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前
那是日暮时分,隐在树枝之后的枭鸟鸣叫着。不论是枭鸟还是它的叫声,都像是长在枝头上一般,并与其他树枝干杯。
群山像昨天一样走远了。因着他的眼睛的放大,他看到了更多的事。而那些事打破了时间与空间的顺序,像茫茫的雪片一般纷纷而下,他感到一阵寒意扑面而来。
他站在海边,听海浪澎湃的声音,仿佛血液内部的律动。红色的海浪,木色的风帆,蓝色的离别,粉色的拥抱,海鸥飞动,鱼虾远游,浪花四溅,冲散沙滩上的珠贝和一些情侣画的心,一些人正在走远。背影如薄纸,被水漫漶。追不上的。
酒杯在桌上如阴谋般旋转,风声追着风声。陡峭的崖壁如盲人的脸。他听到有人在崖下夤夜哭泣,声音划破黑暗,像是利刃划破白纸。猫爪划动暗箱。桃花潭的水。
她在床边哭泣,她的手抓着床板,眼泪从眼眶滴落在蓝色的被褥。从侧面看过去,眼泪仿佛也是蓝的,仿佛来自土耳其。
蓝色的天空在上升,对他而言,未免有些太高了,而天梯又有些短小。陨落雨水。没有太阳,没有云,但雨水。在饥荒年代,雨水是唯一的粮食与嘴。
妻子问医生,没救了吗。医生摇摇头,皱着眉头,嘴里发涩。他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论断。在一切不可挽留的东西中,生命是走得最决绝的。
他看到一只母鹿在丛林中漫步,当他走近时,母鹿并没有逃开。母鹿温柔的眼睛如同蔚蓝的泉水,映出天边的晚霞。他想起来这已是黄昏了。而他就是要在黄昏时出发的。黄昏的光很柔韧,像是一把将要折断而终没有折断的筷子。
他感觉到,他的梦是一件睡衣。从梦境中醒来如同脱去睡衣。但他没有一丝物理上的力气。
那是他曾养过的一只猫。虽然猫与猫是相似的,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他身出手,触摸它如阳光一般金色的毛发。它也向他伸出了爪子。他和它握握手。它的尾巴忽然不见了,接着身子、头也消融在金光之中,最终连手也消失于无。他的手像是在阳光中一般握了个空,只余些许的阳光如浓稠的松脂一般从他的手上滴沥下来。
他的两手空空如也。
像是操纵游戏一般,他的视角转移到一条大街,这是他所熟悉的一条街,他在这里买过水果,吃过饭,缝补过衣服,修过车。街道就像一条他腰上的缎带,他穿上街道。他一口吞掉一辆面包车。他的眼睛就是街边的灯笼。他一步迈向草原。半个身子站在街道,半个站在街道。一半水一半火,一半晴一半阴,一半人一半马,一半李白一半杜甫,一半汉唐一半匈奴,一半里斯本一半内蒙古。
草原上散落着牛羊,马像是一道迅速移动的山峦,分割着人的目光。牧人习惯于用羊鞭表示爱情。穿着蒙古袍的女人用温柔的眼光望着他。到底是白云做的马,还是马做的白云。有人用路做为围巾,有人用草地做裙摆,有人用雪做帽子。但他又听到了女人的啜泣。
她的泪光中满含着悲伤的绝望与希望的幻灭。她似乎看到死神萦绕在床端,挥之不去。他看到了吗,他的眼睛为什么睁得那么大,像是一个铃铛,他的嘴也在缓缓张开,像是翘起的岩石一般。他难道是看到了什么让他惊奇的事。
听到这样的声音,他的心里颇不宁静。他总是找不到声源,不然他总可以让她停止哭泣的,就像摁下收音机的开关。当他四下寻找时,他看到了让他惊奇的一幕:天空中漂满了弯曲的鱼,都张大嘴,睁大眼睛,艰于呼吸。一团火在天边燃烧,一声雷从地面传来。于是他也张大嘴。忽然一切归于寂静。一片蒙蒙的雾气笼罩了世界。他划动双手,像鱼一般划动双鳍,在茫茫的大海,他眼睛外凸,四肢变鳍,变成了一尾鱼。
另一尾鱼游过来,就像妲己告诉比干空心菜不能成活一般,它告诉他,你不是鱼,你是一滴水。他顿时化为水,与其他的水溶于无。然而哭声又唤醒了他,女人为什么总是哭泣。女人就像一个坏掉的滴滴答答的水龙头。他重新积聚身上的水,变为一个水人。一边走一边流动着银光。
他看到一个人朝自己走来,那人是那么熟悉以至于他忘记了他的名字。他问,嗨,你是谁。那人说,我是你的哥哥。他想起来了,他曾有一个在他小时候去沙漠探险而再也没回来的哥哥。那时候父母就像两朵乌云,家里的天空总是阴的,总是口角,像是一触即发的火药桶。他和哥哥拥抱,哥哥的身上就变得湿漉漉的了。他问,哥哥你现在走出沙漠了吗。哥哥说我就是沙漠的一部分,我的一生就是沙漠的一生。这时,他才看到哥哥的身子是沙做的,而脸色沙黄,一阵风吹过,哥哥一粒粒消失了。哥哥……
他转过头,发出太息。这时他看到一对如同火光的眼睛正在看着他。他随即看到了那对眼睛的主人,是他的初恋女友。他们曾真挚地相爱,像是两团热烈的火,但后来不知怎地,火就渐渐熄灭了。这时他从她的眼中能望见什么呢。枯萎的花朵,还是散落的云朵,抑或一片空白。事实也是如此,他什么也没能看见。他觉得她的眼里像是一片使人迷失的荒原。他说我什么时候才能走出你的眼睛呢。她不答,仿佛一个不知语言为何物的人。因为语言也是空白,概念是躯壳。她所要告诉他的,就是空白告诉他的。也许他们从来不曾相识,他们是陌生的熟悉,沉默的欢喜。
哭泣声如同野火经久不息地燃烧。他问,是谁。没有人回答。一切都仿佛梦,大概会醒来吧,可又有什么不同呢,无非是更多的悖谬,更多的荒原,更多的四重奏。
她的手攥着蓝色的床单,怔怔地观望着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他。她的泪水之井几近干涸。医生像是一个洞悉生命的哲人,一个穿梭于阴阳之间的法官,他袖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想自己本应该离开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没有下定要走的志愿。他时而怜惜地看着悲痛欲绝的妇人,时而看一看奄奄一息的病人,如同一轮迫近西山的夕阳。病人的目光深处有着瞬息万变的光彩,这使他的冥留时刻变得扑朔迷离。医生能够想象得到,病人此时站在往事与幻想的湍流中,化身千亿,如同路标一般,分别伫立在如同棋盘一般不同方向的不同路口的不同地点,向深渊凝眸眺望并被深渊回望,用心思揣量不测并被不测揆度。
一轮沉入海中的落日,犹如轮渡的沉没。仿佛被圆圈住的“拆”字,上面的乘客,星球上的山川、树木、房屋都随之而覆灭。一片又一片的凋零。人的败绩。废墟。
往事的十面埋伏。记忆的最后一搏,突破重围。夕阳的余晖不能给人以更多的安慰。至少。
他穿着白衬衫,与群狼合唱。歌唱日落,流泄万丈之火。鹰隼衔去小半如黄色的饼的太阳。他请求,为生了黄疸病的月亮治病。用含了经史子集的《四库全书》。
辜负的时光,在其中本可以发出新叶的。但一切为时已晚。那么多无聊的可以挤出水分的时间。因而在收获的季节,他依旧两手空空。寒号鸟。
他来到公园,草木含风。花生壳里的宇宙。他背倚着一棵树,树洞中藏有过冬的狗熊。企鹅像是流浪汉一般无家可归,老虎是他的猫。他不曾牵有一只手,这是在他看来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他拿出一根箫管,吹奏出潺潺的流水,吹奏出悲欢离合。但他自己却听不见。
风声渐渐大了,他的身体愈加发冷,像是一块冰,一块藏有毒品的冰。他将灵魂当作被子,紧紧地盖住自己。他感到日色极细微的变化,品红酒红酡红,天色不早了,行路之人却不曾放下行囊。有时候走夜路是必需的考验。而他浑身乏力,此外还要应付砭骨的寒冷。他松散的骨头架如同震荡的大陆架一般四分五散。他怀疑自己是否能度过这寒冬。温暖为梦镀上金边。
终于,在一扇童年的门中,他发现了温暖。他抱着自己的玩具,那是一个做工精美的布娃娃,母亲抱着他,哼着催眠的曲子。母亲的臂弯微微地摇晃,像是一叶航行在海面的小舟,传来橹声阵阵。他的手臂渐渐被越来越浓的睡意浸泡,无力,玩具无声地滑落。
忽然,一阵美丽的天籁响起,仿佛碎玉,有如涌泉,汩汩不息,他的心中生出无量的欢喜。在幸福的颤栗中,他的睫毛微微抖动,嘴角浮出一抹笑容。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