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贤《海上花》道具讲解:有用的只是陈设,没用的才是生活的痕迹丨AMNUA杂谈

《海上花列传》原为韩邦庆所著吴语小说,描写清末上海十里洋场中妓院生活,后由张爱玲译为白话文,命名《海上花》。1998年,由侯孝贤导演的电影《海上花》即改编自这部被鲁迅评为“平淡而近自然”的小说。艺术家汤国曾受侯孝贤委托,置办片中旧式家具。《海上花》的环境设计是世俗的洛可可式,可触及的情欲和闪烁的闲适,无数的零碎铺排出环境的密度和人物的性格。时隔多年,笔者有幸邀请到汤国先生,一一讲解其中奥妙,从琐碎华丽的道具中,一窥那个旖旎的年代。

旧上海租界内外倡优事业发达,妓院也分三六九等。上等的叫书寓,书寓里的妓女叫长三,自小被由鸨母训养,授以诗书礼艺,直至成年,方始待客出局。鸨母直接管辖的一般只是数名女子,场面不大,与妓女之间多以母女相称,更接近于一种家庭式的管理。之所以叫长三,是因为这些高级妓女出局费用一般是洋钱三块。每个书寓都是一个独立的门庭,里头的妓女被尊称为“先生”。这里的妓女既卖艺也卖身,只是客户相对稳定,有一做几年的恩客,性质上更接近异地的短期家眷。

《海上花》全片无外景,因上海一带老房子保留得不好,去台湾搭了内景,一点点补齐各种装潢。剧组把需要购置的老家具列个清单,从台湾传真回大陆,汤国带着《海上花》的艺术指导黄文英,在江浙大小城市的古董行、旧货店里砍价,谈附带条件,怎么包装,哪里坏了要修。不完全是照着单子一件件来,更多的事凭感觉去找接近那个年代的东西,到后来“越买越开心”,还省了一些预算。东西集中在一起分类标号,A1是这张烟榻、B2是那张大床,海关人员对过单子,进集装箱。运到台湾后铺满了一个篮球场,据说片子拍完,家具场景保留成了“海上花拍摄基地”,不知这几年还留没留着。


原著小说线索驳杂,到电影中只保留三组主要人物,所有的故事都穿插在空间逼仄的房间、饭桌。因此我们根据沈小红(羽田美智子饰)、周双珠(刘嘉玲饰)、黄翠凤(李嘉欣饰)三位倌人的书寓,以及饭局场景来讲解。

丨饭局丨

开篇就是一番觥筹交错,两盏煤油灯很抢眼。《海上花》里煤油灯基本场场都有,运用非常讲究,不仅充当主要光源,也是情节氛围渲染。然而演员穿的丝绸是吸光材料,光源又昏暗朦胧,侯孝贤后来表示,调光的过程“非常过瘾”。

大家手里的鸡缸杯当时五块钱一个,买了好几打。忍不住想起龙美术馆创始人刘益谦花了2.8亿港币拍的那只鸡缸杯。汤国认为这一场的道具布景有些不严谨,酒壶套的温酒器是后来仿宋制的莲瓣,应该用当时南方特有的一种温酒器,烛台和后面的花玻璃窗虽已从西方传入,却远未普及,真实的妓院中多半不会出现。

现在年轻一代已不怎么划拳了,当时却是酒桌上的主要节目。玩法百度就有,这里就不啰嗦了,其实原理跟摇骰盅很接近,三五把下来基本能摸到对方的套路。

朱霭人笑话陶玉甫和李漱芳这段台词,演员说得真是好,语调姿势,嘲讽但不是恶意,不理解于是不屑。其他人听了都笑得热闹,风月场中竟然那么痴,难免惹人笑话,唯有梁朝伟演的王莲生不以为然,大约因对沈小红有几分真情,触动了心思。

丨沈小红-王莲生丨

沈小红一角原定张曼玉,因档期冲突,又是日方的投资,改成日本演员羽田美智子。张曼玉辞演还有一个说法,侯孝贤原想让演员讲苏州古语,却吓跑了张曼玉,她辞演的原话是“语言是一个反射动作”,可见张是一名好演员。梁朝伟背不起苏州话,整天打电话给侯孝贤:“完蛋了怎么办?”在台湾也几乎找不到可以教苏州话的老师。侯孝贤只好妥协,改用上海话,并把梁朝伟的角色改成广东来的买办。

阿城接受采访时提过,台湾有不少人还在说着1949年前的上海话,尽管49年也不是清末,但说话方式还有所保留。当时这些演员练着各自的上海话,港台、日本,各种强调混在一起,一时有点惨不忍听。到了成片中,我等外地人已然听不出区别,听得懂上海话的汤国却忍不住抱怨“发音夹了广东腔,听得难受”,不过也觉得“电影会因此有'神秘感’,演员都不是用母语,表达出来的东西更模糊,有别的味道”。

沈小红的服饰以紫红为主,配以颇具象征意味的蝴蝶,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王莲生亦如此。他对沈小红动了真情,而她却与戏子厮混,王莲生无奈之下投了张蕙贞,沈小红对他本没多少情份,却因此妒意骤升打了张蕙贞。真情假意,假戏真做,到最后便真假难辨了。圆桌汤国也给剧组配了,却不是这一张,也许是出于反光的考虑,用了一张大理石面。

沈小红坐的雕花大床是上海买的,上图左边的榻是南京买的,扶手上刻了灵芝,年份大约是在嘉庆到同治之间,年代氛围非常吻合,要价四万,几乎是全剧最贵的一件,给侯孝贤打了电话才拍板买下。烟榻比炕小一些,可坐可卧,抽鸦片时换上一套专用的小桌、烟灯等用具,如下图。

关于戏里抽鸦片,朱天文曾写过,希望演员要练这些东西,那时托朋友从云南弄了一块鸦片,带回来怎么弄昵?不知道。后来反而是从一本书,里头有讲一个越南女给男主烧鸦片,过程非常仔细清楚,才知道是一大块膏,烧软了,弄成一坨一坨放在签子上。烟花女子的叫法,大概就是烟与花不分家。生吞鸦片因剂量大,可致死,妓院中似乎都备有相应的解药。想想也是滑稽,寻死么偏要找个好救活的方法,所以很多时候死不是目的,是手段。

剧组也是用心,连小脚也还原了,演员大概是用了跷鞋。“跷功”又称“踩寸子”,因早年京剧舞台上都是男旦,一双大脚却难以掩盖,于是有了“踩寸子”,就是脚上蹬一双木制的“小脚”,将自己的脚掌绑在上面,再套上跷鞋。

右后方梳妆台上的镜子被蒙住,原以为同样出于反光的考虑,其实不然。旧时卧室中置镜风水不好,不用时一般用红布蒙住。侯孝贤《最好的时光》,舒淇演的妓女送走张震演的客人,就有回房将镜上红布放下的镜头。民间有些地方有结婚时红布盖镜的习俗,矫情点说,妓女可能在心里已经把自己嫁出去了。十年后二人又演了《聂隐娘》,矫情点说,戏里戏外很多事情都是有数的。

丨周双珠-洪善卿丨

刘嘉玲是苏州人,上海话在一众演员里相当不错,她手里拿的水烟跟鸦片烟枪是两种物事。现在的香烟基本都放助燃剂,点上就会烧到底。当时的水烟,烟丝燃灭全凭呼吸力道和时间掌控,很需要技巧。草纸卷成一条点燃,再去点水烟。吸烟时烟在水里过滤,不用力,水不滚动;太用力,水会滚到嘴里。点好水烟后纸卷甩灭,会一直有暗火,再用时,“嘘”地一吹,明火出来了。这一嘘是嘴部的瞬间发力,得练。一吸一甩一吹就看出了演员的功力,练得不太好的是李嘉欣,在戏里头觉得她被纸火所困,手忙脚乱;最好的是刘嘉玲,会觉得它根本不存在,也很吻合她演的周双珠,通透稳重。

两个红圈是一对花架,其实应该放花盆,戏里这么摆有点不太对。旧时的家具,名称样式用途都很讲究,放花盆的就不该放花瓶。桌上那只南京本钟,西洋钟的原理中国审美的样式,当时在全国都非常流行,买的时候边上都有镀金,表盘是搪瓷。其实也有专门的架子,不该直接放在条案上。电影为了效果和预算,毕竟不可能完全与历史吻合。

周双珠书寓里的年轻倌人周双玉,因相好朱淑人毁约与别人定亲,要和他吃鸦片酒殉情。家中老小闻风而至,双珠一句“客人的话全是瞎讲”,也是过来人。后面一个条案,卷云的琴桌,不该放古筝,古筝在当时不是特别流行的乐器,哪怕放点瓷器。但后面有个窗,视觉上蛮难处理。牛一点的直接放钢琴,汤国年幼时家中是大户,各种器具也就比片子里年代晚一点。去亲戚朋友家,家家有钢琴。到帮剧组买家具的时候,已经能不论什么家具古董,看一眼就能基本判断年代、产地、真伪,并且说出一二。

这张圆桌年代是晚清民国,拐子龙纹样,束腰,典型的苏州风格。卖家刚买回来,包装都没拆,汤国拆开一角一看,问完不整,答完好无缺,于是依然不拆包装,四千成交。剧组如果再讲究一点,应该全用苏式家具,但实际上夹了很多广式家具,风格气息跟苏式的完全不一样。上图左后方的花架就是广式,造型相对夸张,不舒服,而且画跟花瓶已经挤到一起去了。

朱淑人差点被双玉灌鸦片酒,吓脱一层皮。其实双玉心计颇深,恐吓的目的达到了,刚烈的名声出去了,洪善卿顺水推舟,哄朱淑人出一大笔钱,给双玉赎身办嫁妆,估计他自己多少也吃一些,这一段情事圆满解决。双玉一石二鸟,毫发无伤下了台,双珠心知肚明,只是不点破。唯一蒙在鼓里的五少爷,毕竟是年轻啊,被人诓了一笔钱,犹自心心念念:伊嫁给何人。其实到了这一步,嫁给甲还是嫁给乙,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丨黄翠凤-罗子富丨

美貌全盛时的李嘉欣,黄翠凤这个角色在她演艺生涯中是难得的好了,泼辣精明,让人想起以她为原型的亦舒小说《印度墨》。伊能静倒舍得来客串,跟长三放一起马上就比下去了。黄翠凤教褚金花吃鸦片,其实暗示了她自己的一个伎俩,原著里有提,她被老鸨打了就吞鸦片寻死,老鸨不服软就不吃解药。罗子富觉得这样的女子难得,一下爱上了她,百依百顺,帮贴她赎身。黄翠凤手段狠辣,与老鸨一唱一和,将罗子富玩得团团转,既赎了身,还不落旁人的好。

黄翠凤房中摆设相对浮夸,西洋物件也多,符合人物个性。《海上花》全片都是中远景长镜头,布景的特点就是“满”,平面上看几乎没有一处空档。

阿城曾经给《海上花》美术组说了一个指令:要多找找没有用的东西。好比说我们进到一个女孩的房间,她是在里面生活的。每个妓女的家,它的密度跟丰实的感觉是怎么样,有用的东西只是陈设,没有用的东西才是生活的痕迹,所以要去找没有用的东西。它跟制作费或你要花多少钱,没有必然的关系,而是在于美术的想像力。


《海上花》中反映出来的时代很耐人寻味,晚清时男人们普遍早婚,“性”不是新鲜事,更刺激、更难控制、更让人神魂颠倒的是“爱”,倒和都市年轻一代的情爱有些相似。当时出现了很多男人与妓女的感情故事,因此出了很多狎妓小说。这些小说曾经很热门,后来突然消失,是因为民国以后,尤其五四宣扬自由恋爱以后,男人不一定要跟妓女去才能找感情,自由恋爱就可以。所以这一时期,恋爱小说兴起,取代了青楼小说。

阿城说过,妓女曾经是领导时尚的。当时官员有制服,一般百姓也有民间的“制服”,什么年纪身份就只能穿什么颜色式样。只有妓女一直无拘无束,所以她们穿的衣服,用的化妆品,戴的首饰,一直是市井女子观察的对象。《海上花》有个特定的氛围,这里是英法租界,会有很多外国时髦的东西,和租界外不一样,马车、自鸣钟、洋车,都是妓女们带起来的风尚。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电影的出现,电影明星取代了妓女领导潮流的地位。直到现在,大家还是注意明星穿什么,她们的穿戴举止,和别的八卦新闻永远是公众的关注点,以前这些则是由妓女一肩担起来的。不是说现在的电影明星就是过去的妓女,但娱乐大众的功能是一样的。


艺术家汤国,涉及绘画、摄影、装置、陶瓷、影像、古建筑修复等多个领域。1955年出生于江苏无锡;1986到1989年曾在南京艺术学院和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学习;上世纪70年代起,他的作品不断获奖,在伦敦、华沙、柏林、香港、上海、台北、米兰、北京等地多次举办个人画展;由汤国主持修缮的北京智珠寺古建筑群,获得2013年度“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奖”。

汤国善于利用摄影、影像、拼贴、装置等各种现代艺术方式,他具备一种将多元的艺术形式融入个体艺术气质的魔力,表达出一个当代中国人面对文化全球化的思考。尹吉男认为“我与汤国的古意远,与汤国的新法通。”汤国既擅长使用水墨这一传统语言,又具备开阔的文化视野与表现手段。徐累曾撰文评论汤国九十年代的水墨画,“汤国所经营的方位,仍然属于文人画艺术的范畴,这不能认为是对传统的固执,而是生活态度和教养学识使然。沿着这条河床继续摇弋前行,使他水到渠成地找到了自己精神上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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