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

我的任务是,在世纪大酒店里刺杀一个人,然后趁着混乱逃走。酒店共有五层楼,一楼是大厅,二楼到四楼每层楼有十间厅堂,五楼有五间,以及一些办公室。厅堂内布置华丽,环境高雅。铺着粉红的波斯地毯,墙壁上装裱着名人字画。厅堂深处有一个月牙形的舞台,上面铺着干冰,造成烟雾缭绕的效果。中间还有钢丝绳,可以将人吊在空中。

此时,那人正在三楼如意厅为自己的儿子庆祝十二岁生日。楼下预备了十二门大炮,在十二点的时候大炮齐鸣,打落十二只鸽子。在十二根大红柱子上盘了十二根大蛇,每过一小时就吐一次红信子,如同红色的飘带一般飘扬。厅门口摆列着十二只石狮子,每只都栩栩如生。十二层的巨大蛋糕直入屋顶,仿佛如果不是天花板的阻挠就会直入云霄。每层蛋糕都有不同颜色,在灯光照耀下宛若霓虹。熊猫人偶、恐龙人偶、鸭子人偶在厅内摇摇摆摆地走。

我在一群生机勃勃的小孩的簇拥中乘着电梯上到三楼。向左走了二百步,如意厅三个錾金大字赫然入目。厅前,有人负责接引,有人负责接收礼钱,点过后将钱装进红包中,有人分发编过号的卡片,作为一会抽奖领礼物的凭证。我随着人群走进去。那人穿着一身青色汉服,黑面白底靴,理着整齐如麦田的寸头,脸的右下方有一颗小痣,笑起来那颗痣也随之上下移动,仿佛地图上的图钉,他与几个男子言笑晏晏,拍拍他们的肩膀,握握他们的手,又帮他们整理了一下衣服。我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上,从这里可以将整个场面尽收眼底,像是撒出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可以将一切捕捞。我将玻璃转盘中间的酒打开,倒了两杯喝了,好酒,我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不一会几个人也来这张桌子上落座,像是茫茫海上的水鸟暂时落在上面休憩。旁边一个人主动挑起话头,于是我们就像挑毛衣一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你和主人什么关系呢,他问。我说自己是主人的一个远房亲戚。你呢。他看了看我,似乎很不容易想到,说,我是主人在终南山修道时候的一个朋友。一个普通朋友,很普通的朋友。我留意到,他穿着灰色道袍,一手执着一把拂尘,慢悠悠地挥动着。你是道人,我说。心中有道便是道人了,他说,就像心中有杀机就是杀手。我的心很快地跳动了两下,睫毛也抖了两次,我强作镇定,说,我也喜欢修道,大概因为我也像道长你一样有一颗道心吧。

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走到台上,男的穿着西服,女的穿着裙子,像是一支枪与一朵花。枪膛射出子弹,玫瑰散发香味。他们都很著名,是本地电视台的主持人,还上过中央电视台,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用白色的牙宣布圆锁庆典开始了。然后隆重介绍了主人夫妇及其儿子。用了郎才女貌天造地设马到功成之类的恭喜的话。三个人手拉手一起走到台上,《世间始终你好》的背景音乐响起。

美酒佳肴陆续陈上来。记得我小时候梦到过一个梦,我坐在餐桌前,桌子上布列着如同油画之中的丰盛菜肴,我正准备要吃,突然就醒来了。心中好生遗憾。我吃了一会,热气腾腾的羊骨头、凉皮、熏鸡、烤鸭、芥末木耳。又和旁边的人喝了一杯,借口上厕所走了出去。每张桌子上都布满了人,人的山峰,人的海洋,中间留出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仿佛荷塘上斜铺的月色,又经了水面的折射。我沿着小径低头向主人的方向走去。主人刚才唱了一首壮怀激烈的祝酒歌,刚从台上满面春风地走下来。在他即将抵达主人身边时候,从侧边走来一个人,拉住主人说话。我只得先去厕所。在关上厕所门的刹那,我听到主人儿子高亢嘹亮的歌声响彻了整个厅堂,仿佛林间的云雀,声震云霄。他唱的是一首外国歌曲,曲调富于变化,嗓音甜美动听。刚才屏幕上展示了他优越的生活,他从小随父母在国内外景点留下足迹,大家看到,他穿着皇帝龙袍站在夕阳中的迪拜高楼上展开双臂,他扮成冒险家在非洲丛林之中观看虎豹奔跑,他用单反相机挡住自己的脸,镜头对准一个为艺术献身的裸女。他还习得了多种技能,弹钢琴、古筝、吉他、吹箫、跳探戈、书法、绘画、篆刻、围棋等。台下的人们都称叹他有一个幸福的多彩童年。

我从厕所出来,主人已经不见了。这时候桌子上的人们此起彼伏,喧嚣成阵,仿佛沸水中的饺子,各自带着自己沸动的不安,在人群中荡起大大小小的涟漪。

在表演节目的间隙,主持人请小主人及他的几个小朋友一起为大家抽号码牌,几个被抽中的人欢呼雀跃着去领取奖品兑换券。有人抽中了一把尚方宝剑,有的抽中了一台电脑,还有人抽中了一辆私人潜艇。一个人抽中了,身边的人就举杯为他称贺。

在人群中,我找寻了很久主人,走遍了每个角落,但始终没有找到。一张张如同嶙峋岩石的面孔在我的面前走马灯一般转动。欢笑的、沉思的、一本正经的。有的很像主人,但扳过肩膀后却是另一个人。我问一个人宴席主人在哪里。那人说不知道。

节目仍在继续,人们嘈杂的说话声、酒杯的碰撞声、欢快的歌声形成一阵奇怪的漩涡。我好像被深深卷入其中,就像水底的一株水草。仿佛沉入黑洞,我感到一阵无法抵御的幻灭感。我最后的印象好像是,一些桌子被合并起来,似乎有几个人站在桌子上跳舞,不知道为什么,发出镣铐似的铮铮的声音,没有什么节奏。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从梦中醒来,从桌子上爬起来,一些人已经开始离场,一些人坐在一起,大声说话,喝酒。有的甚至玩起了扑克。他们将扑克像是扇子一样叠在面前,每次抽取一张或几张,然后调整纸牌位置,像是莳弄珍贵的植物。大王,一个掷下一张牌时候说。有人还在桌上打起了麻将,酒店里的一张桌子原来是自动麻将桌。有人操纵着桌式足球,一排排滑杆像算盘一样来回拨动。还有人在桌子上玩起了台球,长长的杆子有力地将台球打得四处游窜。

一个人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看,可以在桌子上玩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还可以打乒乓球,或者画画,写字,诸如此类。我说你说得很对。但我要去找一个人了。他说,你是要找我吗。我说你是谁。他说我是刚才坐在你旁边的人。我疑惑地问,我旁边不是一个道士模样的人吗。他说是的,不过那是你左手边的人,我是你右手边的人。我们总是容易忽略身边的人。我想起来我的右手边确实是有这样一个人。他说,这样的场面让你难堪或困倦吗。我说有点,或多或少。有时候我甚至替主持人或者表演节目的人暗自捏着一把汗,好像是我上台一样。但如果轮到我上台,我就会想也许这是另一个人在台上。他背着手,迈着外八字步子走开了,走了几步回过头对我说,后会有期。我也招招手作为回应。我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杀手的使命让我愧疚于自己刚才的睡梦。

在刚才的梦中,我用一把匕首插入那人的心脏,血很快浸湿了露在外面的银色刀把。那人无力地呜咽了一声,就像火车到达站台后发出的声响的尾端。我将他扶到椅子上,他靠着椅子,像是醉酒躺倒在椅背上一样,腿脚无力地往下坠落。我开始迅速地奔跑,跑过山岗,跑过草场,我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变成天上的一颗流星,降落到观看流星的情人们的眼中,犹如一块石子投入湖面。

其实有时候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刺杀他,我也不大清楚我的上级为什么会给我布置这样的任务,以及如果完不成又会有怎样的惩罚等待着我。我记不清自己杀过多少人,或者杀没杀过人。我是未知数X,也许我患上了失忆症,我有些难以理解自己的身份与性格。站在大厅中间,我感到一种异样的乡愁。我仿佛迷失在巨大的酒店中。镜子与镜子,脸与脸,桌子与桌子。我沿着厅堂边沿走了一遍,又回到原地,像是圆规的另一条腿。

我一转头看到,小寿星正和母亲偎依在一起,他们似乎很困倦了,坐在月牙形舞台台阶的末端。我走过去,问小寿星他的父亲哪里去了。他说,有人说厅堂里面潜入一个刺客,想要刺杀我爸爸,所以他先坐马车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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