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3年的青城山,仙气藏都藏不住
那年头更没啥高速公路,只有条宽不过丈余的驿道。小路两旁榆柳千万株遮天蔽日。清风徐来,树外溪流潺潺,与百鸟啼鸣相呼应。良田千顷,菜花麦穗黄绿相间。到黄昏夕阳一抹,远山隐隐在云雾间,真如山水图画……
文/郑光路图/西德尼甘博(白郎提供)
离成都仅50公里的世界文化遗产青城山,山色葱郁道气蓬勃,这座天府名山是都江堰人的骄傲也是川人的骄傲,它在一百多年前真实情况是怎样的呢?
江县令叹道:“非人间烟火味也
这是清朝同治十二年(农历癸酉,公元1873年)阳春三月。一个番禺(广州)藉的官员叫江锡龄,人蜀任梓潼县令已多年,想到青城山游览。
七品县官如今算“县团级”吧,但那时没有高档轿车可玩。他只能携带笔砚、蓑笠、茶具,还有根当时叫“扶老”的拐杖,两双叫“不惜”(穿烂不可惜)的草鞋,坐上一个小“肩舆”(竹轿),就荡悠悠地出了成都西门。
那年头更没啥高速公路,只有条宽不过丈余的驿道。小路两旁榆柳千万株、遮天蔽日。清风徐来,树外溪流潺潺,与百鸟啼鸣相呼应。良田千顷,菜花麦穗黄绿相间。到黄昏夕阳一抹,远山隐隐在云雾间,真如山水图画……
江县令这天走了五十里,宿郫县小客栈、饮郫筒酒。第二天又走一天,才到了灌县(现都江堰市)。到青城山必须过江,而那时没有大桥(1963年才修了如今的青城大桥)。江县令人城出西门,上玉垒山。俯瞰都江堰,大江奔流而下,声如轰雷。有人对江县令说:每年枯水期,“成绵道”官员要亲临封堰,让水尽趋外江;内江水干后,被称为“水利司马”的官员召集民夫疏淘内江,以见江底铁柱五寸为标准。到每年二月,省上藩台、道台官员要来一大拨人,亲祭二王庙,然后开堰放内江水灌溉川西平原,那场面气派得很!
江县令到了“二郎祠”(即现二王庙),崖上庙貌巍峨,庙名题为“常真道院”。祠西数十步,有道“绳桥”如长虹蜿蜒,遥挂大江洪波上。
1917年,都江堰二王庙,西德尼甘博拍摄
“绳桥”古名“珠浦桥”。清嘉庆八年(1803),灌县人何先德倡建索桥,桥长“九十四丈,高七丈,宽八尺”,定名“安澜桥”。那“绳桥”比现在所见的更有古风:两岸建屋如城门,有数十株百年大树。树根垒上巨石稳固,下排十二粗大竹索,索上安木板,两旁又有五道护栏横索。“绳桥”弯弯曲曲的形状,古人形容如“渔人晒网,染家晾帛”......
(1962年改10根竹底绳为6根钢缆绳。1964年山洪暴发桥毁,重建时改木桥桩为混凝土桥桩。1973年我住灌县,亲见这年修建外江闸,将索桥下移了100米,又改平房式桥头堡为大屋顶双层桥头堡……
有人对江县令说:过“绳桥”脚板必须跑得稍快点。缓了,桥晃荡人就晕眩颠仆,要坠江中,每年都有不少人落水丧生!江县令胆小不敢过,听了闷闷不乐回客栈。轿夫说:出东门走另外安全一点的索桥吧!
于是次日一大早由东门沿江而行,索桥有十多个,有叫“锁龙”、有叫“翔凤”,有叫“永安”....终于过了江,折而西南行约七八里,有处后蜀花蕊夫人的旧址,在荒烟废陇中。行二十里抵中兴场,吃早餐。饭馆店小二端上的野菜中,有“枸芽羹”(枸杞嫩叶)、“芎苗菜”(川芎嫩叶),其清香芬馥让江县令大叹:“非人间烟火味也!”
餐毕又走,一路都是野径,荒藤绕水、野树笼烟…行约数里,绿树阴中露一溜红墙,原来到了长生宫。这是青城山麓,背山临涧,景物清幽。长生宫竹门紧闭,江县令咚咚咚的敲门很久,一个道士才开门出来。他穿短衣打赤脚,样貌十分朴野。江县令问话,道士蠢蠢然前言不搭后语……江县令气闷,自己走入殿内,见塑有西晋范长生像,星冠羽服、飘飘然有仙气。中殿还正在塑李老君像,还未完工呢。
江县令又行数里到建福宫。此道观始建于唐,为青城一百零八景之一,曾十分辉煌。但此时只剩有两间破屋,供了个宁真人泥像。有个小童出来接待,用枯权叶炉上为他茶。江县令细看屋内,摆了些锄头、碓窝、秧耙,活像一个衣家…江县令叹说:名山胜景之兴,或许也有天数吧?
江县令游青城十五年后的光绪十四年,即1888年,重修了建福宫。1971年我到建福宫,所见破败情景却又和江具令时差不多了:不但宁真人被砸成烂泥巴,破殿还成了自行车停车场…建福宫是进入青城山的起点,近年又大修建,再现辉煌,但车水马龙几如闹市。报上说:夏季每个周末两天中,就有近十万人上山!
1873年的建福宫前却只有条蜿蜒小山道,幽静得很。江县令当然也用不着买上山门票。山径树木蓊翳,迷不见路。路径渐陡,落叶积半尺厚,树根横道如山梯。忽闻当当的钟磐声,悠悠地如从天外飘来……峰回路转忽露殿阁,原来天师洞到了。
天师洞是青城山主要宫观,又称古常道观。在青城山腰第三混元顶崖间。清康熙年间由住持陈清觉主持重建,十分壮观。
道士向江县令介绍陈清觉事迹:陈清觉是湖北武昌人,明末中进士后弃官人武当山出家,康熙八年(1669)入蜀,重振青城山道教。后来,他将青城教务交师弟张清湖主持,自己跑到成都青羊宫静养去了。康熙三十四年(1695),成都府按察使赵良壁“事以师礼”,捐出一大笔俸银修建二仙庵,恭请陈清觉任住持,还将其事迹上报皇帝。康熙皇帝龙颜大悦,立刻传诏要见陈清觉,并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钦赐御书“丹台碧洞”匾额,敕封陈清觉为“碧洞真人”......此后,陈清觉在蜀中开创了全真教龙门派碧洞宗。
炉内檀香缕缕不绝,江县令一边听、一边四处观玩,陶醉不已。
夕阳西下,道人端上晚餐。没有肉腥,仅野菜十多样,笋子要占一半,但烹法不同、味道甚美,让江县令大赞:“真仙家清供也!”他还记录:道观内有“游客下榻所,屋宇整洁,花木丛杂。”
江县令晚宿观内,山中下起微雨。虽是布衾草榻,他却酣睡梦香。
1917年,都江堰江畔,西德尼甘博拍摄
道士们每年还要交纳国税呢
次日早晨,山雨浙浙不止。江县令穿草鞋撑雨伞冒雨而行。雨后山径陡滑,跌跌撞撞行十余里,到巅顶上清官。清治八年(1869)后又开始重建上清宫,至今才4年,庙内殿宇还不多。江县令登楼四望,见岷山百峰悉在足下,如翠浪万重起伏不已。灌口二江,如白龙蜿蜒,盘旋于平川旷野中...
上清宫道士杨松如,资中人,这年三十多岁,他会写诗,书法也很佳,风度闲雅。他命小童儿去打取殿旁麻姑泉水,烹新摘的雀舌茶招待江县令。茶汁色淡碧,香气浓郁,饮一口回味无穷……两人品佳茗、摆玄龙门阵,江县令觉得“如松风荡胸”,好不安逸!
杨道士说:自明末张献忠大乱四川后,青城山一带百姓死光。上清宫等道观楼阁,尽为虎狼之巢,百十年来罕有人迹。原山中文物古籍,基本毁尽。大清开国初年,道人陈清觉、张清湖等前辈先后入山,结草诛茅、因陋就简而重建。他们大费搜罗,才偶得一二古迹于荒烟蔓草中,多年努力而再现了青城道教仙风……
1917年,都江堰运木头的农夫,西德尼甘博拍摄
杨道士很得意地谈到山中古迹及土产,并带江县令去山道参观。只见沿山修竹丛生,笋类尤多:有粗如儿臂者,名斑笋;色黄如金者,名黄笋;短肥心小而肉厚者,各肉笋;四时都生者,名月笋……药材种类更多,有白芨、仙茅、巴戟、黄精、地骨、黄连……杨道士说:青城药材名闻天下,山中采药者每天有上百人。也有做假的:把几块何首乌用竹钉拼接成人的形状埋土中,一年后就真长成人形,并无人造痕迹。他们欺骗游客说吃了可延年益寿,用以卖大价钱。
杨道士又说:很多药材都可当野味佐餐,如川芎、枸芽、山药、藜藿、苡仁、白果….等等。其中以青城山的鸡冠菌为最上品,其菌大如瓜,肉极厚而甘脆如嫩笋,一朵菌子要吃三天呢!
江县令问:山中可有野物?杨道士说:轩皇台、丈人峰下有豹子,并不伤人。獐子大如毛驴,常月夜出游山谷间。猎人用火枪也打不中,被山中人称为“仙兽”!
正说着,只听得“毕剥”、“毕剥”的制茶声音传来。杨道士说:时届暮春,给皇帝上“贡茶”的时期又近了,山中人还在忙苦呢!杨道士又说了下面一番话:
说起青城山的茶,天下闻名。五代时毛文锡《茶谱》记载:“青城,其横源、雀舌、鸟嘴、麦颗,盖取其嫩芽所造”。自祖师爷陈清觉将青城山茶数斤献给康熙爷,大受夸赞。青城之贡茶由此而始,近来遍山都种植啦!道士们于“谷雨”前数日,入山采摘后笼贮火焙,每年不下数万斤。以其最好者充贡品进奉皇帝,其余则行销松潘、成都等各州邑甚至外国,获利不少,所以各庙宇多富饶…
江县令问:要上奉多少“贡茶”呢?
杨道士说:自长生宫至上清官各庙宇,都例有“贡茶”,数十斤至百余斤不等。每岁以“立夏”前数日赴灌县官衙呈纳,决不准拖延。但近年山中冬雪过多,入春未化,茶叶生长也推迟。每到纳茶之期,只好以重金去市场中买,所以“贡茶”有时也要搞假……
道士带江县令去参观制茶过程。只见上清宫围墙边,有大铁锅六七个并排而立,墙外有烟囱。几个道人在不断添柴燃火,又用大箐武盛新鲜嫩茶叶倒人锅内。道人们用两手当锅铲,不断左右翻揉,隐隐听锅内“毕剥”如爆豆声。烟焰薰人眼,道人们热得汗水长淌,根本顾不上擦一下。他们然后又取出炒后的茶叶放置“竹箔”上又揉又扬,那架势就像搓揉面团。接着又把热茶叶装在厚布袋里,以双脚“往复踩躏”.隔好一阵开袋看茶叶片,已“卷缩如豆,白毫茸茸”。
江县令看得目瞪口呆,慨叹道:啊,焙茶就像炼铁一样麻烦呀!
杨道士对他说:青城山土产以茶、竹为大宗。山内没有百姓之田,岭田数十顷均属各庙宇田产,招佃耕种……道士们每年还要交纳国税呢!
1917年,都江堰二王庙李冰塑像,西德尼甘博拍摄
山中庙宇分为二支
江县令问起游客情况。杨道士说:春夏时,游客颇多,酬应极为繁琐。凡远方道友入山游览者,多宿天师洞,庙内都以免费招待一夜两餐为度。对普通游客也是这样招待,并不索要一文钱。如游客实在要给饭钱,也不推辞。但即使遇上巨官富贾,不过接待周到一些,并不敢化缘募捐。如果游人是诗人墨客,哪怕再寒酸贫穷,必留下住宿十来天,菜饭招待必精必洁。诗人墨客们临行,如再三要付钱,也坚决推辞,只求他们留下些诗画书法的墨宝,收藏山中……
杨道士又说:山中庙宇分为二支,上清官、长生观、建福宫,都属圆明宫一系。朝阳洞则隶于天师洞一系。庙中或三二人,或六七人。道士们都要劳动,如种茶制茶、栽竹等,没有外出当野道士江湖卖药、募缘的。这形成青城山道士的传统优良习俗。
庙中固定道士,名叫“安单”,一辈子都由庙内供给所需。还有所谓“清单”者,则名虽人道,实则聊作遣兴陶情之举(类似如今短住庙中的“皈依”者)。庙内就只给他们提供一间小屋,早晚有一盂白饭,并不收钱,其它则任其自理……
1917年,都江堰的一个道士,西德尼甘博拍摄
杨道士又介绍:沿山有老百姓数百家,多为药夫、樵客,全都靠山吃山,每天有上百人在山中。除棕、杉、榆、柏、茶、笋、竹属保护外,其它庙产内东西都不禁他们樵采。深山老谷人迹所不能到的,他们都能去,披荆拨棘随处搜寻异草奇花,但却竟相挖果都不大珍惜…山下南去十二里为太平场。我们山中所需,也都在那里采买。药夫、瓷所得奇花异药,也在那里转售。所以太平场山脚市镇、热得很江呢县! 令不禁赞叹道:山中风气何其淳朴啊!如今世人眼中只有钱,分文必争….和你们道土相比,真该惭愧死了!
我在旧《灌县志》中查阅到,灌县贡生高履和在195年写的《重修上清宫记》中,赞扬杨松如“以道心济世”,为修复上清宫,花费约一万贯钱。而这些钱“不假募捐”.金靠道众劳动积蓄。
这也是青城山各道观优良传统。天师洞观门外也有块碑石,上刻:“本洞无道众在外募化”。1975年我曾在山中住数月,听“易当家”(即易心莹道长,时任中国道协副会长)讲:“彭老当家”(即彭椿仙,1883-1942)从1919年开始重建常道观,至1941年才完全完工。如此浩大工程完全不靠募化,人难置信但又确为事实。
易心莹道长又讲:山中道士坚持劳作自养的传统,道众长年栽桑养蚕、种茶植树…。各道观对游客无论”贵贱”,均以礼相待,尤其“看重斯文”。“彭老当家”在天师洞道观中专门备有长2尺、宽1尺3寸的宣纸大卷册。来游的文人墨客,多请他们题诗作画、写字题联…“彭老当家”1942年7月羽化时,已积存7大巨册,其中有于右任、张大千、陈芝轩、宋育仁、颜楷、易顺鼎、谢无量、林山腴等名人人墨迹,成为观中珍宝。
青城道士重文化不重金钱的传统,才使如今青城山书画、匾联等文物异常丰富,充满人文色彩。
1917年,都江堰一个背夫,西德尼甘博拍摄
走火人魔的练功者
自古高道、隐士多出没青城山,修炼养生之术。江县令请教此事。
杨道士说:道教主张“重命养生,乐生恶死”。山后西南八十里有个老人村,相传为蜀汉时范长生之后。至今很多寿至百岁的。祖师爷陈清觉深研《悟真篇》等内丹法,主张性、命双修。常道观秘藏抄本《玄门太极长生功》曾广为流传……
1917年,都江堰的一群民工,西德尼甘博拍摄
杨道士还讲了个因练功而走火入魔的趣事:近来有个姓朱的寄居山中,专练气功吐纳之术,终日膜目危坐。不久得了疯病,因狂乱憔悴不堪死了,留下一大竹筐练功书籍。道士们把这些书都--把火烧了,都叹息说:过于执著乱练功,其害不浅啊!
江县令慨叹一阵后,问:青城山中果然有煮石餐腹、烧丹炼药而辟谷长生的人吗?杨道士回答:没有。江县令又问:有没有富贵当官,后急流勇退而隐居山中的?杨道士回答:没有。江县令又问:有没有真的舍得丢开家人,到处为家而到山中参禅访道的?杨道士仍回答:没有。江县令问:那么怎样才能有这些舍弃世间一切的世外高人呢?
杨道士笑道:只要寄情泉石,就可称为真情诗人。酷好自然野景的,就可称为隐逸之士。那些或入山题咏,或结伴登临,或孤高自赏、独来独去……不都是“高人”吗?我同山中这些来来往往的“高人”萍水偶逢,大都如过眼云烟,不复一一记其姓名了!
这席话看似寻常,却又似大含玄妙……江县令默然无语,辞道人而出,下山归去。沿途奇峰障日、古树撑云、泉声聒耳……因山中下了几天大雨,连日溪水暴涨,行径断绝。当地土人于溪上架独木桥,宽仅碗口粗。溪下水石冲激,响声隆隆。轿夫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地才过了这些小桥。
1917年,都江堰小店,西德尼甘博拍摄
走下山脚建福宫,再走十里又回到中兴场。江县令回望众山峰,只见层峦隐约、烟雾苍茫。白云最高峰,依稀是昨夜曾宿处—不过相隔数十里之遥,自己又在世俗红尘了!
江县令怅然若失,当下吟了首诗:“曾上峨眉绝顶来,青城又看牡丹开。人生百岁真虚度,如此奇游有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