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遥远的故乡小镇(5)

发表于《北京文学》
寒假里,我走访了我家里所有的亲戚,也看望了一些同学和老师。他们都为我高兴,都把我当成个人物。我们小镇那里的人,很容易把我们这些在外面的人当作一个人物。只要你走出了那块土地,他们就认为你与众不同。所以,那些天,许多人都在请我吃饭,我每天吃着乡亲们自己也舍不得吃的东西,说着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天天喝得大醉回来,心里很过意不去,但人家请了,不去又是不行的,因为这样容易让小镇上的人以为你瞧不起他。小镇上的人们都有着强烈的自尊心。我父亲把这种吃请当作荣耀,要不是天总在下雪,我父亲还打算也请来电影队,放上个一两天才好。他好像一下子在镇上人们眼里的地位高了起来,不过我父亲因为为人本份的缘故,他并不懂得怎样做作,也不懂得如何吹嘘。只是当人们恭喜他时,他才开口笑一笑。回到家来,看着我,脸上稍稍有了些红光。我有时觉得自己有许多的话要对父亲说,但一开口,两个男人便卡壳了。因此,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相对无言。
我本来还想在那个寒假里多呆一段时间,但是,想了想,我还是提前走了。为了怕我妈妈怀疑,我跑到县城里以学校的名义给家里发了一封电报,说学院里 有急事,要提前归队。
我妈妈急得像什么事的,她说,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我说,不会,妈妈。这是很常见的。
我妈妈还是不放心地看着我。最后,眼泪大滴大滴地从她脸上掉了下来。内疚一下子又堆在我的心头上,但是我没有办法,因为我无法面对夏冬祺,无法面对着她现在所过的那种日子。我见过她的男人,他对我怀有明显的敌视。我也见过他对夏冬祺那种冷冰冰的样子,我想,像夏冬祺这样好的女孩子,他怎么会不爱她呢?我又想,像他那样的男人,夏冬祺怎么会嫁给他呢?我很想和那个男人勾通一下,但看到他那种样子,我知道我们不会谈出什么结果来的,所以也就罢了。
他的父亲,是另外一个村里的书记,这是夏冬祺的父亲为什么要她嫁给他的主要原因。
夏冬祺啊,不知你过的这种日子,何时才会结束?
在走的那一天,我回望我故乡的小镇,看到小镇掩在一片雪花之中,看上去那么平静又那么温和,我想谁能想到,在这平静的雪底下,不知埋有多少不平静的故事呢?小镇上一代又一代的人们,来了又去了,去了又来了,从来也没有谁记载过他们,也没有谁关注过他们的命运,关注过他们的喜怒哀乐,关注过他们的前尘和今世……
我一边叹息着一边坐上三轮车走了。我看到我妈妈在镇边的树下,满头白发,泪眼汪汪的,我的心便像是扎了一刀,格外地难受。我甚至在那一刻很想跳下车来,拥抱我妈妈和我妹妹,但是我明白我不能那样做,因为,我知道,夏冬祺和我妹妹,甚至包括我妈妈,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心事,而我不能!
原谅我吧,妈妈。
我父亲执意要送我,我说,这么大的雪,不送算了。我父亲还要坚持,我说,回来的车太少,你不要去了,你身体又不好。我父亲最后遵从了我的意见,在分别的那一刻,他竟然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这一举动出乎我的意料,我还真没有想到,老年的父亲感情竟然是这么的强烈和丰富!于是我明白了,过去我父亲尽管赐给我的常常是耳光,但他是爱我的,只不过恨铁不成钢罢了。我母亲曾告诉我说,我不在家的那段日子里,我父亲常常是一个人蹲在田地里偷偷地哭,我开头还有些不相信,但现在父亲这个举动,让我相信了。他可能从来没有这样表达过自己的感情,包括对我母亲也没有这样表达过??在我们的记忆里,当着我们的面,我父亲从来没有拥抱过或者吻过我的母亲,而现在,他居然当着镇上许多人的面,他拥抱着且把脸贴近了我。这让我多么感动啊!
我爱你,父亲!我爱你,我童年和少年时的敌人!
车子慢慢地消失在小镇的那边。透过小雪,我看到小镇上空飘浮起的烟雾,看到小镇在风雪中发抖,于是我便想了小的时候,我和夏冬祺一起在雪地上奔跑和打雪仗的情景。儿时的时光是多么美丽啊,我们手拉着手,就像是一家人一样,没想到大了后,当我们懂事了,我们却又分开并且隔膜下去了……
大年三十的那天,夏冬祺的妈妈来我家请我到她家去过年。我开头是想去的,但后来没有去。因为我听说夏冬祺和她大夫一起来,我怕影响了他们一家欢乐的气氛,因此找了理由腕拒了。
那天夜里,夏冬祺的父亲到我家来了。这把我母亲高兴得了不得,因为这时的他,听说要调到县上去当一个什么局的副局长,轻易是不串门的,要串,去的也是一些领导家庭。我过去在镇上也听到了一些对他不好的言论,比如说他有些专权或者搞一言堂什么的,但我对谁也没有提起过。就连夏冬祺,我也没有告诉过她。
夏冬祺的父亲坐下来问了我一些部队上的事情,我一一地回答他了。他一个劲地说,好好好。然后我们便默坐着很久,他说,你是见过世面的,在部队上好好干,会有出息的。我说谢谢。他摇了摇头,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就走出去了。我送他出门时,他拍了拍我肩,就像五年前的那个夏天一样,不同的是,我听到了他不知为什么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这声叹息在雪夜里格外的清晰。
一路上,我就想着这些事情,车子很快到了城里。当我把箱子从车上搬下来并且转过身来时,我惊呆了。天哪,夏冬祺就在我身后站着,她微笑地盯着我,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神情!
我明白,这次我是躲不过去了。
我说,你怎么在这里?
她说,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我哑巴了。是呀,她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即使我明知她是因为我才出现在这里的,也找不到什么理由来反对她。
她温柔地说,我们走吧。
到哪里去?
你去了就知道了。
我想,去,还是不去?夏冬祺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走吧,我们走吧。
她的声音柔柔的,直入我的心脾,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样拒绝。但我还是站着。她又回过头来说,四哥,我们走吧。
这一声四哥把我的心打动了,我们过去一直是这样称呼的,可从夏冬祺结婚后,她已好久都不这样叫我了,现在,这一声四哥,让我的心怦然一动。于是,我就不由自主地跟在夏冬祺后面,任她把我带到了一家旅馆前。
那是我们小城里,一家非常体面的旅馆。我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我父亲有一次带着我经过那儿,他对我说,如果有一天能在里面吃上一顿饭该是多么美好啊!我父亲当时一边说一边咂着嘴巴,我那时想,原来父亲也和我一样的嘴馋啊。可后来我明白了,我父亲并不是想吃那里面多么美好的东西,其实只要让他在里面呆上那么一会便满足了。想到这里,我跟着夏冬祺一边走一边有些伤感。
夏冬祺推开一间门说,到了。
我问她,到这里来干什么呀?
她说,你明天再走吧。
我说,不行!我今天必须走,部队里发来了电报。
夏冬祺冷笑一声说,电报?你别骗我了,我知道是你自己发的!
我惊讶地看着她。她说,帮你发电报的,是我的一个朋友。
我说,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她说,不相信么?前天晚上,她打电话到我家里,说我们镇上有一个当兵的,竟然在城里给自己家发电报,我一想便是你了。
我更加吃惊了。夏冬祺回过头来又冷笑着说,我知道你是在躲避我?对不对?
我低下了头。
夏冬祺走过来,一把搂住了我,温柔地说,今天我是你的,我是你的,你想怎么样便怎么样……
我吓了一跳,连忙推开她说,夏冬祺,我们是兄妹,你怎么能这样?
夏冬祺抱住了我不放,她说,我早就是你的了,我的心早就是你的了……她说着呼吸紧张起来,我听见了我们急促的心跳。
我说,夏冬祺,你结婚了,我们怎么能……话还没有说完,夏冬祺已用嘴唇堵住了我的嘴。
我的心快跳出了胸膛。我用力推开了夏冬祺,说,夏冬祺,我们做永远的好朋友不好么?这样是不行的!
夏冬祺倒在床上嘤嘤嘤地哭开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和我一起长大的夏冬祺会这样,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的脑里还会有这样的念头。站在那里,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我说我走了,夏冬祺。她哭得更厉害了。我一下了又不放心她,只好又走了回来。我说,听四哥的话,夏冬祺,一切都会好起来。夏冬祺听到我这样说,她叫了我一声哥,然后扑在我怀里哭开了。
于是那天夜里,我坐在夏冬祺身边,听她唠唠絮絮地哭诉了一夜。她变得理智了。而我,却在寻思:真没有想到,温柔的夏冬祺,有一天竟然会变成这样的一个人。而我,从她上了大学后,根本不曾了解和理解过她。
那天夜里,我们两个人坐在一个房子里,都没有睡。
第二天一早,她拿起我的行李,送我到车站,临上车时,我听到她说了声谢谢。接着,她的眼圈红了。我挥了挥了手,便头也不敢回地上了去省城的客车。把一切的叹息和不解,留在了生我养我的风雪弥漫的小城里。
夏冬祺在车后站着,她美丽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宁静的光泽。
在车上,我又想起了我当兵的时候。
夏冬祺上大学时,我一直在高原的风雪地带里守着。那个地方长年看不见日头,也见不到外来的人影。人们形容那个地方是“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对于我这样的一个南方人来说,到那样一个冰天雪地的地方守着,光是气候便难以适应。我们每天的任务就是巡逻,一不小心就有丧命的危险,所以,那时我想得太多太多。我想起了夏冬祺小的时候,曾有一次对我说,她长大了,不会走得太远太远。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她爱着她的妈妈,她不会离开她的妈妈到太远的地方去的。
我明白,夏冬祺是一个温柔而又有爱心的女孩子,尽管我们在许多方面有相同的地方,可自从她上了大学,我们已有了许多不同之处。我还记起了我们的一个排长,在大学里毕业后分到了我们那儿,与他谈了多年的女友和他分手时,他那种痛不欲生的样子,我就更觉得离夏冬祺越来越遥远了。因而,在信里,我最终还是拒绝了那种诱惑的存在。
那都是过去了很长很长时间的事了。往事一经风霜雨雪,便都在我的心里发了霉,我已好久都不再去翻阅它们,不再让它们在阳光下暴晒。
那时的我,只有西藏,只有新疆,只有那些年轻时才敢去做的梦想,还有时时涌出的那种莫名其来的悲壮。
那年的冬天,我们遇见了大雪,遇见了风暴,遇见了从古城堡里出来的,没有觅到食物而大声嗥叫的群狼……
至于夏冬祺,已在我的生活中走出了很远很远,远到我已记不清她的生日…… (你若喜欢,敬请转发.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