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义:裂缝在处,便有光芒

院子里四户同姓人家,彼此之间很少称名道姓,常以东头屋里、西头屋里区分谁是谁家。我们家住在东头,靠西边的几间房屋是祖祖解放前分家所得,由于年代已久,西北角一间房屋的墙壁上方已经有了一条长约一尺、宽约二指的裂缝。
这间房屋是爹妈的卧室,室内几乎没有光线,在我的记忆中一直都是黑咕隆咚。那个年代没有电灯,煤油、柴油都是奢侈品,一家一户只有少量桐油,而且价钱也贵。家里有一支手电筒,由爷爷保管,任何人不能碰,因为很难买到电池,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都不会拿出来用。所以,进出这间房屋全凭直觉。尽管如此,爹妈对房屋里堆码的东西却是烂熟于心。哪个地方放的是锄头,哪个地方放的是木缸,哪个地方堆的是洋芋,哪个地方放的衣柜,虽然伸手不见五指,但绝对不会取错物件,更不会发生碰撞。
我第一次发现房屋墙壁上有一条裂缝,是我五岁那年的冬天。大约就是在冬至前后,后面山上开始下雪,我们居住的地方虽处于海拔较低的半山腰,但同样感到冷得难受。寒风不分白天黑夜,任性地刮着。那天下午,我坐在紧挨着这间房屋的堂屋里,火笼里烧着树疙瘩,我和祖祖一起烤着柴火取暖,时不时感觉到有冷风从侧门一股一股地灌进来。我顺着风来的方向寻找着风口,隐约看到西边墙壁上射进来一丝亮光。我再定神一看,一条裂缝渐渐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我问祖祖,房屋墙上怎么会有一条缝?祖祖说,房子老了呢。
天黑以后,大人们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后收工回家,便分头忙着家务。爷爷去给牛喂水,奶奶收拾房子,妈妈开始做晚饭,爹到房屋里放好锄头,然后从房屋里端出洋芋,清洗干净后交给妈妈煮连皮洋芋当作晚饭。我便去到灶屋,站在妈妈身边,看着锅里煮的洋芋,盼着早点煮熟。妈妈问我冷不冷,我说不冷,只是房屋的墙上有好长一条缝,总是吹风进来,让爹找时间用泥巴补一补。妈妈笑笑说,去给你爹说吧。
这时,爹正好去西头屋那边的水井挑水回来。我把想法给爹说了,爹说没得必要补,那个缝是有点漏风,只是冬天冷一点,其他时间还蛮有用。我说有什么用?爹说,热天吹点风,屋里就凉快。如果是晴天,太阳偏西的时候,还可以当手电筒,不信的话,等一个天晴的下半天,你各自去看。
久雨必有久晴,冬天则是大雪之后必有大晴天,这是乡下人自己总结出的天气变化规律。大风刮了三四天之后,突然停了下来,天空变得更加明朗洁净,太阳直射在后山的积雪上,给银白色的山林镀上一层浑厚的金辉。我一会儿在屋里烤火,一会儿出去看太阳,等待着爹所说的墙壁上那道手电一般的光芒。
太阳渐渐斜过屋顶,门前的影子越来越长。我回到屋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那条裂缝,先看到透进来白白的光亮,慢慢地光线越来越强,突然一束光柱穿过裂缝,斜斜地照在房屋里整齐摆放的锄头上,锄头也闪耀着光芒。随着光柱缓缓移动,我看到了堆放在地上的洋芋,看到了摆放在墙角的木缸,看到了木床上罩着大洞连着小洞的蚊帐,看到了床头木搁板上破旧的衣裳。在这束光柱的映照下,我看到了这间房屋的全貌,终于看到了我们家的全部家当。
我在这束光柱的陪伴下度过了童年,也在这束光柱的照映下熟悉了房屋里各种东西堆放的位置。后来,我也能在没有任何光亮照明的情况下,准确无误地取出所要的东西,除了床边的锄头、墙角木缸里的包谷、地上的洋芋红苕,还有放在床顶篾席上的墨斗,放在床下的镰刀和挂在床头的猎枪。
如今,老屋已经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幢新房。在老屋那条裂缝的位置,现在是一扇大大的玻璃窗。每当看到这扇窗户,都会想起那条裂缝,想起透过裂缝的光芒,想起光芒映照下的那些家当。
时光如水,人是物非。人生亦如墙壁,谁能天衣无缝?裂缝在处,便有光芒。有无之间,便是恒常。

(摄于2017年)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