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团员:“冣”“最”形音义考
“冣”“最”形音义考
赵团员
(大连理工大学中文系)
摘
要
清代学者段玉裁及王念孙父子都指出,传世文献中的“最”有一些是“冣”字的讹误,但是他们认定的讹误范围不同。我们全面考察了上古的出土文献,梳理了“冣”“最”形音义的变迁,发现以汉武帝时期为限,此前“冣”与“聚”为异体关系,而此后,“冣”与“最”因形近相混,逐渐构成新的异体关系。这比段玉裁认定的时期要早。在此基础上我们对传世文献中与“最”有关的校勘提出新的看法。
本文原载《语言学论丛》第61辑156-17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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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
“冣”“最”音义不同,大徐本《说文解字》反映得比较清楚。《冃部》:“最,犯而取也。从冃从取。”注音:“祖外切”。《冖部》:“冣,积也。从冂从取,取亦声。”注音:“才句切”。段玉裁“冣”字注云:“'冣’与'聚’音义皆同,与冃部之'最’音义皆別。”这是正确的,但是他进一步认为古代经典中表“聚集”“政绩或军功的最高等级”“总要,总计”“极,非常”的“最”字都为“冣”字之误,这就不对了。王念孙《读书杂志》、王引之《经义述闻》中也把古书中表“聚集”义的“最”改成“冣”,读入上古侯部[①],这与段玉裁一致,我们下文会进一步论证其合理性。王氏父子与段氏的不同在其他义项的处理,除“聚集”义,其他义项的“最”字他们并没改成“冣”字;而是与中古读音对应,上古为月部字,如《经义述闻》卷六“终踰絶险”条:“引之谨案:……绝之言最也,极也。”“之言”表示声训关系。“最”与“绝”音近,只能是上古的月部字,不能是侯部字。我们基本赞同王氏父子的处理,“最”和“冣”主要在“聚集”义上混淆,其他义项在早期文献中区别是比较清楚的。下文我们联系出土文献中的字形,分析“冣”“最”在上古的字形区别,以及音义结合情况。
一
“冣”在上古常见的字形是“㝡”[②]。于省吾(1979/2009:149)指出甲骨文用作地名的“㝡”即《说文》“冣”字:“按《说文》'冣’字从冖乃宀之形讹……'㝡’字讹作'冣’不始于《说文》,而当始于晚周。'㝡’字从宀训聚。宀系古文宅字。聚集物品于宅内,于义尤为符恰。”于先生认为“从冖乃宀之形讹”,此说可从。《阜阳汉简〈仓颉篇〉》:“冣榖肄宜。”“冣”字形为
/
[③],北大汉简《仓颉篇》也有此句,“冣”字形与之相同(第1简,13/71页[④]),下文我们调查的其他汉武帝之前的简帛只有这一种字形,可进一步证成于说。直到居延汉简中才看到“冣”的写法,如《居延汉简甲乙编》:“最凡吏百石以下七十四人”(214.76A(甲一一九三A))字形作
[⑤]。而且秦汉简帛中,“最、冣”上多从“宀”,可作为于先生论断的旁证。
“最”字最早的出土资料在战国时期,字形有三种,一种是“宀”和“取”之间有一横,如
(《睡虎地秦简·语书》13简,12/15页),这样的字形最常见。一种是两横,如
(《睡虎地·日书甲·诘》56简背三,107/216页)。还有一种上部从“冖”,如
(《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十问》42简,(二)206页/(六)146页[⑥])。后两种字形比较少见。
二
我们全面调查了《睡虎地秦墓竹简》《关沮秦汉墓简牍》《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一-七)、《银雀山汉墓竹简》(一、二)、《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四七号墓)、《随州孔家坡汉墓简牍》、阜阳汉简[⑦]等出土文献的“最”“冣”,发现他们的字形的区别很严格,音义关系也很明确。这些简帛时代最晚的是银雀山汉墓,时间下限在汉武帝初年,所以这些资料基本代表了汉武帝之前“冣”“最”的使用情况。
“冣”字马王堆有6例,银雀山4例,张家山3例,孔家坡1例,阜阳2例,共16例,都是聚集义,出土文献整理者一般隶定作“㝡”或“冣”,与“聚”通。“冣”有两例入韵。马王堆《十问·黄帝问于容成》:“息必探(深)而久,新气易守。宿气为老,新气为寿。善治气者,使宿气夜散,新气朝㝡(最),以彻九徼(窍),而实六府。”(31-33简,(二)205/(六)143页。)原释文[⑧]为“朝最”,不妥。“朝”后形体为
,为“㝡”字,今释文隶定作“㝡”,可从,但认为通“最”,则不妥。《十问》中全文多是押韵的。以所引部分为例,“久、守、老、寿”为幽部上声,则“㝡、府”也当押韵,为侯部上声,此处换韵。银雀山《要言》:“身不治,不能自葆;家不治,不能相冣(聚)。官不治,不能相使;国不治,非其主之有也。”[⑨](一,818简,79/132-133页。)“葆,冣”为幽侯合韵,上声自押;使,有,之部上声相押。由此可见“冣”为侯部上声字,与《说文》大徐音去声读法有声调的不同。根据孙玉文(2015:397-399),“聚”的上去两读为变调构词的关系,上声为原始词,慈庾切,义为会合,集合,去声为滋生词,才句切,特指聚集财物和人员。以上两例当与“聚”原始词音义相同。
“冣”字在对应的传世文献中往往作“聚”。如马王堆《周易经传·系辞》:“方以类㝡(冣——聚),物以群分。”(1上,一30/三60页。)今本《周易》“㝡”作“聚”。银雀山汉简《六韬》:“方夏甚暑,不能冣(聚)功。”[⑩](668简,66/111页)整理者注:“敦煌写本作'方夏甚暑,不能聚攻。’”阜阳《春秋事语》:“韩武子田兽已冣”。整理者注:“本章又见《说苑·君道》三十七章:'韩武子田,兽已聚矣,田车合矣。’”[11]
“冣”与“聚”语义是否有区别呢?“冣”字头下,徐锴《说文解字系传》指出:“古之人以聚物之聚为冣。”于省吾(1979/2009:149)也指出其本义是“聚集物品于宅内”。出土文献中上述诸例中,宾语明确是人的只有3例,马王堆《明君》:“豚天世而㝡(聚)材士。”(4/407[12],(一)113/(四)109页。)银雀山《孙膑兵法》:“阴阳,所以冣众合适(敌)也。”(一,372正,37/65页。)孔家坡《日书》:“冣(聚)众、使国,八岁如虚。”(277.2,92/164页)其他或者宾语不指人,或者不带宾语。可见“冣”本义有可能是“聚物”,与“聚”本义指“聚民众”不同,[13]但至晚在西汉初期“冣”已经开始表示“聚人”了,与“聚”无别。综上所述,如果不考虑早期语义上可能的细微区别,可以把“冣”与“聚”看作异体关系。
“最”有以下五个义项,上古都应该读月部。下文我们分别说明。
(一)通“撮”,表示抓取,摘取。睡虎地1例,《日甲·诘》:“旦而最(撮)之,苞以白茅。”(56背三,107/216页。)周家台1例,《病方及其他》:“即午画地,而最(撮)其土,而糜(摩)其鼻中。”(345-346简,51/132页)也写作“撮”,马王堆有2例,如《疗射工毒方》:“【令】蜮毋射:即到水,撮米投之。”(6/61,(二)134/(陸)81页。)
(二)通“撮”,原系以三个手指撮取药物的一种估量单位,汉代以四圭为一撮,容量单位。由“抓取,摘取”义引申而来。《说文·手部》:“撮,四圭也。一曰兩指撮也。”段玉裁改作“亦二指撮也”,并指出:“二疑三之误”,可从。马王堆有22例,“三指撮”常见,都是指取药的估量单位。如《五十二病方》:“入三指㝡(最-撮)三咅(杯)温酒。”(简6/6,(二)68/(五)216页)”“指”后字形为
,当释为“最”,原释文正确,《集成》作“㝡”反而不妥。《集成》中《五十二病方》全部定作“㝡”形,其他处作“最”,不妥,当与其他处一致隶定作“最”。该义也可写作“撮”,马王堆有1例。《五十二病方》:“以三指一
(撮),和以温酒一咅(杯),㱃(饮)之。”(简42/42,二70/五222页)字形
,右侧“宀”“取”间有一横几乎与“宀”重叠,不过在最右侧还是能看出来另外一笔直线的痕迹。释作
,不妥。也写作“捽”,通“撮”。《五十二病方》:“以三指大捽(撮),㱃(飲)之。”(简72/72,二71/五229页)“捽”上古音是从母物部,“撮”清母月部,声母、韵母相近,故能相通,如果“最”“撮”为侯部字,则很难相通。
(三)表示“政绩或军功的最高等级”。睡虎地2例,如《秦律十八种·厩苑律》:“卒岁,以正月大课之,最,赐田啬夫壶酉(酒)束脯。”(13简,16/22页)张家山“最”2例,见《二年律令·史律》:“大史诵课,取㝡(最)一人以为其县令史……取㝡(最)一人以为尚书卒史。”[14](475、476简,46/203页)字形分别作
,后一字形残缺,但两者一致,都当隶定作“最”。韵文也能证明该义上古为月部。班固《答宾戏》叶“内”“岁”“世”“最”(犹无益于殿最也)。“内”为物部长入,其他三字为月部长入,物月合韵。引申为最好,最好的东西。蔡邕《述行赋》叶:“厉,翳,濑,裔,最(操吴榜其万艘兮,充王府而纳最),逝”,脂月合韵[15]。西晋束晳《饼赋》叶“会,外,最(重虚解战,汤饼为最)”[16],三字都是《广韵》泰韵字。可证该义上古也是月部字。
(四)表示“极”,副词,是从“政绩或军功的最高等级”引申而来,上古也当属月部。睡虎地秦简3例,如《语书》:“其画最多者,当居曹奏令、丞。”(13简,12/15页)周家台1例,见《病方及其他》:“即□邑最富者。”(349简,52/132页)。马王堆5例,如《十问·文执(挚)见齐威王》:“臣为道三百编,而卧最为首。”(简75-76,二209/六148页)银雀山汉简有4例“最”字,皆见《漕(曹)氏阴阳》,表示“极”,如:“麟虫(蟲)最阴者蠪(龙)蛇也。”(二1659简,80/204页)张家山汉简1例,《奏谳书》:“瞻视应对㝡(最)奇,不与它人等。”(213简,70/110页)“㝡”作
,当直接隶定为“最”。
(五)表示“阴茎”。马王堆有1例,《养生方》:“病最種(腫)”(二120/六37页[17])又写作“
”,出现两次,《五十二病方》:“令其空(孔)尽容穨(㿗)者肾与
(
),……即内(纳)肾、
(
),于壶空(孔)中。”(230/217简,231/218简,(二)80/(五)256页)注二:“
,应即为朘,《老子》河上公注释为阴,即阴茎。”可从。“最”“
”实同一词。“朘”上古精母微部,与“最”声母相同,韵部旁对转,所以能相通。
段玉裁把“撮”字归入他的十五部,对应王力的月部,可见即使段玉裁也承认前两个义项读为月部,这是正确的。而他把第三和第四两个义项的“最”视作“冣”的误写,读入侯部,则是明显错误的。以上五个义项字形一致,都是“最”字,只有月部读音。
除了以上几种义项外,“最”有两例表示“聚集”。睡虎地1例,见《日书甲》:“以祭,最众必乱者。”(5正二,89/181页)整理者注:“最众,即聚众。”字作
,确为“最”字。周家台1例,也见《日书》:“甲子,其下有白衣之冣,黔首疢疾。”(297-298简,47/125页)字为
,当隶定为“最”。马王堆《五星占》:“其遇也美,則白衣之遇也。”(63上,一177/四235页),整理者指出“白衣之遇”与“白衣之聚”[18]同,意思是“白衣徒聚谋虑”,语义解释可从。怎么解释这两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最”也有聚集义,读作“撮”。王凤阳(2011:687)指出:“'撮’是聚物而捏取,所以把人、物聚合、搜罗起来也称为'撮’,往往含有贬义,如《孔子家语·始诛》'少正卯,其居处足以撮徒成党。’”睡虎地秦简“最众必乱者”,有贬义。周家台中“白衣之最”的结果是“黔首疢疾”,也有贬义,与此正合,所以这两处是特殊的“聚集”,表撮合,有贬义。另一种可能“最”是“冣”的讹误,因为这两处竹简都未见“冣”字,可能抄写者不能分别这两个字。相对来说,前一种可能性比较大,如此则“冣”“最”在汉武帝以前泾渭分明。即使承认后一种可能,两者绝大多数还是能分开的,仅仅两例还不能证明已经混用。
三
“冣”与“最”大量相混的例子,最早可追溯到居延汉简。1930至1931年西北科学考察团在今内蒙古自治区额济纳流域采集到的一万多枚汉代简牍,是所谓的“居延旧简”,图版我们依据《居延汉简甲乙编》,释文则依据《居延汉简释文合校》。1972年至1974年甘肃省文化厅文物处等组成的居延考古队,在甲渠侯官及甲渠塞第四燧两地出土九千多枚,这是所谓的“居延新简”,我们参考的是白海燕(2014),同时核对了《居延新简——甲渠候官》。居延旧简上限不会超过汉武帝太初年间,下限在东汉光武帝建武年间。[19]居延新简上限始於西汉昭帝始元時期(公元前86—81年),下限至西晋武帝太康四年(公元283年) [20],不过最主要的还是西汉后期和东汉早期。
居延汉简中“最”最常见的义项是表示总要,旧简有10例,写作“冣”或“㝡”,释文定作“㝡”或“最”,应当统一,严格隶定可作“㝡”,如果从宽则可统一作“最”。新简有6例,释作“最”。总共16例,其中“最凡”14例,新简有的写作
(E.P.F22:263 ~凡卒閣三十一人),该字形可以看作“冣”的变体,如“冢”字作
(E.P.F22:38A及盗发~、公卖衣物于都市);或作
(E.P.T52:376 ~凡候以下吏百八人),
( E.P.T52:783~率人得五算半算),则是“最”形。无论写作“冣”还是“最”,都表示总要,可见两种字形开始混淆。该义在传世文献中作“最”,从来不与“聚”字构成异文,如《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最大将军青凡七出击匈奴,斩捕首虏五万余级。”因此我们可断定该义上古也读月部。另外,“最”的其他义项也可写作“冣”。如:“最置酒中”(E.P.T65:281), “最”通“撮”,表示抓取,摘取,字作
,为“冣”形。
尹湾汉墓中6号墓葬“应该不晚于成帝末年”[21],其中简牍表示“极”“总要”都写作“冣”,表示的是“最”这个词,也反映了字形的相混。《神乌傅(赋)》:“蠉飞之属,乌㝡可贵。”注:“㝡,同'最’。”(114简,71/148页)字作
,为草书“㝡”字。《集簿》:“冣凡吏员二千二百二人”(YM6D2反,14/84页)
东汉石刻中“冣”也都读作“最”。如《鄐君开褒斜道摩崖》:“冣凡用功七十六万六千八百余人”[22],“冣”表示“总要”。《太室石阙铭》:“处兹中夏,伐业冣纯”[23],《梁相孔耽神祠碑》:“君讳耽,兄弟三人,君
长。”原注:“
即最字”。[24]“
”是“㝡”的俗写[25]。这两处“冣”表示“极”。《稾长蔡湛颂》“三载勲冣,功蹬王府。命作高邑,临拜州□,吏民追思,乃铭其叙。”[26]“冣”表示政绩等级最高[27]。
可见段玉裁认为“至乎南北朝,'冣、最’不分”[28],结论应该调整,可以提前到西汉后期。当时在实际的手书中,“冣”和“最”已经构成异体字。许慎分别“最”和“冣”,那是保留了早期的分别。
南北朝注家更是直接用“最”的读音来表示聚集义。《庄子·德充符》:“常季曰:'彼为已,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陆德明《经典释文》:“最之,徂会反,徐采会反,下注同。司马云:聚也。”“下注”指下文注:“斯人无择也,任其天行而时动者也,故假借之人,由此而最之耳。”唐代颜元孙《干禄字书·去声》:“㝡最(上通下正)”[29],以“㝡”为通体,“最”为正体,其异体关系已经完全确定。
由此可见,大概以汉武帝为界,此前“冣”与“聚”为异体字,此后“冣”与“最”逐渐成为异体字。上文我们讨论的汉武帝之前的出土文献中,“冣”绝大多数都在典籍类文献中,反映的时代层次更早。而武帝时代之后的居延汉简,多数都是文书类,反映的是当时的书写习惯,而且未见表聚集义的“冣”“最”。在传世文献中,武帝以后文献中用“最”表示“聚集”的例子也非常少见。古书中的“冣”字逐渐被改成“聚”字,一些书就形成“冣”和“聚”的异文,随着“冣”和“最”的界限逐渐混淆,这样异文就变成了“最”和“聚”。由此,在注释古文时,把“冣”误认为“最”,因此“最”也有了“聚集”义。如《礼记·乐论》:“竹声滥,滥以立会,会以聚衆。”郑玄注:“聚或为最。”郑玄看到的异文应该是“冣”,但是他很可能读成“最”,因为“或为”的术语从不表示异体字。《公羊传·隐公元年》:“曷为或言会,或言及,或言曁?会犹最也。”何休注:“最,聚也。直自若平时聚会,无他深浅意也。最之为言聚,若今聚民为投最。”《公羊传》汉初写定[30],用“冣”表示“聚”,到东汉何休作注时,把“冣”看作“最”,解释为“聚”,并特别强调没有特别的意思。“之言”的注释体例也不是注异体字,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多次提到这一点,如“祼”字下,“凡云之言者,皆通其音义以为诂训,非如读为之易其字,读如之定其音。”“最”和“聚”声母分别是精母和从母,声母相近,所以何休用“之言”的方式注解。此外,假如“聚”与“最”音义同,何休似乎不需要这么复杂的说明。
“聚集”义以外的“最”字在汉武帝之前并没有写作“冣”,所以也就没有“聚”的异文,段玉裁把古籍中所有的“最”字都改作“冣”,不妥。王引之《经义述闻》卷二十四“会犹最也”条引王念孙说:“正文及注'最’字皆当作'冣’(才句切),'冣’与'聚’声义皆同,故曰'冣之为言聚也’……世人多见“最”少见“冣”,故书传“冣”字皆讹作“最”。”我们赞同他们把汉武帝之前古籍中表示“聚集”的“最”都改作“冣”,但东汉以来的学者实际已经开始把“冣”错误地读成“最”,王氏父子把注也改成“最”,其实是值得商榷的。
还有一些“最”字应该改成“冣”字。一是和侯部字通假时。如《读书杂志》中《史记第四》“最胜”条:“'夫齐,霸国之余业,而最胜之遗事也。’念孙案:'最’当为'冣’字之误也。'冣’与'骤’同。”“冣”与“骤”音近,“最”与“骤”音不近,必须改为“冣”。二是在人名中。汉武帝之前有一些用“冣”作人名的例子。《秦文字编》第7卷以“冣”为人名的有6例,如“杨冣”“桥冣”等,以“最”为名的只有1例“异最”。[31]由此可见当时人名中“冣”要比“最”常见得多。如果人名“最”有异文“聚”,或“聚”的读音,则汉武帝之前当写作“冣”;《读书杂志》中《汉书第九》“颜聚”条中提到的“颜最”“周最”就属于这种情况。即使没有异文,也可能是“冣”的误写,但是我们不能轻易改动古文,因为名字为“最”也是有可能的。
四
最后我们在此基础上讨论一下小徐本和大徐本“最”字条的异文。小徐本《说文》和大徐本“最”字有两明显的不同。第一,小徐本“最”字释义多“又曰会”三字。如果从“最”“冣”相混的背景来看,小徐本反映的很可能是《说文》原貌。该注解很可能来自《公羊传·隐公元年》的“会犹最也”。该义可以看作因字形相混,“最”字产生的新义。[32]《说文·人部》:“儹[33],最也。从人赞声。”用的就是“最”的这个含义。后代也有个别用例,如北魏《郭显墓志》叶“蔼”“斾”“盖”“最”(六条已缉,万里云最)”[34],字形作
,四字都属泰韵。《说文》“儹”与“最”,同为“聚集”义,声母相同,韵母元月对转,许慎这里很可能用的是声训。段玉裁改为“冣”,并引《广韵》:“儹,聚也”为证,而且认为“又曰会”“系浅人增之”,版本证据其实并不充分。《玉篇》:“儹,子管反,最也。”《篆隶万象名义》人部:“儹,子管反,最也。”《集韵》:“儹,祖管切,《说文》:最也。一说聚而计事曰最。”都支持作“最”。从当时“冣”“最”字形相混的背景来看,许慎一方面在“冣”字下保留古音古义,一方面在“最”字头下保留新产生的意义,并在解释义项的时候用到也是很有可能的[35]。东汉时“冣”这个字形通常被认作“最”字,如果用“冣”字来表示“聚”这个词,虽然就《说文》本身的系统来说可以接受,这是一种存古,不符合当时一般的用字规范,许慎这样用的可能性不大。
第二,小徐本《说文》:“最,从冃取声”,与大徐本“从冃从取”不同。“取”字能否看作“最”的声符呢?也就是说侯部能不能和月部相通呢?段玉裁认为:“小徐衍声字,非也。”可从。最和取的上古音分别是*tsuāt和ts'ǐwo,两者韵母差别很大,不能相通。但是马王堆有一例,“族”和“嘬”构成异文,需要辨析。《天下至道谈》:“十曰鱼族”(32/43,二218/陸168页)《合阴阳》篇“族”作“嘬”((16/117,二213/62页)。但我们认为这并不意味着“族”与“嘬”通假。《天下至道谈》与《合阴阳》相关内容描写的都是十种身体姿势,这十种姿势的命名是押韵的。以前者为例,全段内容是:“一曰虎流,二曰蝉付(附),思外,三曰尺扜(蠖),四曰囷(麕)㮂(角),五曰黄(蝗)柘(磔),息内,六曰爰(猨)居,思外,七曰瞻(詹)诸,八曰兔(31/42)务(骛),九曰青(蜻)灵(蛉),思外,十曰鱼族(嘬),此谓十埶(势)。”(31/42,32/43简,二218/陸168页)分别是“流”“付”幽侯合韵;“扜(蠖)”“柘(磔)”铎部;“居”“诸”,鱼部;“族”与“务(骛)”也押韵。我们认为,“族”很可能通“漱”,则与“骛”为屋侯合韵。“漱”*ʃǐōk,族*dzǒk,两者同为侯部字,而且声母相近,所以能相通。“漱”与“务(骛)”为屋侯合韵。“鱼漱”表示鱼漱口,与“鱼嘬”表示鱼吃东西,表示的动作相近。《合阴阳》内容与此大致相同,与“族”对应的字作“嘬”(16/117简,二213/陆155页),这是同义的异文,而不是通假。因为两者分别为屋部与月部,读音差别很大。“鱼嘬”与《养生方》“鱼察”对应(202/201,二119/六62),“察”为“嘬”的通假[36],可进一步证明“嘬”字上古是初母月部字。从押韵的角度考虑,“族”(漱)可能代表早期的面貌,“嘬”是后来用近义词替代的结果。“嘬”语义更清楚,但是不再押韵,所以该例不能作为侯部月部相通的例证。因此,“最”不从“取”得声,大徐本“从冃从取”的分析更可取。
[①] 上古音韵部我们用王力先生的上古音术语表示,构拟依据郭锡良(2010)。与段玉裁、王念孙的古音系统不完全相同,但是有对应,下同。
[②] 下文用“冣”字作为该词的代表,只有在强调字形或引用时才“冣”“㝡”并用。
[③] C009简,前面为原简字形,后为摹写字形。
[④] 前为图版页,后为释文页,下文同。
[⑤] 不过该字在居延汉简中表示的是“最”,论证见下文。
[⑥] (二)和(六)分别代表《集成》第二册和第六册,下同。
[⑦] 下文分别简称睡虎地,周家台,马王堆,银雀山,张家山,孔家坡,阜阳。关沮秦汉墓中只有周家台秦墓简牍有“最”字,故简称为周家台。
[⑧] 原释文指《马王堆汉墓帛书》(一,三,四),文物出版社,1980-1985年,下同。
[⑨]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银雀山汉墓竹简》(一),文物出版社,1985年,释文第132、133页,第818简。
[⑩] 同上,图版第66页,释文第111页,第668简。
[11] 韩自强(2004:178/186),见二号木椟正面十二。
[12] 前面为《集成》重新编的简号,后边为原来的简号,下同。
[13] 参看杨荣祥(2003:132)。
[14] 同上,第81页475、476简,46/203页。张家山二四七号墓竹简整理小组编著《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四七号墓),文物出版社,2001年。
[15] 罗常培、周祖谟(1958/2007:172)认为是祭脂合韵,见《汉魏晋南北朝韵部演变研究》第172页,中华书局,2007年。
[16] 《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963页。
[17] 该处处于目录位置,无简号。
[18] 注解直接把周家台秦墓例读作“白衣之聚”。
[19] 《居延汉简考释·序》第3-5页。
[20] 《居延新简——甲渠候官·前言》第3页。
[21] 见《尹湾汉墓简牍·前言》第1页。
[22] 《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一册第62页。永平六年(公元63年)刻。
[23] 同上,47页。元初五年(公元118年)刻。
[24] [宋]洪适撰《隶释》卷五。光和五年(公元182年)刻。
[25] [清]桂馥《札朴》卷八:“隶体从宀之字改从穴旁者……不可枚举。”
[26] 《隶释》卷五。光和四年(公元181年)刻。
[27] 此处“冣”字处在韵段第一句,不必入韵,而且表示“政绩等级最高”,语义通顺,汉代习见。
[28] 《说文解字注》七篇下“冣”字注。
[29] 施安昌编《颜真卿书干禄字书》,紫禁城出版社,1992年,第48页。上字为泰,下字为兑,可确定该字为泰韵。
[30] 徐彦《公羊传注疏》引戴宏《序》:“至汉景帝时,(公羊)寿乃与齐人胡毋子都著于竹帛。”
[31] 分别在1223页和1226页。
[32] “最”表示“聚集”义,也可能从“撮”的“抓取”义引申而来,这是很自然的引申。但是在东汉以后,“最”表聚集的用法很少,所以我们认为“最”的“聚集”义是字形相混带来的。
[33] “儹”简体字作“攒”,此处为了表达的方便,用繁体字。
[34] 《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四册177页。刻于正光五年(公元524年)。
[35] 还有一种可能是“儹”字头下的“最”读如“撮”,但《说文解字》有“撮”字,这种可能性很小。
[36] 这是整理者采用的陈剑 《马王堆<五十二病方><养生方>释文校读札记》中的说法,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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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aearch on the glyph, voice and meaning of the character“ju”(冣) and “zui”(最)
ZHAO Tuanyuan
Abstract:The scholars of the Qing Dynasty Duan Yucai,Wang Niansun and his son pointed that some of the characters “zui”(最)in the literature handed on from ancient times are the mistake of the characters “ju”(冣),but they have disagreement on the area in which the mistake occurred .Based on the unearthed literature, we summarize the evolution of the glyph,voice and meaning of the character“ju”(冣)and “zui”(最)and discover that the character “ju”(冣)is the variant character of the character“ju”(聚)before the time of Emperor Wu of Han Dynasty and gradually turns into the variant character of the character “zui”(最)after the time which is earlier than the time Duan Yucai identified.On the basis of it we offer new ideas abou t he literal emendation of the character “zui”(最)in the literature handed on from ancient times .
Keywords: The character(冣),the character “zui”(最),ancient writing,literal emend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