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我又成了文坛新人
采访者:木叶
被访者:余华
木叶:作为一名小说家,对于从35岁到45岁的这种“停顿”,不后悔吗?
余华:从合理的分配年龄来说,确实犯了一个错误,随笔对身体状况和记忆力的要求不高,而长篇小说要求高。不过也没什么后悔,我没到75岁,还能弥补吧。
灵感是写的时候才来的,不写它永远不会来。写《兄弟》时灵感非常踊跃,所以才写得那么长。
木叶:10年了只是先亮出“半部小说”,是否太急于证明自己的才华——余华没有江郎才尽。
余华:上部有自己的完整性,单单上部也绝对不会在前边三部小说之下。而且,光上部已是我最长的小说了。实际还有一个原因,是出版社为了迎接上海书展,希望拿出一本受关注的书来……
木叶:我发现《兄弟》写作前后你一再提到狄更斯……
余华: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整体上来说,19世纪作家的叙事强度高于20世纪的。我说的“强度叙述”就是把那些情绪、细部写得更饱满,可能以前几千字就解决的问题,现在用几万字,且不能有废话。
“强度叙述”并不是指描写细腻,它在阅读时是始终高昂的,《红楼梦》有起伏,而整体上比较舒缓,笔触平均,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和狄更斯的作品。“聪明的方法”是写到关键时没有能力就绕开了,这样的小说比较多。“强度叙述”在中国古典小说里我还没发现,如果说当代有的话是在莫言那里。“强度叙述”就像国家的综合国力,要求你各方面能力都跟上来。
木叶:有人批评《活着》不断地写灾难与死亡,给人以编的痕迹,所谓匠气,这部写异姓兄弟的复杂故事是否也会有类似问题?
余华:我想没有。《活着》主要是一个老人在讲述,讲得快,很多地方点到为止,交代得更充分的话就不会有这种(编和匠气)想法了。《兄弟》的每一个转折都很充分,没有匠气。
木叶:你说《兄弟》在写法上独特之处主要是叙述的强度增加了,所谓“正面强攻”。那么,对于小说本体、形式有什么新探索呢?
余华: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已经不存在了,对刚写小说的年轻人可能会有。对于一个写了20多年的人来说依然是问题的话,他还是不要写了!因为那是一个技巧问题,等于你刚开始学木工时要学手艺一样,20年后则该研究产品了。
不是我不注重,现在我们文学也不太注重这个了。那是20世纪文学的一个特征,走上了形式主义的道路,许多形式主义的作家现在不是被遗忘就是逐步被遗忘。因为小说最根本的就是故事和里面的人物,你不能说我把大海变成天空——大海变来变去还是大海!这是根本的。只不过我是在好望角看大海,还是在旧金山或海南岛看,(地点和)方式不同而已。19世纪比较时髦的是在好望角看,20世纪在旧金山看,我们中国是在海南岛看就妄自菲薄,那个不对!
木叶:看来似乎你这个先锋派作家对先锋的说法不屑一顾了?
余华:先锋不知该怎么理解,假如用法国新小说来理解,这样的文学也差不多寿终正寝了。(克劳德·西蒙刚过世)他的《弗兰德公路》一开始我就怀疑,他就把语言堆得跟垃圾一样多……不要以为得诺贝尔奖就如何,它一塌糊涂,还有他的那个《农事诗》。
木叶:这种话似乎不像余华说的?
余华:就是我说的!我一直觉得“新小说”不怎么的,有人老说我受“新小说”的影响,其实“新小说”作家和20世纪那些伟大的作家有本质的区别。像普鲁斯特那种音乐一样流淌的叙述在“新小说”中是没有的,再看看卡夫卡、福克纳和马尔克斯……这样的作家是20世纪伟大的作家,而“新小说”就是一个时髦的东西且现在已经过了,在法国、美国对“新小说”也都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态。还有像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可能也不是那么好读,但他对细部的描述、对行为的观察细致入微,譬如他写一个人从马车上下来是三个动作,车门有点坏了,那人先是推了一下,再用胳膊肘撞一下,又撞不开,结果用脚啪一下踹开,那种细节在《弗兰德公路》里根本没有。
木叶:上次采访李欧梵,他说“伟大的美国小说”的提法过时了,他对哈金“伟大的中国小说”也持不同看法,你认为呢?
余华:我是从一个作家的角度去理解的,当一个人怀着这样的理想去写未必就能写出来,但怀着和不怀着这样的理想是不一样的。哈金的意思是写作要带着什么态度,不是指结果,而是过程。我写的时候是怀有这种态度的,但小说的命运最终由读者说了算。
木叶:有没有感到来自年轻一代的挑战,譬如写有《18岁给我一个姑娘》风头正劲的冯唐。
余华:没觉得有什么挑战。世界那么大,中国那么大,作家多一个少一个不会影响就业状况的。不像银行行长,行长不下台,几个副行长急死了,于是希望他调走,最好犯生活错误或贪污腐化什么的。而中国的作家再增加一千个一万个,对中国GDP也不会有什么影响。读者有一个优秀的地方,不会因为出来别的作家就不买你的书,除非他对你写的东西失望了。
木叶:还看到你一个妙论:读完大仲马,再读J.K.罗琳,孩子会更喜欢大仲马的。
余华:我认为马尔克斯是在世的最伟大的一个作家。克林顿在当总统时曾请马尔克斯去白宫,对他说你给我在全世界文学里举出一本最了不起的,马尔克斯不假思索地说是《基督山伯爵》,这本书是非常伟大的。不要以为读不下去的才是文学……
木叶:这是否表示你转向对文学好看性或娱乐性的关注了?
余华:吸引人是文学最重要的一个特性,不过娱乐性就难说了,色情的也娱乐啊。文学要引人入胜,勾起无限感受,并能从中发现自己的东西。
木叶:对于有“中国大仲马”之称的金庸,又怎么看呢?
余华:金庸的作品我也是一拿起来就放不下,但大仲马更宽广,写的是历史小说;金庸是武侠,虚构的。金庸更接近罗琳,不过金庸很难被替代,罗琳则容易被替代——她已到顶峰了,反正根据我儿子的阅读,《哈利·波特》五不如四,对现在的第六部他也不抱什么希望。我儿子说罗琳一二三(部)还行,四五(部)就在重复自己了。我的儿子12岁了,他在看《卓别林自传》,那种喜爱也超过《哈利·波特》……永远不要低估小孩的智慧。
木叶:小说分上下部(或多部)出版不乏先例,不过,万一修改下部时想再改一下上部怎么办?就像换衣服往往不能只是换下身而不搭配着考虑上身吧,的确已有人觉得上下部的风格也不统一。
余华:记得马尔克斯说过,给我半年我会把小说修改得好一些,再给半年会更好,但永远是有缺陷的。上下部不一样,那是因为所写的时代不一样了。
木叶:是否有意在给同时代的人书写历史呢?你多次受访时提到自己读这部小说也流了泪,但有论者认为在艺术面前泪水是“可疑的”,甚至可能是为了煽情。
余华:小说里的兄弟和我年龄是差不多,但还真没想过要给同时代人写历史什么的。有记者说自己读时流了泪,我便说我也流了泪,说这话是有语境的。我当然知道不能简单以流泪与否来评判作品好坏。
木叶:你对女性的描写,如李兰和林红,还是显得不够丰满,不过有报道说你对宋钢和林红的爱情描写很满意……
余华:这部小说毕竟写的是兄弟,下笔总要有主次,另外女作家往往会更擅长写女性些,男作家更会写男性些吧;我说觉得自己会写爱情了,主要指的是这回是我第一次写初恋,感觉还是比较成功的。
木叶:在写法上,一些人觉得下部比上部变化还大,甚至有着“闹剧”的色彩?
余华:余华也可以变化啊,再说,闹剧有什么不好?今天这个时代本身就有着闹剧的色彩。
木叶:一些读者和评论者的问题是,这种“漫画式”的描写看上去并不舒服。
余华:这样的人太多了……这20年来就是“漫画”!我喜欢李光头这个人,并不是赞成他的言行。但现实中的人有自己的言行,虚构中的人也有自己的言行。今天的社会充满了荒诞和超现实,我的小说是把这些集中了起来,不是夸张!这样写是为了回到现实。譬如李光头从日本弄来垃圾西装3567吨,不可能像小说中写的那样全国群众都穿上这些西装,但1980年代的确有着一个中山装迅速变成西装的过程,80年代在物质上多么崇洋媚外啊。小说里写了“处美人大赛”,我以为是李光头的发明,但有位记者跟我说到了当地的一个选美,其中一个参赛要求竟然是要有医院开具的“处女证明”,我阴差阳错地给碰上了,他妈的,生活中类似的荒诞比赛已经层出不穷了!
木叶:你自称这部小说是“强度叙述”,且“没有废话”,但似乎语言缺乏真正的密度和当初那种质地,人们起疑了。
余华:我自己感觉没有废话,每个读者有自己的角度阅读并得出结论。读者都是从自己的情感、经历阅读一本书,有喜欢就有不喜欢的,两个人喜欢的地方可能有差异,所不喜欢的也会有差异。至于质地,每部小说的文字都是不一样的。今天这个时代好就好在没有什么权威了,不会因为谁的一句话就大家都如何如何。大部分愚昧就是产生在权威盛行的时代,现在一个个的人觉醒了。
木叶:批评家李敬泽认为你不善于处理人类复杂的经验,沧桑历史被简化成了善与恶的斗争……
余华:“人类复杂的经验”这种说法属于大话,太宽泛,米兰·昆德拉就嘲笑过批评家喜欢用大词,使得你没办法证明其正确,也没办法证明其错误。一部小说怎么能表达人类复杂的经验呢?我甚至觉得全世界的小说都表达不出世界那么复杂的东西,世界和生活本身才是真正复杂的!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你可以说是复杂的,也可以说是简单的。简单和复杂有时就是一个木叶:题。鲁迅一辈子也没写过长篇,但我从他的小说里读出了复杂,而有些复杂的小说其实很简单。
将善恶“模糊”了,能写出伟大作品,将善恶“明确”了也有写出伟大作品的。
木叶:前几天见面时,你说最早评论你的文章自己看了多少多少遍,但后来的评论就不大看了?
余华:那是张新颖,当时他还是一个大学生吧,我看了得有30多遍,如果现在他写了批评文字我还是会看的,但说实在的,有些批评家的文章就未必了。批评家其实也是一个读者,有着自己的趣味,只不过平台大些。譬如有人说把父亲宋凡平写得太完美了,不好,但又有人觉得当代小说中就是需要这种完美。
我自己也觉得宋凡平确实是完美的,但他的完美决不是“文革”年代作品里的那种“高大全”。当代文学批评是最吃力不讨好也最值得同情的。我们中国,批评家跟作家的关系算非常友好的,福克纳、海明威和当时的批评家关系都不大好,像海明威经常骂批评家。马尔克斯跟批评家的关系也不怎么样。
木叶:有个批评意见认为,小说中对“文革”的描写流于表面化,一方面令经历过那段历史的人觉得不准确或也就那么回事,另一方面令未经历那段历史的人觉得是个传奇,失真了。
余华:这话听起来有道理,但事实上未必。你到网上去看看,很多经历过的人也是认同我的描写的;1970、80年代出生的人也大量留言表示他们的父母说“文革”就是这样的,当然也有人说不是这样。
对于那段历史,有人写家庭里人与人的背叛、反目和相互揭发,但这样的事情不过1%,可能是因为这些事多发生在名人、文化人身上,且大多写成了文章的原因吧。大部分的家庭不是这样,譬如我的父母当时说什么事时就不让我们听到,是为了保护我们。我小学同学的父亲的成分也就是中农,硬是给划成了地主,打得浑身血淋淋,直吐血,他拉着我的那个同学在路上走,脸是肿的,但是笑着跟孩子说话。后来为了保护家人投井自杀。所以,我写的是“文革”中一个家庭的团结。
木叶:但是,已有人不喜欢现在这样写作的余华了……
余华:我写《活着》《许三观卖血记》时便失去了以前的一些读者,但失去旧读者的同时会赢得新读者,有人就是读了《兄弟》才开始喜欢我,并没读过我以前的作品。我感觉自己又成了1980年代的文学新人,在当时的先锋时代,喜欢的人真喜欢,不喜欢的人真的不喜欢,当时只有少部分人接受马原、苏童、格非、孙甘露、叶兆言等。如今两个极端又都出现了。
木叶:一位网友有一种奇特的担心,觉得《兄弟》会不会像陈凯歌的《无极》,都是高期待、高解读、高议论,甚至可能都会是“浮华”的!小说里那个“屁股”会不会变成“馒头”?
余华:这部小说最终将如何,需要时间的考验,如果明年就被人忘了,那就是批评的人说对了;如果过了50年还有人看,那就是作品走出自己的道路来了。我有着一个不断被批评的“历史”,《兄弟》上部出来后又有了一个集中被批评的“现实”,批评不会影响我的写作,我不在乎批评……作品好坏要看时间。
木叶:你现在四处签售,作品畅销得很,但古人云“文章憎命达”,你怎么看呢?
余华:其实,说到底每个作家都希望他的书有更多的读者,但一本书的发行量的确是不能说明其质的。也有人为现在的我感到欢欣鼓舞,但是我本人觉得挺难过的。为什么呢?人家哥伦比亚才1000万人口,《百年孤独》上市后居然卖出了100万册,10人里就有1人买了——当时马尔克斯还没得诺贝尔奖呢。我的书才卖了四十万册,而中国的人口是十三四亿啊!
在美国,菲利普·罗斯的《反美阴谋》卖得很好,哈金的作品也能卖几十万册,我的才一万多。
我觉得我这种数量级的畅销在中国这么大的国家不足以说明什么,也不应受到什么指责。
木叶:以自己的经验谈谈在国外签售是什么样子的吧。
余华:法国和意大利好像没这种习惯,德国有。
美国的书店里几乎天天有作家在朗诵,签售,像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库切(快)七十了还去朗诵,签售。
托尼·莫里森在纽约签售时,先是20分钟的朗诵然后才是签售。在我国“朗诵+签售”还不大有……海明威签售时特认真,特谦虚。芝加哥一个书店的老板特牛逼,因为好多牛人来过这里。纳博科夫到来前的一天,老板做了个梦,梦里纳博科夫签到一半拉肚子要去厕所,他肚皮大,上完厕所突然从楼上踩空掉了下来,所以老板绝对不让纳博科夫上楼上厕所(顶多换个地方)。纳博科夫每签完一本书,要跟读者握一下手,还要鞠一个躬。真他妈厉害。
大江健三郎当年来北京签售,用的是毛笔,写的是书法,他签一本书的时间我能签二三十本。人太多,时间太长,最后大家硬是把大江健三郎架走了,老人后来不断念叨“我太对不起中国读者了”。
我一直怀疑那些对读者不真诚的作家。
巴金有一句话叫“把心交给读者”,写了二十多年我终于理解了,作家的自信和力量就是来自读者。巴老的话简单,但是真理往往就是在陈词滥调里。
木叶:你很善于讲话,这使我想起有网友说你现在说的比写的好,自我解释太多了……
余华:我知道有读者不耐烦了,但其实有记者来问我才说,我是被动的,没人问就不说。你这么看就简单了。作品会走出自己的路,作者也会走出自己的路。
(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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