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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呓语者
走近诗人陈会玲
陈会玲,女,1977年生于广东韶关。1998年开始写作并发表作品。现供职于南方报业集团。有诗及随笔见于《诗刊》《创世纪》《星星》《诗歌月刊》《诗选刊》《诗潮》《中国诗歌》等报刊。著有诗集《太阳一样的冷漠》
她姓陈,有着一个悦耳的名字:会玲,散发出冷兵器愉快撞击的声音。但她的诗没有选择悦耳、愉快的一面,而是截取了冷兵器的冰冷——至少从诗歌的外表而言是如此。她曾把诗集名定为“太阳一样的冷漠”,这个句子出自同名诗歌《太阳一样的冷漠》:“我怎能说出 多年来的愿望/一行数人 像一群归鸦/散落在路上/我若有若无的感情/白风衣阻隔的/太阳一样的冷漠”。她习惯“在一间房子里走动、自语”(《告别》),她习惯了在诗歌中喃喃自语。
呓语中的陈会玲汇集了所有呓语者的全部特征,看上去琐碎、杂乱,充满了自恋式的自怜(《旧日》:她以一个模糊的影像/从人们面前闪过/她从不叙述,像个自闭症的孩子/她眼神忧郁,既像受伤又像抒情/她提前看见美丽的石头/却永远滞留在冬天/像一个反复运用的冒号/一再提醒,却没有下文);跳跃、摇摆,且幅度很大,足以撑裂听众的耳朵(《我惟一想到的》:我梦想的幸福生活还未来临/一份卑微的工作/指向可疑的未来/作为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我还不能越过狭窄的空间/告诉你纯净的20岁/出租屋阴晦的小巷和表情/让妓女嘲笑的性别和贫穷);在想象与隐喻中,布满了对自己的杀气,怪诞时时从中渗透而出(《阁楼》:坠落的愿望那么大/像一把匕首,插了二十七年/深得只剩下刀柄)。所以陈会玲可以成为呓语者的最佳代言人。
陈会玲轻易地把自己置身于黑暗之中。这位黑暗中的呓语者,有着比她置身的环境更黑暗的内心。这种黑暗属于北方的冬夜,虽然她出生于温暖的南方。有人说她的诗是“来自人间的酸楚消息”,这种表述虽然酸意直冒,却也不乏道理。北方的冬夜布满了贫穷与死亡、孤独与寒冷,漆黑一片而使人无所归依,“人间的酸楚”不言自显。所以陈会玲让读她的人充满了爱怜,不经意间收获了整个秋天的同情。但旁人的同情或同病相怜与她无关,她最需要的是来自她本人的同情。然而她对自己是残忍的,像冷兵器默许自己与冰冷、血污同在,“我看到我的血/在黑夜流出/河流一样的声音/像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奔离我不幸的身体”,她视自己的身体为“不幸”,对灵魂的流血事件无动于衷,或者泰然处之。她没有给予自己以怜爱,如果有,也只有“怜”,“爱”却远遁于其身。
陈会玲与春天为敌,让花红叶绿、生机盎然的春天消失于自己的季节:“我想春天多么可怜/春天要开出多少暗红的花”(《受伤》),“在现实的藤椅中停止摇摆/这是臆想者放弃臆想的指向/关于理想和一个青年的生活/就像发着高烧的春天/不再发问”(《旧日》),“你用右手给寂寞写信/左手却挡不住/漫山遍野的孤独/而我只在春天的树阴下/稍稍喘了喘气”(《春天还会来》)。春天在她眼里,是“可怜”的,布满了隐喻淤血的“暗红的花”,“发着高烧”,极目四望,“漫山遍野”都是“孤独”。她已悄然让自己化身为这样的春天。在她的季节内,艾略特“残忍的四月”有着多么具体的意象和风景。
陈会玲是“城市的缺席者”,虽然她现已身处繁华喧嚷的广州:“作为城市的缺席者/我一再熟悉那遥远的景观/改变黑暗的光亮/路灯下青春的摇滚/身处酒吧和关于酒吧的叹息/谈论理想的深渊和天气的错误”(《缺席》)。她曾经是一名乡村女教师,“在每一无意醒来的清晨/ 为一个乡村女教师的一天”(《缺席》),而乡村也不比城市更能点燃她的希望,“在咳嗽的梦境里起身/镜子耗尽一生的虚空/台风吹灭了昨夜的灯火/老人的遗言在村庄,还剩一句”(《清晨》),咳嗽的梦境、一生的虚空、昨夜的灯火、老人的遗言(甚至没能讲完,“还剩一句”),犹如老年提前降临的她自己。也许她原本就是世界的“缺席者”,一直没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席位。
陈会玲隐藏了一份无望的爱情。“爱在哪里/恐惧比爱更辽阔”(《春天还会来》),“从文字中窥视一段恋情/遥远因而虚无”、“清晨还未到达/光亮还未生成/逃离黑暗的人/久久不能停止/对爱情宿命的凝视”(《太阳一样的冷漠》),她的爱“遥远因而虚无”,而比爱更辽阔的,却是“恐惧”——这或许就是她说的“爱情宿命”。她遇到的他,在她眼里充满了踟蹰、疑虑:“走过广阔的田野/坐到我的面前/'我会停顿在哪里?’/他唇角微扬/美和忧郁/像爱遇上了恨/让时间疲倦,脚步迟疑”(《交谈》),而她本人却无法打破爱情遭遇的僵局,“我的冷漠与不谙风情/是空气阻塞了空气”(《交谈》),所以在爱情中扮演角色的她,终于被爱情放逐:“偶尔在梦中抽身/看到流浪的自己/像被风刮起的信纸/光一样薄/粉末一样沉默”(《交谈》)。
生活中的陈会玲,一如诗中的她,淡然,自语,浓郁的冷漠气息,把内心的炽热冬天一般掩藏于地表以下。而她满满的母性之爱,却不小心被我这个旁观者窥探到。当她说出“孩子”一词,就像一个生活重压之下的母亲,把黑暗关进自己的圈内,而把尽可能的光明通过听觉直射进你的灵魂。她在诗中说:“远处一个孩子在哭泣”(《清晨》),“像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奔离我不幸的身体”(《受伤》),熟悉她的人,可以从她冷兵器式的语气中,捕捉到一个博大的陈会玲。我想,也许连她本人,也把这个陈会玲有意无意地忽略;或者,呓语的陈会玲,不经意间把自己当成她“不听话的孩子”,在黑暗中喃喃地密语,絮絮叨叨。
如果要给陈会玲的诗歌安上一个经典的标签,或许可以把狄金森——这个美国女诗人的名字,夹入她的插页:“我的生命关闭前,关闭过两次/它仍然延续着,想要看看/永恒的主宰会不会对我/揭开那第三次变故——//那么巨大,那么不可思议/就像曾经发生过的两次那般/离别——是我们所了解于天国的一切/也是我们所需求于地狱的全部”(狄金森《离别》)。
文/阿斐
陈会玲诗歌精选
怀 想
一个人读一些文字太久
就想去见你。清晨沿着河岸向北
傍晚的落日把我逼回向南的屋子
或者登上一列绿皮火车,托腮看着窗外
唉,矛盾的风景,你已早于我描绘
你留下的一朵白云,正攀爬着时代的山腰
这缓慢中的力,把一行打滑的诗句
推向干燥的九十年代
二十年后,我突然听见你的嗓音
真 相
想到自己会死的孩子,在墙角哭泣
世界早已存在,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出生
而变大,也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死亡而变小
多么残酷。擦枪走火的一生仅仅活在纸上
于是爱上漫游,温和压住毒舌
成为中年的教养。一只老虎囚于铁笼
一群老鼠攻占城市
阵雨落在池塘,你不能说出更多
“我没有说出的,恰恰是真实的”
拥 抱
五岁时我独自到河边汲水
坐在一块圆石上,看着水底的影子
蜡黄的脸蛋,腼腆的笑容
我有点喜欢她,又有点讨厌她
如果我是村里那些早夭的孩子,随水漂走
谁会想念我?远处的竹林在风中摇曳
草地上的老牛在望着我,它有一双
泪汪汪的眼睛。我流泪望着它
如果它有一双手,它一定会拥抱我
信 任
我遗失的事物如此之多。青山和覆盖青山的野草
我悲伤地爱过,又在嫌弃中逃离
一个木制的玩偶,洪水漫过老屋,带走了它
我沿着村子的道路寻找,道路泥泞,道路丢失了自己
我信任的事物如此之少。只能以遗忘的方式珍藏
当我从拥挤的地铁下来,在夜色里徘徊
不愿推开那扇门。她们在我身后,像重叠的文字
跟随。以沉默的喉咙,唤醒一个张惶的影子
在街角迟疑的人,回到了窗前的书桌
林 中
新年的第三天
我想到林中走走
很多我说不出名字的树
它们生长在异乡,也生长在故乡
如果小路蜿蜒,我会继续深入
如果悬崖切断去路,我也不急着返回
雨水从叶间滴落,这春天的冷
让我觉出尘世的暖……
光线穿越密集的树林
没有人在暮色的那头等候
我重新寻找一条未知的归路
不 安
他在寻找中度过了青年和中年
年轻的父亲躲藏在暗处
看着他急速衰老
从不伸出温暖的手掌
从高处,覆盖他的不安
后来他航行于大海,在辽阔中
懂得了忍受孤独。在倔强中
慢慢地长成了父亲
他在文档里写下:命运、鸽群、光芒
对晚睡的朋友道一声:安
但阒寂的梦境无法呼应大海的狂啸
一个中年人最大的放纵,也只是让
南方的雪落满白头
喜 悦
我在细雨中等着公车开来
这个城市还没有消弭新年的冷清
树依然是绿的,灯光也不昏暗
旁边的人和我一样,有着疲乏的面容
和淡漠的神情
他们和我一样,从细雨中走来
停在站牌下。我们默默地
朝着路面,看着公车开来
我在窗前的位置坐下
我看见那晚的他,在站台掏出手机
拍下车内的我。那时我穿着红衣
头发凌乱,我低下了头
现在我低下头,深山裹挟虫鸣
我的静默包裹着喜悦
回忆一个下午
这是一个虚妄的下午
林荫道上的落叶,丧失了表情
一小片的阳光在聚集
刚刚说出的话,是笑浪里的波涛
我们站在远处,开始沉默
我听见内心的声音,绕过久远的岁月
深陷秋天的惶惑
多年后我独自回到故乡,在山梁小憩
我看见那奔跑的身影,带动
一阵阵的山风。倒伏的野草招摇
割裂指尖。这鲜艳的红
与蓝天一起,供认出
那从未遗忘的疼痛
到花田去
穿过花田,中年的身子
停顿。像陌生人
停留在了人群中
再灿烂的春光都是
单一的。这些怀揣秘密
的花朵,拥挤着
也是单一的
而短暂的到访
让花田陷入了更大的寂寥
即使如此,风吹过山腰
雨点折返云层
那尽可能展开的日子
是孤独的人掸去
身上的灰尘,是旧风景
动用了我内心的暮色
消 失
电梯下降,那个失去工作的同事
消失在大楼的门前
“有理想的人,终将被理想刺伤”
他的后背微驼,脸上的表情
雨水洗涮后的石阶。愤怒
已被中年剔除。一地的落叶
无人焚烧,恍如他身处过的
慢慢衰败的行业
而他的座位,新人放上了水杯
我曾痴迷于注视
一切消失,或者即将消失的事物
杂草夹出小路,通向村庄外的河流
消隐在时光里的亲人,挤在了路上
他们有着一张,暴雨时天空的脸
对此,我只记忆,从不挽留
让生活插上诗歌的翅膀
在最好时光 读喜欢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