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病一方 VS 一方万病
一病一方 VS 一方万病
导读:本文选摘自杨则民先生遗著《潜厂医话》,由董汉良、陈天祥整理,1985年4月出版。杨则民先生,诸暨草塔庄余霞村人,是中医界以辩证唯物主义观点研究《内经》的第一人。
杨先生在病与方的思考上,也充分地体现其辩证唯物主义的思想,针砭时弊,于今仍为警醒,特此推送,以飨读者,引发思考。
诗有二派,一主灵感,一主典丽。陶潜李白,主灵感者也;灵均杜甫,主典丽者也。
文有二派,一尚辞藻,一重思想。骈文尚辞藻者也,散文重思想者也。
画有二派,一主线条,―主丰韵。北派金碧尚线条者也,南派泼墨尚丰韵者也。
儒有二派,一尚博学,一尚高明。宋儒博物穷理,尚博学者也,明儒求良知,尚高明者也。
如此对举,殆不胜言,而吾医亦有之。
一主广大,一主简要。
以为一病必有一方,治病当博考众方,精求妙药者,如孙思邈徐灵胎及日人丹波兄弟,皆尚博综,主广大者也。
以为一方可治万病,病变虽多,法归于一,治疗唯求对症者,如金元四子,吴医温热家,及日人吉益东洞,皆尚捷径,主简要者也。
凡此相对而立之学派,各有其思想之根据在焉。
盖人心不同,各异其禀,有偏于阳者,有偏于阴者。
偏于阳者好动无静,善直觉而不耐精究,富于情感而缺乏理智;其偏于阴者,则一切反是。
前述诗之灵感派,文之辞藻派,画之丰韵派,儒之良知派,医之简要派,皆性之偏于阳者也。
诗之典丽派,文之思想派,画之线条派,儒之博物派,医之广大派,皆性之偏于阴者也。
偏于阳者,尚直觉而善综合,眼明手快,为哲学家与政治家之头脑,医而偏此,往往为临床之大家。
偏于阴者,惯沉思而好分析,思理绵出,为科学家与本业家之头脑,医而偏此,往往有卓越之发明。
善偏于阳者,能圆机活法,有捷功亦有偶失;偏于阴者,有规矩准绳可收确效,此洽医学所以博综广大,求为科学家也。
以上就人心偏向言之,若以医理言,则二派得失,尤觉显然者也。
简要派之言曰:论病之源以内伤外感四字括之;论病之情以寒热虚实表里阴阳八字统之;而论治病之方,则又以汗和下消吐清温补八法尽之,盖一法之中,八法备焉,八法之中,百法备焉。病变虽多,而法归於于一。
其绝端者,更引《内经》“知其要者一言而终,不知其要流散无穷”以自满,於是束画不观,唯诵口诀。嗟夫天下果有如是简要之医学乎!
此派发于金元之际,如刘守真之清火,李东垣之温脾,张子和之以汗吐下三法治一切,朱丹溪以气血痰食概百病,王隐君之百病治痰,赵养葵之阴亏火旺,张景岳之附子熟地,吴有性之大黄芒硝,叶派医生之养阴生津,王孟英辈之清肃肺胃,以及日医之万病一毒,吉益东洞之唯用经方,此皆笃信“病变虽多,法归於一”之说,简要派之代表也。
降及近世,此风尤炽,不问病所,不识病名、不顾经过、不晓预后。
其於病也,无非温热、温暑、风寒、湿火、暑火、寒燥等,六淫字上互凑成为二字而已;
其于药也,不过芳淡、苦辛、甘酸、辛凉、苦温、甘寒等五味与寒热拼成二字而已;
其於治也,无非清肃、宣化、理阳、理阴、清热、滋阴等模棱两可语而已。
此即近世所谓温热家(一切病无不以治温热法治之者)简要派之发展极端者,长此以往,中国医学,殆将亡乎。
夫简要派之所长,在综合判断以后,而予恰当之疗法,对症用之诚有捷功,乃为事实。
然不易言焉,盖综合判断之切当,有待于各个部分之明了。
此犹欲习文法,先明字义;欲究哲理,先习科学也;故必治本草,而后能为药理之贯通;先明生理解剖,而后能为病理之研究;先明各个疾病之特性,而后能为症候群之研究,疾病共通性之透悟,此不易之理也。
一贯性之综合判断与治疗,非对症候群有深切之了解、病理药理有当之研究者,万万不能行之。
此如朱熹所谓:“格物穷理以致乎极”,而一旦豁然贯通者之事,非束书不观、唯执简要者,所能望其万一也。
由前言之,则简要派之产生,为由博而约,由分而合,所说道高明而极中庸也,医者而研究在此斯为成功,此固非可倖致者。
前文所举金元四子、明清张叶诸先生,皆几经辛苦而得,非如近世温热家,只习几篇温热论,便谓能事已近者可比。
不宁唯足简要派之所守在大法,而治病识病,固非大法所能尽者。
举例言之,如奎宁白砒之疟疾,砒汞之于梅毒,麻黄之治喘,麝香之壮心,鹿茸之壮肾,乌头之治痹,米仁之治疣,衫脂白檀油之治淋,昆布之治瘿,鹧鸪菜之治蛔,大枫子之治癞,硫磺之治疥,肝脏之于雀目,铁剂之于贫血,皆功效卓然。有待于博考深究而后能之。
又如肾脏类之忌盐与蛋白,糖尿病之忌淀粉与糖,皮肤结核之食淡,消化不良之食酸,痔疮之服硫磺,喉头炎之于剌激食物。皆非大法所能通,而有待个别之深究。
又如同一反胃也,有胃扩张与胃癌之异,有神经性与食物性之异;同一噎嗝也,有食道憩室与食道痉挛之异,有贲门癌与食道窄之异;同一咳唾脓痰也,有肺病与气管支腐败之异;同一气急咳嗽也,有肾脏性咳嗽与心脏性咳嗽之异,有胃病性咳嗽与肺病性咳嗽之异。此尤非简要派,仅执大法所能了然,而有待于好学详辨也。
又是呕家忌甘,难用甘草大法也,然吐之不已者,反服甘草而获愈;大黄荡实大法也,然用之又久而便秘;小便不利而用补尿剂大法也,然肾脏患者用之,反易证剧,而小便更不利;肝胃胀痛者,用芳香疏大法也,然胃溃疡者用之,则痛愈剧。此又非详考细察不为功,而但执简要用大法,遇之足以偾事也。
由此观之,博综群书,究明药理,为一点一滴努力之广大派,其有裨于医学,概可知矣,孙思邈有言“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
简要派之所长,为胆大、为智圆;广大派之所长,为心小行方。
虽似各得其偏,然惟心小而深究其故者,为能有理解而胆大判断;行方而谨守原则者,为能得圆机而活法,世有好学之士,宁执一病一方,不信万病一方之谈。
整理者按:该论文之精湛,强调辨证论治,不信万病一方之说,体现中医本色。文中证据充分,说理畅明,读之颇有启发,告诉我们医生,不能偏执一见,要博采众长,融汇贯通,方可成为高明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