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研究】此道与声诗同——周亮工印学思想初论(二)

明 何震《笑谈间气吐霓虹》石章
4.05×3.9×7.1cm 上海博物馆藏

(二)《印人传》中关于文、何等流派问题讨论的价值与局限

《四库抽毁书提要》中专门谈到明代印章复杂的流派现象:“明文彭、何震而后,专门名家者遂多,而宗派亦复歧出。其源流正变之故,则亮工此传,括其大略矣。”《印人传》中关于流派问题的讨论着力谈到文彭和吴门派的形成以及关于何震、雪渔派及相关问题。

文彭是明中晚期印章兴起的开启人物,字寿承,号三桥,文徵明长子。《印人传》在“感旧的印章”之后,首先谈到了文彭的印章,称:“论印一道,自国博开之,后人奉为金科玉律。”在讨论其他印人时,又不断提到文彭印章:

三桥力能追古,然未脱宋、元之习。何主臣刀能自振,终未免太涉之擬议,世共谓三桥之启主臣,如陈涉之启汉高,其所以推许主臣至矣。

印章汉以下,推文国博为正灯矣。近人惟参此一灯,以猛利参者何雪渔,……余尝言字学迷谬耳,惟赖古印章存其一线。然知篆籀矣,而雅俗等迷谬耳。国博胸中多数卷书,故能开朝花以启夕秀。

周亮工肯定了文彭作为文人在印章上“开朝花而启夕秀”的重要地位,指出他的印章能追溯古人,接汉代以来印章的“正灯”,有“开派”之功。但周亮工也客观地批评了他的印章不够苍茫古朴,未脱宋、元人印章的风气。文彭的印章之所以如此,是他要以宋、元以来的印风求得对古典精神的回归,因而要“专注于元”。傅抱石先生分析了文彭的印风探求,也肯定了他的成功处:“他的刻印,基本的精神,在于'秀润’和'雅正’。当宋、元屈曲盘回的积习之余,他出以'秀润’,是比较刺激性轻微的。他用'秀润’作了桥梁,挽转了若干印人回到'雅正’的彼岸。”文彭在宋、元印章凋敝之时,提倡“雅正”的印风,确实起到了“振衰”的作用。

据《印人传》载,在文彭的影响下,璩元、陈居一、李流方、归昌世等都归于“文派”。周亮工还提到顾元方、丘令和、袁曾期等人:

吴门自文国博开蚕丛于此道,顾元方、邱令和相继而起。顾邱归道山矣,继国博一灯者,舍吾曾期者谁哉?

吴门一带的印人亦多受沾溉,《印人传》中称得“文氏之传”者多人:

钦序三兰,吴门诸生。清臞如不胜衣,时时皱双眉,工诗画,亦楚楚,而尤留心于图章,得文氏之传。

鹤千篆印,全仿文国博,大为三吴名彦所重。

袁卧生为文彭两叶之甥,故能精文彭之学如是。

(顾苓)……作印得文氏之传,予谓谷口:今日作印者,人自为帝,然求先辈典型,终当推顾苓。

《印人传》勾勒出文彭一脉在清初的发展状况,为我们了解吴门一地的流派印章发展提供了凿实的材料。继文彭以来最重要的印人何震及其流派也是《印人传》讨论的重要内容。他说:

文三桥力能追古,然未脱宋、元之习;何主臣力能自振,终未免太涉之拟议。世共谓三桥之启主臣,如陈涉之启汉高,其所以推许主臣至矣。然欲以一主臣而束天下聪明才智之士,尽俯首敛迹,不敢毫有异同,勿论势有不能,恐亦数见不鲜。

周亮工认为文彭之印能求古、何震之印能振兴,在他的眼中,文彭、何震是齐名的,因而常常把两人并称。他认为文彭开启了何震,何震之名扬于天下实乃“成于国博”,同时也指出了何震印风对后代的束缚。他在《书梁千秋谱前》还指出何震和文彭在选择刻印内容的区别。明万历年间,杨士修虽然在《印母》中有“古印推秦汉、今印推文、何”语,但对两人印风并未展开讨论,而甘在《甘氏印集》的自序中论及印家时,又把文彭和许初视为追法元人一类。李流芳(1575—1629)在《题汪杲叔印谱》中亦将文彭归为“颇知追踪秦汉,然当其穷,不得不宋元”者,而何震为“集诸家之长而自为一家”者。万寿祺(1603—1652)称“百年海内,悉宗文氏,嗣后何(震)、苏(宣)盛行”,显然他们在文、何间有明显界格,而周亮工明确在《印人传》中把文、何二人并论、比较,这表明明万历以后对文、何评论的分离到清初周亮工趋于并列,并为后人所沿袭。

到了清初,“文何”已成为效仿、超越、比较的对象,《印人传》中论印人时不断提到:

(吴仁趾)尝以余闲摹划篆刻,不规规学步于秦汉,而古人未传之秘,每于兔起鹘落之余,别生光怪,文三桥、何雪渔所未有也。

省游所造,特超越文、何而已。

因得见其手制,远追秦汉,近取文、何,真苦心此道者,乃君殊不屑屑于此。

卧生好学深思,精工篆刻,而尤于元朱文究心,吾以为三桥后当为独步。

其(吴颂筠)所为图章,则己驾文、何而上之。

秋朗能诗工画,行楷亦多肄致,印章好仿文、何。

元方为印接秦汉,意欲俯视文、何者。

赠以奇文,以为直跨文、何而上。
朱简在《印经》中谈文彭时说其“树帜坫坛”,而论何震时说“名噪一时”,显然何震地位是低于文彭很多的。此后,他提出明代后期的三大流派即“三桥派”“雪渔派”“泗水派”,指出以何震为代表的“雪渔派”包括沈千秋、吴午叔、吴梦贞、罗伯伦、刘卫卿、梁千秋、陈文叔、沈子云、胡曰从、谭君常、杨长倩、汪不易、邵潜夫等,《印人传》中提到雪渔一脉的印人包括金光先、胡正言、梁千秋、程原父子、李耕隐、郑宏、汪宗周等人,可与朱简所说相印证和补充。《印人传》又称“见摹主臣者数十家”,足见学何震印章者之多。
《印人传》中关于何震的讨论,常常成为后代关于清初印章流派划分的重要依据,但因此而产生的流派混乱的局面,如关于“黄山派”“新安派”“徽派”等说法,都以何震为此派的开山鼻祖。《印人传》中关于何震和“黄山”一地的讨论如:
自何主臣兴,印章一道遂属黄山。继主臣起者,不乏其人。予独醉心于朱修能,自修能外,吾见亦廖廖矣。歙人汪宗周皓京颇以此自负,予录其一二于后,使世知主臣之后继起者如是也。

自何主臣继文国博起,而印章一道遂归黄山。久而黄山无印,非无印也,夫人而能为印也;又久之,而黄山无主臣,非无主臣也,夫人而能为主臣也。
周亮工对何震印章的称赏,觉得他给徽州人争了地位,不再是文彭一脉吴门人的天下了,因此有“归黄山”的赞语,但并没有“黄山派”的概念,《印人传》中提到的黄山人与此也无联系,并无徽籍印人流派之说。近人黄宾虹曾在论述《新安篆刻之学派》时,称何震“以绝艺冠于时”,为此派“最著者”。此后,沙孟海沿黄氏所论,亦专门论及“新安印派”。他认为,新安印派亦称黄山派、徽派、皖派、皖宗,和西泠印派(浙派、浙宗)是历史上印学两大派系。他在文中列举了历来对新安印派的三种看法:一种认为何震是此派的开山祖师;另一种说法认为程邃是“歙四家”的领袖,当为徽派的祖师;还有一种认为邓石如是徽派的祖师。他指出第三种说法不妥,同时分析了此派发展的情况,认为新安印派的改进和发展前后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何震和“歙四家”先后代表了两个时期的徽派。黄、沙两位所论的基本根据是《印人传》中关于何震的记载“属黄山”“归黄山”来论定的,事实上,徽籍印人并没有形成以何震为中心的流派,从何震的生平也可知道,他“以善符章奔走天下”,学其印者,亦分散各地,并没有形成所谓的流派概念。

《印人传》中除讨论了在明末清初有典型意义的文、何两脉流派外,还保存了大量关于印人印风的珍贵史料,这些史料都是周亮工在和印人的接触、来往、交游、雅玩中所记所闻,这些印人许多在当时地位不显,流传史实记载极少,《印人传》的记录为研究这一时期印章流派发展的真实状况,提供了可以信赖的依据。如《印人传》中关于闽地印人黄枢、吴晋、林晋、薛弘璧、陶碧等人,浙地印人陈玉石、顾、姜次生等人,江南梁溪印人秦以巽、张宗龄、陈瑞声、倪耿、王定等人,都带有明显的地域特征,这与周亮工的交游范围密切相关。此外如《印人传》卷一载金陵印人胡正言“尝缩古篆籀为小石刻以行”、卷二载印人王概“印章古逸,无近今馀习”、徐坚“仿古小秦印,自朱修能外不能多让”,卷三载“程穆倩出,因子环(黄枢)而变之,以雅世人”等这类记载,丰富了我们对文人印章史及其流派的认识。

(连载)

(本文作者为北京语言大学教授、中国书法篆刻研究所所长)
(摘自荣宝斋《艺术品》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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