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 中:拉萨诗章
·贺 中·
拉萨诗章
──献给卓玛
一
白杨的枝杆一夜光秃,满树的泪水肆意横流
我看见星光下流亡的季节的舞蹈,我看见月色中消失的爱情的低吟
黄昏的旋风中还听到有首歌曲在唱:“这次我又回到老路上”--
是啊,风的背影刺伤幼弱的心脏
短命的仙子飞来又飞去,蝴蝶呀,焚烧美丽的梦境
顷刻之间,我竟不知所措的哆嗦门口--
那些开张的店铺喜气洋洋:我们的生离实在是沉郁难言
渗入脸庞的到底是你的什么?以后的大量时日
我会用怎样的心情谛听你痛切的呼唤
病态的身体冒溢腐朽的脓水,清新的人!我近乎父亲的神圣
沉默的电话再也不响,我盯视着它想起深夜的铃声
那是多么大的深情抚慰,是忽然抵达的粉红色美唇--
邪恶中深入的破落王公肝肠俱断,这因果中的疑问你能回答吗
我是否能坦然接受?那轻盈的气息
是否淹灭命运通途上的青翠小鸟
我在历史的变迁中追逐时间:金色莲花的熄灭击穿久病的胃部
二
狠狠揪住自己的头发,为忽然出现的卑劣所伤害
我与众多的兄弟痛恨光阴的戏弄
像一场大战中走出的残兵,用锐利的啤酒安排晚餐
在西藏,那么多的爱情从美酒中诞生,从海拔高度飞腾
当然,那么多爱情也被强烈的紫外线磨蚀,
被洪水冲向平原和荒凉幽暗的月份共同葬进湛蓝的天国
--说到这里,两个英俊少年捂住自己的心胸
感动一片灿烂阳光,一片狐媚的风景,一片牦牛的梦域--
我随即向深爱的女友发问:“幽暗的地域里,透亮的是什么
我看见的事物,你看见了吗?灵性从高高在上的寺庙顶部掠远
瞧!那优秀的头颅正浸泡在金刚烈火中,动人的泪水流下高贵的脸庞。”
三
大伙儿坐着喝酒唱歌,外面的季节匆匆路经门前
我们暗恋的女子也匆匆而过,几只放生羊摇着颈铃也埋没尘道
宴席中间的王--青春的复诵者嘹亮起来,路旁飞扬的儿童辽阔起来
抚弄眼睛的尘粒,难堪的企望迫使我走出屋子,独自开始收拾行李
坠入山谷的雪野之灵掀动满天云彩,油灯污染的铜像挂满乞求
地上的孩子们有羚羊的动作,有仙鹤的灵翅,有白兔安详眼神
受难的时刻啊,被责骂的少年委屈死了,受气的青年涨红衰老的面孔
唯有我的心已没有了血色,响起生铁古怪的嘶喊
到了蓝色倾泼的午时,慵倦的饮者昏睡甜茶馆
灰鸽子盘翔布达拉宫的金顶--天上鲜艳的人群啊
优美的经语袭上屋顶响彻云霄,你像个玛雅娃娃倏忽显形
没等我从美梦中清醒,你又像寂寞的红鸟飞逝
留下长长的独白,留下山尖旷远的痛疼和悲悯
留下一次诀别后的永久倾述--
四
当和平和爱情被诗人们颂扬,我仰头望着大大的金太阳
无法知道大地的恩惠有多大的威力--如此坚硬的执着
如此腐朽的人生中,我历经沧桑后再次看山看水
心里汹涌多过五种的颜色,眼眶奔溅凉爽的幻景
生动的小妖精--你体态的美妙喷射我青春的汁液
宁静的告别已经结束,白色乳房凝固时辰的末梢
你无言的手势戳入,地板结冻层层冰花
“孩子们,蓝天不远,在路上你才拥有流动的盛宴......”
大师从侧门出入,大路空荡却澎湃不息:万物在动荡中孕含
密集的蛀虫啃食我的尸体,骨骼盛开的血肉之花
一股作气直冲天顶--我赶忙打马向前,不再被恶臭灌溉
被围攻的孤独琴师啊,你的琴声令人心碎
弥漫喜马拉雅以北,散布特提斯古海的每个角落
残骸下的绿草:只等第二个春天从马蹄下席卷而来
有人指着一个灵异聪慧的幼童告诉我:“这将是你唯一的亲人
骨肉中的骨肉--!”我止不住悲从中来,摸摸这美好的天使
想起告别的你的遗言:“我们的孩子没了,那生育的祭奠
就是现在这个时刻,你要记住啊......”
生命哟,你的延续竟那么沉重,苦难和艰辛那么迅速侵入
五
也许有一天我赶着银色马车驶出大草原,沿途的牧歌迷醉无数百姓
洁白的羔羊啊,那时候你在哪儿反刍月光,并且吐露钻石的星辰
让过路的马车夫再次疯狂,再次在烂醉里牺牲前途
仔细想来,我们不需要更多的东西,几滴水酒,一些点燃的油脂
或者妙不可言的冥思与旋律即可,清清小溪旁端坐终生的寄托
--褴褛的肌体所剩无几,清香的骨骼沉沦又拔起
我就在俗流中低唱,我就在乡村大道浪迹,我就在街口的酒吧长谈往昔
污泥浸泡的双腿快意无比--我的确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
在很长的时间里,兄弟们经常打着灯笼斜斜掠过拉萨杂货市场
夜色中和十个女巫舞动在八角街古老的废墟,天已亮
幻觉的怪客好比马群惊散、各自进入冬天的马厩伫立
我看到为爱情哭泣的人了(他哭得像个伤心的儿童)
他们流出的血液令我呕吐不休,不敢正视那怕一眼
我想静坐绿色的水晶宫,观望附近走动的小资产阶级生活
听一位老朋友不断弹奏忧伤的钢琴长曲
每当黄昏降临,金顶的光芒开始收敛,桑烟飘浮若云
这时候的风马又开始呢喃,诗意和失意就都来造访
我是个好客的男主人,让四海的各色豪杰尽兴而归
六
回忆夏季短暂的爱情,胸口立刻飞出温暖的鸟儿
我绝对是圣城的最后一只夜莺,啼唱芸芸众生的欢悦与烦恼
岁月流失,是你赐于我关键的神示,这重要的瓶颈
引导零星的群众,歌唱着走向另一个月份的新生活
还有些好人注定要终身萎缩不举--他们的肝肾早已进入猫口了
上苍啊,那些潮湿的庞大夜晚,我怎能相信人间的真爱
沉默的对话中,你明了赤子之心,明了无言的浅唱
那即将诞生的孩子,是我留存世上的美,是唯一的证据
深夜哭泣的小女孩哟,你的父亲不省人事尚未返回床边--
流火烧飞,青草向往天庭,饱满光滑的额头不失狠毒
大放光焰的苦命女子--温柔的剑客此刻寒意逼人--
庄园门口悬起的头颅,仿佛疑问里燃尽的混血之火
洗劫黑马背脊的荒夜,导致巨大的焦虑层层递进
七
又见雪莲开放,又见月夜怒放,又见金杯高举,又见白昼洒尽
只身涉越昨日激荡的河流,奇异的天象凸现
腊月盛开的梅花不落:尽情畅饮吧,我是感官之王
华宴寂寞的民歌手,一泻千里的年华,一掷千金的笙箫
为什么酒后的热泪充溢腹腔--多么甜美,多么寥落
自古的孤旅之子,难道你没有家园的钥匙,难道大海不需要伴侣
巨形凤鸟会带给人间彻底的沦陷?--
工厂冒升浓浓黑烟:晚唱的恋歌太凄艳了
我说你们,我只告诉你们:互相珍重,彼此怜惜
古老的背景像家族中断,我恶毒地转开身体
留下一地杯盘,还有繁杂的心事,高声大喊(俨然圣者的姿态)
“今后的生活中,我决心容忍九朵白菊的覆灭
容忍一百零八盏金灯颠失,更容忍放逐的神灵痛哭!”
八
今夜,谁会流泪!今夜,我会为谁而哭!今夜,谁会恨我到天明
古人说得好:“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你是我血管蠕动的不安和动乱
没有把握放下手心紧捏的珍宝
我只能遁入狭长幽暗的地带,以诀别青春的圣举
向你告别:世纪末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断肠爱情
九
从此以后,我仅仅观望就够了
大风起来了,卷起大道无数的落叶,蚂蚁的风墙被击毁
没有翅膀的生活开始行动:我是这样的痛恨人世
面对真实又美的虚幻,我的旅行将怎样灰心
最后的花王死了,而最后的美人同时降临
最后的风刮起,而最后的神快要临近浩大的季候
外面刮着大风,我们围成圆圈喝酒唱歌
席间有人问到过江河的舟子,雪夜的牧者,青铜的铸造者
那些红、黄、蓝、白、绿吟咏的优美字词
美呵!到了极致,到了海螺的音乐,到了宝幢的核心
十
外面刮着大风,我们围成圆圈喝酒唱歌
几个生意朋友忧心忡忡:一夜全空了
两个俊俏姑娘向我诉说纸醉金迷的向往--
(我把写好的诗稿扔给旁边的伙伴
毫无顾忌地告诉他这浪费才情的举动多么无聊
说实话,我本来可以干些更有益的工作
比如修理一把农人的镰刀或游牧者的拉水车
但刀子般的词语却割裂了完整生活的全部家当!)
外面大风越刮越大,我们围成圆圈喝酒唱歌
那玛尼石的真言从附近山丘纷纷坠落
那么多失去爱恋的心要度过西藏残酷的冬天--
那么多失去月色的鹿眼要看望让春风打碎的小小花冠--
那么多失去方向的候鸟跌落在雪域的孤寂之中--
卓玛!卓玛!卓玛!我真的好难过……
1995.11.29
贺中:藏、蒙、裕固等民族混血后裔。1964年生,又名克列·萨尔丁诺夫、琼那·诺布旺典。诗人、涂鸦人和平面设计师。现居拉萨。著有诗集《群山之中》、《西藏之书》、《说说你,说说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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