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谈高仓健:总有些人的品行和操守让我们肃然起敬
作者:张艺谋
来源:经典文摘2019
日本人认为他是一个神,在云端,而我在他身上看到那种“士”的精神,很古典……有很多小事情,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士为知己者亡,我们在文学上描写的士的情怀,全在他身上体现。
总有些人的品行和操守让我们肃然起敬
大家不走他也不走,默默站三小时
拍《千里走单骑》是我欠高仓健先生一个情谊,因为我答应跟他合作一次,老先生默默地、耐心地等待,我没有脸见他了,必须马上拍一部,还好有一个剧本。他是我年轻时候的偶像,是我一辈子敬重的人。
日本人认为他是一个神,在云端,而我在他身上看到那种“士”的精神,很古典,就是让你吸一口气起鸡皮疙瘩的感受。我拍了20多年电影,不长也不短,任何一个演员,我们让他拍完先走,对他说:“你今天的工作杀青了,你可以先回酒店了,我们可能还要再拍一拍。”别人都高高兴兴地走了,但高仓健不是这样。
那天下午6点左右,我在云南这样跟高仓健说,您先回去吧。到了9点快收工,天已经黑了,副导演忽然慌慌张张地过来跟我说:“导演,高仓健没走!”我说:“为什么没回去?出事了?”原来,高仓健说导演和全体人员都在工作,他也不能走。
我让他来我这休息一下,有水有椅子,但他说怕打搅我们。他一直在山地拐角下站着,默默看你工作,站了3个小时,不打搅。我们全队上汽车走,老爷子给远远鞠躬。他不过来,鞠完躬走了,70多岁的老人,站3个小时。
工作一天了,让他先回去,算什么?全世界的演员都觉得天经地义,但他觉得他不可以,因为导演还在工作,工作人员还在工作。好多这样的小事情,都不是装的,心就是这样,这就是士。
还有中井贵一,是他的弟子,高仓健只要在东京,只要出远门,不管哪一天的航班,白天的晚上的,当他到达机场的时候,中井总是远远给他鞠一躬,不过来,不打搅,远远地送他。高仓健对我也是这样,我每次去日本,每次赶飞机,他会在地库,看我的车走,远远给我鞠躬。我吓一跳,老爷子什么时候来的?已经来了1个多小时,他也怕人家认出他,站在地库,一堆车后面,远远地送。
硬汉高仓健
脱下自己戴的名表,送给撑伞小工
《千里走单骑》我让一个民工小徐给老爷子打伞,他说不要,我说不是照顾他,是怕紫外线把他晒黑了,不连戏。
打了3天伞,老爷子把手表摘下来送给小徐。值钱就不说了,好几万元的表,值钱是次要的,他就觉得不知道怎么样感谢这样一个农民为我打伞,他说你辛苦了……小徐现在还珍藏着,舍不得戴。
有很多小事情,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士为知己者亡,我们在文学上描写的士的情怀,全在他身上体现。
他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前,专门给我送来一把刀,他们说这把刀跟北京的房子一样贵,从锻造到制作全部是日本国宝级的工匠,用了一年时间给我锻造。悄悄一个人买了机票,不告诉我,专程到我们的开幕式工作中心给我送来。为北京奥运会祈福,寺庙特意清场
从北京回去以后,东京下大雪,他驱车几个小时到郊区一个寺庙为我祈愿。翻译跟我讲,寺庙那天清场,只为我做道场,老和尚带一群和尚,高仓健一个人站在那里,整个大殿的和尚都在那儿念,拴几万个铃铛,风一吹,哗哗响,整个环境特肃穆,1个半小时的祈愿,来回开了七八个小时的车。
他为我祈愿,天佑中华,祈愿开幕式成功。翻译是他的朋友,对我说和尚念的时候,真起鸡皮疙瘩,大殿特肃穆,没有一个人,高仓健一个人在那儿为你祈愿。高仓健不让告诉我,是翻译偷偷告诉我的。很多事他不想让你知道,不是做给你看。
祈愿完了以后,他给了我一个牌子,我现在还留着,日文写的是“祝张艺谋导演奥运开幕式成功”,我放在家里。我以前跟他没有见过,只是他的粉丝,我们见面以后都互相喜欢,所以他就这样对我。从这里也可以感受到电影是桥梁,可以沟通人和人。
本文作者张艺谋与高仓健
为我破例首走红毯,在日本是国宝
有一次,我们俩坐在一个大堂酒吧,远处一百米以外是大堂,人来人往,但是这个酒吧里人很少。我跟他在这儿坐了1个多小时,大堂有很多人走过,有日本人突然认出他来了,走到酒吧门口,离了有四五十米,深深鞠一躬就走了,也不惊动,也不过来。就这样,来来回回四五十人给他深深鞠躬,悄悄走了。
有一个导演给他拍纪录片,那个导演礼拜天在家抱孩子,突然一拿起电话来听,对方说我是高仓健,导演吓得差点把孩子掉了,放下电话眼泪哗哗的。第二天早上,他跟我说这事,只是一遍一遍地跟我说高仓健给他打电话了。很多细节可以发现,高仓健是高不可攀的,在日本是一个国宝。
我带着《千里走单骑》去东京电影节,他之前60年都没有走过红毯,但那次他陪我走红毯。有日本媒体质疑他,为什么之前在日本都不走红毯?但他不管。这个人其实很爱中国,从骨子里爱中国。
去哪都带母亲照片,竟坚持几十年我们讨论剧本的时候,尤其古装电影,在谈一些人物价值取向的时候,我常常说到高仓健的很多小例子。我说这就是士的情怀,默默为你奉献,默默承受,不让你知道。
还有,他到哪里第一件事情都是把母亲的照片拿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在房间里最显著的地方,再摆上一束鲜花。我们多少次接待他,问他有什么要求,他都说没有任何要求,除了可不可以每天回去给他买一束鲜花—当然可以,在云南更没有问题。
有一次我进他的房间,果然看到他母亲的照片—放在写字台上,下面是白色的鲜花。不是正规的遗像,是他光着屁股,还有哥哥、姐姐、妹妹和母亲在河边的生活照,很亲情、很可爱。
他到哪里都把照片供起来,不是做给我们看的,他去南极拍戏也这样。这种大孝是传奇,现在我们谁能做到?几十年坚持下来,真的很让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