生为送《燕京学报》。此君大不快，而无以难余，遂退稿，交先生，至为不平，而无可奈何。间日先生知余喜评骘他人文字，因温言曰：“驳人文，亦花精力，何不以其力，从事自建之业。”余至为惊惶，因禀告曰：“敬谨受教。”此后决心当力戒此习，故余一生自二十四五后，即不作评论之文。（此事在《<学术集林>有妙文》中曾有述及）

先生趣为院中同学赠联曰：“南海圣人再传弟子，大清皇帝同学少年。”既庄且谐，而对仗工整，得未曾有。（此联已广为流传，意谓：康有为号南海圣人，是梁启超老师，故国学院学生是“再传弟子”；王国维当过溥仪的老师，故国学院学生也是皇帝“同学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