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金瓶梅》(第三回)
细读《金瓶梅》(第三回)
回目: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
人都是一步步掉入生活陷阱的,只是有人无奈,有人无知,有人甘愿,也有人不断反抗。王婆精于心计,步步为营的周全、冷静,越想越让人后怕,人之一生如果遇到这样一个防不胜防,贯使小殷勤占小便宜的奸诈之人,命运就会陷入不断纠缠,多了无数曲折。金莲虽然在不断反抗,走入邪途自有其性格因素,但社会的大环境是更重要的推手,又由于没有清醒的目标,加之被王婆和西门庆下套,最终只能随波逐流,难以回头。
话说上回结尾,王婆假意拒绝,这回开头,又写西门庆一再央求,答应若说成这件事,便送十两银子。王婆道:“但凡‘挨光’的这两个字最难,怎的是‘挨光’?比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通。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驴大行货;第三要邓通般有钱;第四要青春少小,就要绵里针一般,软款忍耐;第五要闲工夫。此五件,唤做‘潘驴邓小闲’,都全了,此事便获得着。”这还只是偷情的前提条件,或者是偷情的资格审核,对吃瓜群众可能很难,而西门庆所以是西门庆,除了第二驴大行货读者一时还不知道,其它四条都已具备:人帅、钱多、年轻、有闲。西门庆打保票,这五件我都有。对第二件,西门庆的解释是从小在三街两巷游串,所以养得好大龟,读者读到后来,自然相信西门庆并非吹牛逼。王婆似乎在有意考验西门庆,卖关子说,还有一件很困难的事,如果这事做不到,也多半成不得。西门庆很有信心,王婆道: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挨光最难十分,方称圆满,有时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难成处,我知道你从来悭吝不肯胡乱使钱,只这便难成。天下人都知道西门庆不是悭吝的人,王婆在这里使用激将法,不过是欺诈钱财,先给西门庆洗脑上套。西门庆已经被潘金莲迷得神魂颠倒,果然上贼船,道:这个容易,我只听你话便了。王婆戏称有一条妙计,要让西门庆半年三个月再来,急得西门庆差点脑中风,再三表示事成,必恩有重报。王婆功夫做足,才哈哈笑着自夸道,老身这条计,虽入不得武成王庙,也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八九着。随后,王婆介绍了潘金莲的从小经历(参见第一回),又介绍自己与他的关系,“这雌儿等闲不出来,老身无事常过去与他闲坐,他有事亦来请我理会,他也叫我做干娘。”终于,世界历史上最完美、最著名的偷情计出台,而它只是出自中国的一个开茶坊妇人,实在令人惊奇。书中这段文字繁复琐碎,我简化一下翻译成白话:
王婆是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底层人物,是市井中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挨光”计之详实周密,堪比心理学大师的经典教案。西门公子极力称赞王婆“端的绝品好妙计”,感激不尽。王婆又叮嘱,不要忘了许我的十两银子,西门庆心里爽快,道:便得一片桔皮吃,切莫忘了洞庭湖(俗语,犹似吃水不忘挖井人),这条计不知干娘几时可行。王婆说今晚就有回报,便如此如此讲来。西门庆大喜,赶紧去街上买了绸绢三匹,十两清水好绵,回家叫玳安儿打包,一直送入王婆家。潘金莲和西门庆的“一见钟情”,貌似很纯粹,而为了获得这份爱情,又不得不出以这种下三滥的“挨光”计,这就是事物的两面性,也是兰陵笑笑生的深刻。在人类历史上,有太多美好和崇高的理想,却需要非正义之手段去实现,人生所以有时候看起来那么虚无,甚而那么丑陋不堪,就在这种巨大的反差里面。
宋明时代的民房虽然简陋,却也多是院落布局,常有前门侧门后门。王婆的房子也有后门,恰好又直通武大家后门,也算是天意。话说王婆当下开了后门,走到武大家,金莲接到楼上坐下。二人闲话家常,王婆假借历日看一看,说要选定个裁衣裳的日子。那时的印刷术发明不久,洛阳纸贵,日历似由朝廷印发,较难得,后来西门庆当官,还行贿分送过多人。王婆又有意埋下伏笔,道:难得一个常在我这吃茶的财主官人,凡是他宅里看病,买使女,说亲,见老身本分,大小事儿无不照顾,又布施了一套送终衣料绸绢,又有若干好绵,放在家里一年有余,今年觉得好生不济,又撞着闰月(民间认为不吉利),想趁这两日闲着,又被那裁缝推脱忙,不肯来做,老身说不得好苦也!读王婆说话一转三折,圆滑周全,真是舌上开花,丝毫让人不疑。金莲笑道:只怕奴做得不中意,若不嫌弃,奴这几日倒闲,出手与干娘做如何?王婆正中下怀,堆下笑,立马答应,说久闻娘子好针指,只是不敢来相央。金莲拿出历日,王婆就让他帮忙选个日子,方选定明日为裁衣日期,只怕茶坊没人看守,金莲便又主动答应饭后过来。暗号“挨光”行动第一步圆满完成,王婆千恩万谢下楼去了,当晚回复西门庆,为了不显唐忽,还待干娘做两日功夫,约定西门庆第三日相见。
次日清晨,王婆收拾房中干净,预备好针线和茶水,等候金莲到来。金莲待武大挑担儿出去,便把帘儿挂了,分付迎儿看家,从后门到王婆家来。王婆接入房里坐下,点一盏浓浓胡桃松子泡茶,让金莲吃了,又抹得桌子干净,取出绸绢三匹,量了长短,裁得完备,缝将起来。这是十分“挨光”计的第二分,很顺利。金莲心灵手巧,王婆不住喝采,缝到日中,安排酒食,又下了一箸面让金莲吃了。再缝一歇,金莲便收拾家伙,自归家去。恰好武大挑担儿进门,见老婆面色微红,问后得知,是间壁干娘央老婆做送终衣服,日中吃了点酒食。这送终衣服正是兰陵笑笑生的隐喻,王婆后来果然与潘金莲同死于此,这是后话,暂且不表。可能正是武松的出现,武大一时好象也有了点志气,当下对金莲叮嘱道:你不要吃他的才是,我们也有央求他的地方,这样去吃他的不值得,也打搅人家,明日再去时,带些钱在身边,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常言远亲不如近邻,休要失了人情。武大殊不知遇上恶邻又如何,金莲听了,不知有何感想,当晚无话。第二天,等武大出门,王婆主动过来相请。金莲到他屋里,一面缝到日中,向袖中取出三百文钱来,依武大之言,叫干娘买盏酒吃。王婆表扬武大懂事,收下钱来,又怕节外生枝,自己添了点钱,买来好酒好食殷勤招待。金莲再缝了一歇,到天晚才归去。这是十分“挨光”计的第三分,亦如所预料。天真善良的武大,自以为很有志气,却不想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而我们的一生,何尝又没有遭遇过这样的背叛,相信愚笨得可笑可怜可叹的不只有武大。然而,多行不义必自毙,西门庆和王婆的最后下场,又证明了天理昭昭的道理,我们不必怀疑自己的善良和正义行为。
到第三日,前戏已是做足,正戏开场。王婆等到武大出门做买卖,又主动走过后门来叫。金莲到王婆房里,取过针线活计开缝,直到晌午前后。西门庆日思夜想,好不容易熬到这天,早打选衣帽齐整鲜亮,身上带了三五两银子,手拿着那把死去哥们相送的时尚洒金川扇儿,表现出有钱公子哥的牛逼神态,摇摇摆摆迳往紫石街来。这时的西门庆还没发达,所带银子不多,也无小厮跟班,却颇为装腔作势,反倒没有发达后得体实在,兰陵笑笑生精准抓住了人性的变异。到了王婆门前,西门庆假装咳嗽,给出信号,道:王干娘,多日不见!王婆赶出来,惊奇道: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大官人。王婆把西门庆拖到房里来,对金莲介绍说,这个便是与老身衣料的施主官人。西门庆睁圆眼睛看着金莲,只见云鬟迭翠,粉面生春,上穿白布衫儿,桃红裙子,蓝比甲,正在房里做衣服。金莲这日应该没有特意打扮,相当素颜,兰陵笑笑生也没有特别正西写金莲的漂亮。但西门庆自小在烟花丛中鬼混,见过许多美女,却独独被金莲迷恋,侧面便衬托出了金莲的美,这是一种很有创意的写法。再加后面金莲举手投足中的那份妩媚,天下男人都难招架,这更与武松基于人伦不敢爱,人性被迫异化,乃至于羞辱金莲之人格形成巨大的道德张力。
金莲已经初次见过西门庆,留下不错印象,此次再见,并没有立马起身回家,而是本能害羞得低下了头。这是“挨光”计第四分情节,金莲没有走,便有好戏可看了。西门庆按照剧本第五分要求,连忙向前屈身唱喏,金莲随即放下活计,还了万福。王婆趁机拉皮条,大夸西门庆有爱心,再夸金莲缝的又好又密,是个难得的人才,又特意叫西门庆近身看一看。西门庆过来拿起衣服看了,喝采夸奖这等好针指,犹如神仙一般手艺。金莲羞怯,低头笑道:官人休笑话。西门庆又假装问王婆,这位是谁家的娘子,王婆让西门庆猜,西门庆说猜不着。王婆哈哈笑起来,有意让西门庆坐到金莲对面,指点说,你那日屋檐下走,打得正好。西门庆仿佛很惊艳,道:就是那日在门首叉竿打着我的,还不知是谁家娘子?金莲第三次低头,含笑道:那日奴误撞官人,休怪!西门庆连忙说小人不敢。王婆介绍说这位正是间壁武大娘子,又向金莲说,这位官人是本县里的一个财主,知县也和他有来往,名叫西门大官人,家有万万贯钱财,在县门前主街上开有生药铺,家中钱过北斗,米烂成仓,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放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他家大娘子也是我说的媒,是吴千户家小姐。夸男人富贵,夸女人漂亮,是世俗不成文的不二法则。王婆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不时调侃,将西门庆吹捧得天花乱坠。王婆拉皮条的手段很丰富,夸完,又为了表示亲近感,反问西门庆怎的不来贫家吃茶?西门庆说,家中连日有人家为小女定亲。王婆问谁家定了,怎的不请老身去说媒?王婆闲话中,总是不忘捞生意,抬高自己身份。西门庆道:“被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亲家陈宅定了。他儿子陈敬济,才十七岁,还上学堂。不是不请干娘说媒,他那边有了个文嫂儿来讨帖儿,同做保山,说此亲事。干娘若肯去,到明日下茶,我使人来请你。”引录这段原话,只因里面信息量大,既介绍了西门庆后来发达的社会背景,推出了小说中的重要人物——陈敬济,又生动刻画了西门庆自抬身价的可笑,映衬出市井世情。王婆哈哈笑起来,道:老身只是哄大官人耍子(开玩笑),俺这媒人们都是狗娘养下来的,做成的熟饭儿,怎肯搭上老身一分,常言当行厌当行,到明日娶过门时,老身拿上些人情去走走,讨得一张半张桌面到是正经,怎的好和人斗气!中国是人情社会,所谓礼多人不怪,古时送礼也有回礼,特别是富贵之家,常常回礼胜过送礼。两个人互相说些闲话,又总是夸奖西门庆如何富贵。
金莲只顾低头缝针线,却句句都听记在心里,不由有点喜形于色。西门庆见金莲情意欢喜,恨不得立即成双。王婆此时去点了两盏茶来,递与西门庆和金莲,旋把手在脸上摸一摸,西门庆已知有了五分光,接下来便是“挨光”计的第六分。自古有所谓“风流茶和合,酒是色媒人”,王婆就编排出一番道理,说:大官人既来了,一者缘法撞遇,二者来得正好,一客不烦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钱的,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官人好与老身做个主人,拿出些银子,买些酒食来与娘子浇浇手(以酒菜酬谢人工的意思),如何?这既是“挨光”计中预设情节,西门庆当然一口应承,向袋里取出一两银子,递与王婆备办酒食。金莲似乎有点恐慌,嘴上说不好意思接受,却没有动身而去的意思。王婆临出门,又叫金莲有劳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金莲说干娘免了罢,终是盛情难却,也就坐着不动了。这已经是“挨光”计第七分胜利。
屋里只剩下二人,“这西门庆一双眼不转晴,只看着那妇人。那婆娘也把眼来偷睃西门庆,又低着头做生活。”西门庆表演得直接简单,很有征服力,金莲表演含蓄,风情万种,以柔克刚。两个人都做足功夫,相互的喜欢表达得淋漓尽致。不多时,王婆买回见成(熟食)肥鹅烧鸭、熟肉鲜鲊、细巧果子,盛在盘碟,摆到房里桌子上。王婆叫金莲放下活吃一杯酒儿,金莲先客气了一下,终究还是三人坐下。这已是“挨光”计的第八分,胜利在望。西门庆又唱主角,拿起酒盏就敬二人,金莲谢却道:奴家量浅,吃不得。王婆挖坑,说知道娘子洪饮,请开怀吃两盏儿。西门庆也来劝,王婆又拣好吃的递过来,于是乎,金莲不知不觉一连斟了三巡酒。氛围活跃起来,西门庆拉闲话,慢慢打听金莲的生活,得知今年二十五岁,实与贱内月娘同岁。王婆插入,貌似赞扬实推销,说金莲百伶百俐,不枉做得一手好针指,又诸子百家、双陆象棋、拆牌道字皆通,写得一笔好字。西门庆赞叹,这样优秀的美女那里去找。王婆也说,不是老身说是非,就是大官人宅上有许多老婆,恐怕也没有讨上一个比得上娘子的。西门庆说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个好的在家,身边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都不管事。王婆说,我忘了大娘子没得几年了,西门庆仿佛满肚子苦水,道:先妻陈氏虽微末出身,却百伶百俐,不幸已没了三年,今继娶的贱累又常有疾病,不管事,家里的勾当都七颠八倒,为何小人要出来,只因在家便要呕气。王婆道:休怪我直言,你先头娘子并如今娘子,也比不上这娘子的一手针钱,这么有才艺。西门庆打趣道:房下几个也没大娘子这般儿漂亮。王婆之所以要挑西门庆说这些,一是想让金莲了解西门庆家中基本情况,混个熟,打消顾虑。二是突显西门庆的富贵,触金莲动心,三是道出西门庆的爱情生活不如意,触及心灵最柔软处,引起金莲的同情。
王婆深懂偷情的心理机制,知道像潘金莲这种稚儿,一般想象力很丰富,要求完美,不但要看对方是否高富帅,还要看对方是否有情有义,值得爱。王婆又不惜连串问出西门庆在外的相好女人,只为证明西门庆是一个有情怀的浪子。王婆笑问,东街上的某人是不是官人养的外宅?西门庆道:你说的便是唱曲儿的张惜春,他是路歧人,我不喜欢。这个妓女张惜春,因为西门庆不喜欢,书中后来并没有再写到,只是西门庆鬼混时的路人甲。王婆又问,你和勾栏中的李娇儿好了多久,西门庆道:今已娶在家里,如果他会当家,我自册正他。西门庆的女人,第一回就有介绍,正娶夫人是吴月娘,之后的小妾,有从勾栏打热娶来的李娇儿,死去的卓二姐是第三房,书中暂时只有这三位。李娇儿在小说中的戏份不重,所以小说用了这种曲笔来呈现。兰陵笑笑生在叙述情节和刻画人物时,总是主次交汇,层次又非常分明,以李娇儿论,虽然只是第二流人物,后来却也穿插了许多重要情节,读者不可轻视。王婆又提到卓二姐,或许是人都死了,西门庆没有什么评价,只表示遗憾,显出了西门庆的温情。王婆试探问,如若像娘子这般让人喜欢的人儿,娶来宅上,不知可不可以。西门庆道:我爹娘俱已没了,家中我自主张,谁敢说个不字。王婆打趣说,我自说耍,急切间那里去找这般中意的。二人犹似金莲不存在,只顾说话,实际都是说来让金莲听的,书中又都纯用简单白描,一点没有写金莲的文字,需要读者自行脑补。不想拉这一阵话,正吃着,酒却没了——自然又是王婆有意使巧。西门庆茄袋内还有三四两散银,又都与王婆去买酒,说多余的干娘就收下好了,又正表现了西门庆的大方。王婆起身谢了,悄悄看金莲,只见三盅酒下肚,脸上已是春心荡漾,又自与西门庆言来语去,二人都是有意了,只是低着头,楚楚动人。这又已经是“挨光”计的第九分,只差临门一脚了。
仔细读过王婆和西门庆编演的“挨光”过程,潘金莲给我的印象,完全与“天下第一淫妇”的预设心理相反,十足像一个邻家小妹的纯朴形象。只是再做深度剖析,又很怀疑,金莲是否也是在本色表演,甚而颇为欣赏自己的完美演出过程。既如此,在这场张力巨大的骗人与被骗的演戏中,真正的胜利者到底是谁,就成为一大悬疑,而王婆和西门庆的精心设计和卖力表演,反倒显得幼稚可笑。兰陵笑笑生的笔力老辣,看透世情,讽刺十足。
前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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