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啊,为娘的多心酸;娘啊,为儿的多心苦;
上卷 第五十五回 第五节:
【原文】
忽听有人说:“二奶奶打发平姑娘说话来了。”赵姨娘听说,方把口止住.只见平儿进来,赵姨娘忙陪笑让坐,又忙问:“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没得空儿。”李纨见平儿进来,因问他来做什么.平儿笑道:“奶奶说,赵姨奶奶的兄弟没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旧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两.如今请姑娘裁夺着,再添些也使得。”探春早已拭去泪痕,忙说道:“又好好的添什么,谁又是二十四个月养下来的?不然也是那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出命来过的人不成?你主子真个倒巧,叫我开了例,他做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乐的做人情.你告诉他,我不敢添减,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来,爱怎么添了去。”平儿一来时已明白了对半,今听这一番话,越发会意,见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乐之时相待,只一边垂手默侍.
【端木持易见解】
(1)
前节我们看到,探春有一个苦恼,这个苦恼就是赵姨娘“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赵姨娘的目的是什么呢?
她就是要让人知道,探春是她赵姨娘生养的。
那么,让大家知道这一层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那就是赵姨娘在表达愤怒,对谁的愤怒呢?对贾母的愤怒,对贾府的愤怒,对贾府的规矩的愤怒,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他们把探春夺走了,他们不让母亲抚养自己的女儿。
为什么一个母亲不能抚养自己的女儿?因为母亲身份低贱。
为什么他们要把这些女儿拿走抚养?因为他们培养好了以后,可以卖个好价钱。“不管是元春、迎春、探春还是惜春,这些女孩子,没有一个人是能为自己活着的,她们一出生就肩负使命——要成为贾府绵延富贵荣华的筹码。越是优秀出色的女孩子,就越能卖个好价钱。”比如贾元春,可以卖给帝王家,虽然三十多岁就混丢了性命,但好歹也为母家延续了二十来年的富贵。迎春资质平庸些,也还是能以五千两银子的价格“卖命”给孙绍祖。而探春的命运,亦逃不过如此结局。没有人关心她们是否会幸福,过得好不好?她们的幸福与娘家人无关,能否为家人换来富贵才是最关键的。
只是赵姨娘并不接受这个现实。她又无力反抗这个制度,反抗这个现实,能怎么办?
她就“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她就“只管还唠叨”。在探春看来,母亲是奴才已经是一种屈辱,她还要过一段时间自己撕开这伤疤,让这屈辱不停的暴露在世人眼前,这不是让母女二人更加的屈辱吗?她为自己难过,也为母亲难过。可她哪里晓得,对于赵姨娘来说,她没有那么多的“大局观”,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普通的母亲,谁夺走她的孩子,她就要和谁斗到底。她能怎么办?她无力刀刀,只能叨叨。然而,这叨叨,却饱含了一个母亲全部的爱啊!这是赵姨娘最伟大的一面,伟大是因为她是一个母亲,一个天然的,不屈的母亲。
我们生活中,是不是也会面临父亲或者母亲的“叨叨”,不停的“叨叨”?
你们在厌烦这种叨叨的时候,记得想一想,这叨叨背后父母那“不能打你又改变不了你”的委屈和心酸,以及这委屈和心酸背后那最深沉的父爱与母爱。
(2)
为什么平儿来了,赵姨娘“方把口止住”,而且“忙陪笑让坐”,还说一些客套话?
这就是赵姨娘欺软怕硬的一面。赵姨娘只管在自己女儿面前叨叨,而不敢也不能真正的为探春抗争,这是探春看不起的一面。
探春嘲笑他不是敢“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出命”硬汉,嘲笑赵家人骨头不够硬,来近乎乞讨似的要那点补贴碎银,她为母亲这种仗着女儿在位谋好处的行为感到丢脸,她讨厌母亲声言的那种虚假的爱而难过。所以,她不能也不愿为母亲这种行为开例。
赵姨娘一方面爱自己的女儿,但又并没有真正为女儿做什么,她一方面想告诉探春自己是爱她的的,但她却实际上又拿不出任何实际的行动。所以,赵姨娘对探春的爱,是真实的,又是虚假的;是虚假的,又是真实的。这在平时,真真假假,探春也就不计较,或者任由她去了。如今她想指着探春来谋取好处,让那半点真实的爱又显得更加虚假起来,这让探春不得不留下伤心的眼泪。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贾环就是最大的比较。贾环虽是庶出,也不该由赵姨娘亲自教养,也该有王夫人与贾政教导抚养才对。但在赵姨娘的努力争取下,贾环居然可以由赵姨娘亲自养育教导,这是颇为罕见的。而且,贾环还被特许称呼赵姨娘为“母亲”。按照规矩,作为妾室的孩子,就算是赵姨娘生的,也不该称呼“母亲”,而应该叫“姨娘”。但赵姨娘却破了这个先例,这得经过多少抗争哀求才能挣得这份权益?荣国府是一个家规森严的地方,贾母又是传统家规的捍卫者,必然不会坐视不管的。很显然,赵姨娘为此做了一番激烈的斗争,经历了不小的障碍和波折才做到了这一点。然而,这才是对探春最大的伤害啊!
你为儿子拼了命的争取,女儿呢?你不是说爱她吗?结果呢?你还不是任由她自生自灭吗?
赤裸裸的现实面前,探春每每看到贾环,再想想自己,我想,她为此该是多么伤心难过啊!
都是子女,你为我做过什么?你又有什么资格说爱我?你的爱又有几分是真的呢?
即便是现代,这种情况,是不是还会时不时的上演呢?佟大为和佟丽娅主演的电视剧《爱的厘米》,就重演了这种重男轻女的境况,大家可以看一看,有一个直观的体会。
赵姨娘怀了探春十个月,并没有二十四个月,就是说,不过是按例生了她,仅此而已罢了。她并没有救她出苦海,并没有给她真正的母爱,并没有背着她逃命。所以,探春也只按例来对待她,叫她姨娘而不是娘,她也只认王夫人为母亲,王子腾为舅舅。也就是说,他没有赵姨娘这个母亲。
人间的悲剧,莫过于此,娘不能养女,女也不认识娘!他们不是别离,而是就在眼前,却不得不形同陌路,视而不见!
谁造就的这一切呢?
归根结底,是荣国府的“荣”啊!这个“荣”啊,酿了多少悲剧哦!前屋伐令公有诗一首,叫《母女泪》:
欲呼女儿儿不答,欲呼娘来娘难配;母女何处不相逢,只叹相见不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