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阔无人渡》沈鱼藻

季然的大学选修课老师宋教授突然找我帮忙。

他研究晚清历史风俗,十年前曾经有一次去英国进行学术交流,在图书馆发现了一百年前的画报。这些英国本土画报里每期都有一个中国专栏,专门连载上世纪中国的时事风俗,以绘画记录为噱头,显得分外动人。

可惜的是,画报有缺失。宋教授用了很多年时间寻访与这画报相关的人,希望能够补全出版。天可怜见,他到底找到了相关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当事人——这个中国专栏的绘者。宋教授找到绘者的时候,这位老人已近百岁高龄,百岁老人很固执,宋教授想要全稿,没问题,但要帮他找一个人的下落,找不到,免谈。

就这么磨了十年,一直磨到老人去世,宋教授才突然收到来自英国的信件,老人临死前把画稿全稿留给了宋教授。

“现在这本集子要出版了,我想把老人给我讲的故事写出来附在画集后面,或许有人看到能提供那人的下落也未可知。但我对于写故事并不擅长……”

我懂了。

2

一个世纪以前,当老人也还是年轻人时。

申平江从英国回到中国的时候,恰好遇上一场大热闹。青石街道上一伙喜气洋洋的人正抬着数十个红漆木箱子吹吹打打招摇过市,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同事威廉对此感到很好奇,他问申平江:“这是在干什么?”

申平江告诉他:“应该是有人去意中人家提亲。”

威廉精神一振,职业病发作:“好题材啊,我们不如就以这个作为中国站的开篇之作!”

申平江没有理他,转头问身边的人:“请问,这是谁家要成亲?”

一旁看热闹的卖菜大叔回答他:“还能是谁,能摆出这种谱来的,也只有乔家和关家了。”

申平江的笑容顿时凝固在了脸上。

乔家……在这个地方,如果提到乔家,毫无疑问是前清的官宦乔家,而乔家没有男丁,只有一位小姐,小名阿槿,因为出生在木槿飘香的季节。

申平江还记得,阿槿小姐喜欢在每件衣服的下摆和袖口上都秀一朵木槿花,他为她绣过很多朵木槿花。那时年纪小,申平江眉清目秀如姑娘,阿槿常常取笑他,人美手巧,搞不好投错了胎。

但曾经她也从他的身后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悄悄说:“幸亏你投错了胎,否则我岂不是要喜欢一个女孩。”

那时她戴着翡翠镯子,冰凉的镯子挨着他滚烫的脸,他还记得那镯子的温度,而这镯子的主人,现在却要嫁人了,新郎是与他毫无瓜葛的一个人。

四年前离开中国的时候,在轮船上,申平江曾在心里对自己说,此去一刀两断,与她再无相干。

但他的心里还是想,再见她一面。

所以当威廉提出去乔家府上拜访的时候,鬼使神差的,申平江没有拒绝。

他们先去的是关家,威廉的打算是以记者身份全程围观这场婚礼,包括新娘出嫁前在娘家的一系列仪式,这才是对英国读者最有吸引力的东西,他说。申平江告诉他,在中国,女子的闺房神圣不可侵,更何况新婚当日。虽然现在西学东渐人们思想开化,但要想成功,还得先取得新娘夫家的首肯。

其实,他只是想见一见,这个将与阿槿共度余生的男人。

阿槿未来的丈夫关渡拒绝了威廉的请求:“抱歉,我不想让我的妻子成为英国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威廉忙解释:“我们不会标注你们夫妻的名字。”

关渡拧着眉有些犹豫:“我并不能做她的主,这件事我需要向她询问一下意见……”

他的话音未落,一个女声突然响起来:“我同意。”

一阵电流火速窜过申平江的脊背,他转过头,猝不及防地与乔槿相逢。

四年了,当初离开时,乔槿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最后一次见她,她梳着齐刘海穿着淡粉色的衣服,恶狠狠地小声对他说,你要走是不是?要走带上我,明天晚上我在码头等你。

而现在,乔槿已经二十岁了,她的脸褪去婴儿肥,下巴尖尖楚楚可怜,她走到关渡的身边:“都已经是民国了,让英国人见识见识我们中华礼仪,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她转过身看着申平江和威廉:“两位尊姓大名?”

她的眼神淡然平静,像是根本不曾与他相识,或是已经将他遗忘,申平江如鲠在喉,半天,才回答他:“我叫弗兰克。”

3

宋教授将画册翻到某一页,那一页描绘的是宅院风光,时间标注是1913年。

1913年,为了绘制一场盛大的中国式婚礼,英国《雾都画报》的记者威廉和弗兰克暂时住进了乔家。

威廉对这中国宅院的精美啧啧赞叹,他对申平江说:“快画下来,就当这个主题的开篇。”

他拉着申平江满乔家转,生怕申平江遗漏了任何一处,申平江在心里苦笑,他怎么会忘呢。他的母亲曾是乔太太的裁缝,对乔家他了如指掌,即使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的。

到处乱逛的时候他们遇见了乔槿好多次,每次乔槿都是略略点一点头,微微笑一笑,然后走开。如果不是那个下雨天,申平江几乎真的以为她把自己忘了。

那天下雨,威廉有事出门了,只剩下申平江一个人。他坐在屋檐下画雨景,雨中的乔家烟雾蒙眬,画着画着,他不由得想起了很久之前的某一年,是十三岁吧,十三岁那年他跟母亲来乔家,也是遇上大雨,一排房子,他在最东头的屋檐下看雨,乔槿在最西头的屋檐下看雨,雨停的时候他转过头,看见远处的乔槿对他笑了笑。

一句突如其来的话打断了申平江的思绪:“你画在纸上倒比画在人脸上要好。”

他仓皇地抬起头,乔槿就站在他的面前,这下他可以看清七年后她的脸了。她一张漂亮的脸上,黛眉朱唇,妆化得很妥帖,让他想起很久之前,她第一次偷偷化妆,是他给她化的。他的母亲是个裁缝,也捎带做一些别的工作,比如给人化妆梳头。

那年乔槿十四岁,她有一个父母早亡寄居在乔家的表姐要出嫁了,申平江的母亲被请来给新娘化妆,乔槿和申平江趴在窗户上偷看,突然乔槿问申平江:“你会化妆吗?”

申平江点了点头,耳濡目染,他会一点,只是从没有实验过。

乔槿攥住他的手腕:“跟我来!”

她拉着申平江一阵风似的在走廊上跑,跑到乔太太的房门前停下。她轻轻推开一条门缝,探头往里面看了看,又抓住了申平江的手:”跟我进来。”

她走到乔太太的梳妆台前,打开她的妆奁,命令申平江:“帮我化妆。”

申平江犹豫了一下,拿起妆奁里的粉扑子,轻轻地往乔槿脸上扑花粉。手指偶尔擦过乔槿的脸,十四岁的乔槿有一张凉浸浸光滑如珍珠的脸,让申平江不得不强装镇定,实际耳根子早已烧得通红。

扑好粉画好唇,申平江却迟疑着不肯画眉,乔槿转头问他:“怎么了?”

申平江轻轻搁下眉笔:“女孩的眉是要丈夫来画的。”

乔槿微微想了想,拿起眉笔塞到申平江的手里,抓起他的手腕,拖到自己眉前,一点一点地,把眉形画出,描深,乔槿回头冲申平江一笑:“这是不是叫小山眉?”

后来申平江在英国读故国古诗,读到一首词里写,凤髻金泥带, 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 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 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 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他在她十四岁时就给她画过眉,但她终究还是要另嫁他人。

申平江没有说话,只是笔下慢了很多,乔槿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画画,然后转身走了。看着她的背影,申平江突然如鲠在喉,他站起来问:“阿槿,你能不能……”

乔槿回过头:“什么?”

申平江,顿了顿,问:“乔小姐,你能不能,告诉厨房,今天不用准备我和威廉的晚饭,我们有事出去。”

乔槿点了点头,申平江看到她眼里的火光熄了熄。

4

那个雨天之后,申平江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遇到乔槿。申平江想,她大约是在故意躲他的。

很快到了婚礼的日子,威廉和申平江早就获得进入新娘闺房和新房的允诺,婚礼前一天,威廉兴冲冲地拉着申平江跟着乔家人去了关家看铺房。从关家回来,申平江经过花园,乔槿正坐在花园里发呆,看到申平江,她站起身来微微欠了欠身,两个人在月光下伫立了一会儿,申平江终于开口:“乔小姐……你是怎么和关先生认识的?”

乔槿淡淡地笑:“四年前,有一天我和我爹在庙里被人暗杀,他陪他娘去上香,救了我,后来他就来我家提亲了。”

关渡提亲提了四年,乔槿顿了顿:“年初我爹去世前,替我答应了这门亲事。”

申平江如鲠在喉:“刺杀的人搞清楚了吗?”

乔槿点点头:“嗯,是一群革命党,前一年秋天我爹刚杀了一批革命党,被怀恨在心蓄意报复。”

申平江心里“咯噔”一声,没有说话。许久之后,乔槿开口:“你不问我那天去庙里干什么?”

不等申平江回答,她自己说道:“我去庙里拜神,我有一个朋友他远行了,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走,但希望佛祖保佑,让他一路平安……”

申平江低下头,没有回答。

乔槿等了很久,突然换了语调:“弗兰克先生,铺房好看吗?”

申平江如鲠在喉,最后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乔槿微微颔首:“中国婚礼复杂得很讲究得很,我是怎么从乔家的门出去,嫁进关家的门里,从乔家阿槿改名成关乔氏,您一定要仔仔细细地看清楚了,牢牢地记住了。”

她转身走开,申平江站在月光下,觉得今晚的月光凉得像一汪冬天的湖水。

吃过晚饭后,婚礼最后的准备开始了,威廉拉着申平江钻进乔槿的闺房里,大妗姐正在给乔槿开脸,细细的线绞在脸上有些疼,乔槿时不时微微皱眉。申平江看着她,耳畔却回想着多年前小阿槿小姐的声音,他们扒在窗户上朝里看,阿槿问:“疼不疼啊,看上去好疼。”

那时他回答:“心里想着要和喜欢的人过一辈子,大概就不疼了吧。”

威廉多嘴,问:“乔小姐,疼吗?”

乔槿愣了愣,半晌,回答他:“有一点。”

大妗姐拿过喜服抖开,看清了那喜服的样式,申平江的心忍不住一缩,这是他设计的……作为一个裁缝的儿子,他这一生只设计过一件衣服,那就是这件喜服。小时候阿槿说自己不想以后结婚穿千篇一律的喜服,她不喜欢,觉得好丑,让申平江给她设计一件独一无二。年少的申平江花了一个月工夫构想了这件喜服,把它详细地在纸上画了下来,送给了乔槿。

乔槿看到的时候很是欢喜,悄声说:“以后我就穿着这件衣服出嫁,你说好不好?”

申平江如鲠在喉,半天才回答了一个“好”,乔槿歪着头看他,继续问:“你亲手给我缝这件衣服好不好?”

申平江感觉自己的眼泪都要被辣下来了,他艰难地点点头,乔槿却笑了,趁四下无人,她踮起脚尖来飞快地在他脸上吻了一下:“你娶我好不好?”

十几岁少女脆生生的声音如在耳边,申平江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被亲吻过的那边面颊。

没想到她还放着,还真正做出了这件衣服,穿好这件衣服的乔槿明艳不可方物,申平江突然站起身来,推开门走了出去。

威廉找到申平江的时候,他已经平复了情绪,两滴眼泪也已经擦干。

那边乔槿已经准备停当,只等关家来迎亲,威廉和申平江没有回去,他们回到了自己的客房,养精蓄锐,预备明天的事情——将乔槿与关渡的婚礼,仔仔细细看明白,牢牢固固记清楚。

第二天,申平江和威廉到乔槿房里的时候,乔槿正在盖盖头。

盖头即将落下,喜庆的正红色映着乔槿的脸,乔槿抬起眼睛,看了申平江一眼。

盖头落下,遮住了乔槿的脸。

关家迎亲的人来了,申平江看着乔槿上了轿子,跟着轿子到了关家, 看拜堂,看撒帐,看闹洞房……申平江详细地把这全过程画进了《雾都画报》里。宋教授翻到婚礼那几页给我看,果然非常细致,画工精美,我摩挲着画页,感叹:“亲眼看心上人嫁人的全过程,他的内心肯定很痛苦吧。”

5

那几期《雾都画报》销量非常好,英国总部方面对申平江和威廉的中国首秀很满意,申平江和威廉从此常驻中国站。

从1913年到1915年,中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申平江用一支笔记录着这些变化。

什么都在变,似乎只有关家和乔家没有变,前清亡了,乔家依旧是名门乔家。关乔两家在前清时是袁家门生,袁世凯上台了,关家关渡年少有为,算是一方豪强。

每个月初一、十五申平江都会去庙里上香,威廉瞪着眼睛:“弗兰克,你可是入了我们基督教的。”

申平江没有告诉威廉,他是为了去看一个人,乔槿。乔槿每个月初一、十五都会去庙里上香,那是一个月里他仅有的能见到她的时候,尽管大多数时间只能看到个背影或者侧脸。

在他的偷窥中,乔槿一天天成熟起来,偷窥的第十个月,乔槿没有来,第十一个月,乔槿也没有来……次年秋天,街上在流传一个消息,关家少奶奶生了一个男孩,关家有后了。

申平江在酒楼里大醉了一场。

醒来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再次翻天覆地。

威廉拉着他到窗前推开窗户:“快看下面!”

下面街上闹哄哄的,一群人举着横幅呼声震天,申平江揉揉眼睛,看清楚了那是一群学生在示威游行。威廉幸灾乐祸:“听说你们的大总统要登基做皇帝,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了。”

他是个外国人,只图看热闹,把笔塞进申平江手里:“快画下来,我们这个月就能交差了!”

申平江却放下笔,急匆匆地下了楼。

他直奔关家而去,从门房那里得知今天少爷少奶奶都回了乔家,申平江叮嘱了门房一句“小心游行队伍”,就向乔家跑去。想到自己在酒楼喝酒时模模糊糊听到隔壁包厢里有人在说什么游行什么关家乔家逆贼走狗,心里越发着急,到了乔家,还好乔家的门房还认得他,没有难为他就把他放了进去。

申平江直奔乔槿的房间,在门前他却又犹豫了,要怎么跟她说呢?

乔槿先发现了他,她问:“谁在外面?”

然后她推开了门,与立在门口的申平江打了个照面。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片刻后,乔槿说:“进来吧。”

乔槿在床边坐下来,她在绣花,床上放着一个拨浪鼓……再往里,她的孩子静静地睡着。

申平江一时间鼻腔酸涩,说不出话来,直到乔槿问他:“什么事?”

申平江忍住辛酸,问她:“关渡呢?”

乔槿的手顿了顿:“有事出去了。”

申平江问:“外面学生在游行,你知道吗?”

乔槿看了他一眼:“关渡就是为这事出去的,怎么了?”

申平江霍地起身:“快走,现在关家乔家都不安全。”

他拉起乔槿的手就要走,乔槿喊住他:“孩子。”

申平江转过身,抱起那个孩子,接触到那个孩子柔软身躯的瞬间,申平江浑身如遭雷击,一阵电流窜遍全身。这是乔槿的孩子,乔槿生命的延续,他长得那么像乔槿,可他却不是乔槿与他的孩子……略微定了定神,他低声对乔槿说:“走吧。”

乔槿跟在他的身后,没有多问。

他们没能走出乔家大门,愤怒的学生已经蜂拥而至,有人认出了乔槿,愤怒地指着她:“就是她!她就是刚才那个镇压游行的关渡的老婆,她爹是前清的大官儿,镇压过革命,杀害过我们的同志!”

拎着木棍的学生气势汹汹地朝乔槿逼过来,申平江护在乔槿前面,两个人被步步逼退到角落里,木棍如雨点般落了下来,申平江用身体护住乔槿,一声不吭地扛下了这些毒打。

最后警察来驱散队伍的时候,申平江已经吐了血,血吐在乔槿淡蓝色的衣服上,像开了一朵血花。

6

申平江受了点内伤,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其间关渡带着乔槿和孩子来看过他,谢他仗义搭救之恩,威廉替他谢谢关心:“我们刚来中国的时候多亏贤伉俪大方才让我们站稳脚跟,投桃报李嘛,不足挂齿。”

这个英国佬在中国待了两年,成了中国通,说起成语来一套套的。当然,他学到的不只是成语,关渡走后,他关上门,黑着脸问申平江:“说吧,你到底瞒了我什么,你和这个关夫人肯定有什么对不对?”

申平江没有否认:“以前是,现在没有了。”

威廉大感兴趣:“到底怎么回事?”

申平江简短地总结:“我和她从小就认识,我母亲是裁缝,她是官家小姐,她母亲很爱我母亲的手艺,经常带她来我家或者叫我母亲上门,一来二去我们就认识了。她十四岁那年我们私下互相表白定情,她十六岁那年,我去了英国,她想和我私奔,约我在码头见面……”

威廉笃定地说:“你没有去。”

申平江转过头去,一串泪珠子滚下来洇进枕头里:“是,我没有去,我自己走了,一走就是四年,回来时正遇上她嫁人。”

威廉呸他一口:“你活该,负心汉。”

想了想,他又说:“可是能看出来,你还喜欢她,当年你为什么要抛弃她?”

申平江没有说,这是个秘密,不能轻易为外人道。

威廉无奈:“不说就不说呗,以为我稀罕啊。不过我要提醒你,如果你还喜欢这女孩,为了她好,或者劝他丈夫识时务些,或者劝她离开他丈夫。”

申平江惊讶地看着他,冬天里帝制已经复辟,关渡作为袁党前途无限,他为什么这么说?

威廉冷笑:“你没看到外面天天在游行?”

申平江养好伤后去关家拜访,关渡刚升了官风光无限,人也忙得无限,他不在家,接待他的是乔槿。

乔槿抱着孩子,让孩子喊关渡:“这孩子很聪明,已经会喊人了,小念,喊叔叔。”

原来孩子叫小念,念念不忘……不忘的是谁?小念黑亮的眼珠子盯着申平江转了转,突然喊:“爸爸。”

乔槿的手颤了颤,勉强笑道:“年纪太小,还只会喊爸爸妈妈。”

申平江却心念一动,四下无人,他轻声对乔槿说:“我愿意做他的父亲。”

乔槿愣住了,申平江又继续说:“曾经我以为,我会和你在一起,有一个孩子,叫你妈妈,叫我爸爸。第一次给你画眉的时候,给你设计喜服的时候,我都是这么想的,所以,两年前看着你出嫁,我真的很难过,我觉得我不应该是个旁观者……现在,我后悔了,我还爱着你,比过去更爱你,你呢,阿槿,如果现在我要你跟我走,你还愿意吗?”

乔槿被他的话惊呆了,过了很久才开口:“六年前,我听到你和朋友谈话,说要去英国,我没有问你为什么,当时我想,不管为什么,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我偷偷打包好了行李,在码头等了你一个晚上,你没有来,后来我病了整整一个月。”

“第一年,我想,只要你回来,出现在我面前,不需要你解释什么,我还是会立刻跟你走。

“第二年,我想,只要你回来,对我解释为什么失约,我就立刻跟你走。

“第三年,我想,只要你回来,对我解释为什么失约,负荆请罪,我就恶狠狠地打你一顿,然后跟你走。

“第四年,我想,你大约不会再回来了,于是我答应了关家的求婚。

“可是你却回来了,在我婚礼之前,你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告诉我你叫弗兰克,是记者,为了工作,想要画一下我大婚的全细节。好啊,我让你画,让你和那个外国人出入我的闺房我的新房,那时候我在等,等你问我,阿槿,你能不能,不要嫁给姓关的?”

申平江打断她的话:“如果现在我问你呢,阿槿,你还愿不愿意跟我走?”

他走上前去,轻轻跪在乔槿面前,抬起头望着她,抓住她的手。

乔槿却挣脱开了,她的表情冷淡:“申平江,你听我讲完。”

“直到婚礼前一天,我都在等你问我,阿槿,你能不能不要嫁给姓关的?我等你这句话,只为了在你问完后,回答你一句,不。

“从我答应关渡求婚的那天起,我就已经已经下了决心,忘了你,一心做关渡的妻子。我曾经被人辜负过,总不好让人再走我的老路。

“我不会问你,为什么突然间发了疯开了窍要带我走,就像过去那样。过去不问是因为信你,现在不问,是因为已经无所谓。你走后,我曾经在心里给你架设过一道桥,只要你肯回来,这道桥就是在等着你的,但在两年前,我已经把这座桥拆掉了。

“那同时,我对自己说,我绝不会背弃我的丈夫,生或死,荣或辱,富贵或贫贱,我都会和他在一起。”

她静静地叙述着,没有流泪。话讲完了,她抱着孩子站起身来:“小念的父亲快要回来了,再次代我全家感谢弗兰克先生的救命之恩。”

她轻轻欠了欠身,抱着孩子走了出去。

7

作为一个英国人,威廉对中国的局势预测竟然没错,春天还没结束,帝制已经在一片反对声中结束了。

1916年的春夏,威廉和申平江忙得陀螺似的,大英帝国的闲人们对古老中国的变革兴趣简直大过对莎士比亚戏剧。忙也好,忙起来可以忘掉很多事情,只是在搁下笔后,无尽的悔恨便如潮水般涌来,淹没口鼻,令人窒息。

三月洪宪失败,六月袁逆去世,接下来更是一锅粥似的乱,申平江画着画着总是忍不住出神。

对于亲袁的关家来说这是天大的变故吧,后台彻底垮塌,关渡还年轻,现在局势这样乱,朝中无人地方割据,他能渡过这次危机吗?

偏偏事情又应了申平江的担心。

秋天的某个夜里,关家突然陷入一片火海,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等到扑灭的时候,只剩下了焦土瓦砾和漆黑的尸体。

没有人认为这场火是意外事故,到底是谁放的?众说纷纭,说了几个月后,就没有人再说了。

没有人再记得盛极一时的关家和乔家,曾经为人津津乐道的那场盛大的关乔婚礼,被时光遗忘尘埃淹没,只留在了一张张《雾都画报》里。

申平江却总觉得,乔槿没有死,谁能确定她死了呢?大火把人烧得焦透,辨不清眉目,谁知道乔槿有没有在里面?

没有证据证明乔槿死于大火,申平江就当她没有死。

后来,申平江在中国又待了二十年,他找了乔槿二十年,画了中国二十年。

有时候他在街上走着,觉得刚才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或许就是乔槿;有时候他在茶馆里坐着,觉得刚刚路过茶馆的女人或许就是乔槿……他在中国捕风捉影了二十年,后来被迫回到英国,生命的最后十年遇到了宋教授,继续让宋教授帮他捕风捉影。

到底也是没捉到,我叹了口气:“世道那么乱,就算躲过了大火,也未必躲得过瘟疫、饥饿、战争、衰老……”

宋教授点点头:“是啊。”

我问他:“有乔槿的照片吗?”

宋教授摇摇头:“没有,但是你看。”

他把画册翻到某一页:“从这往后看。”

翻着翻着,我看出了门道,后面那些画里,凡是幸福安宁的场景,那女主角分明都是同一张中国脸!

宋教授颔首,申平江没有能给乔槿幸福,于是他把每一个幸福的人都画成了乔槿的模样,盼望她能够如他所愿,在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幸福平安地生活着。

一直静静聆听的季然突然插嘴:“那又怎样,我一点也不觉得动人,他当初为什么爽约,如果当初他带走了乔槿,那么乔槿的幸福就是在现实里的,而不是在纸上的虚妄里。”

宋教授叹气:“是啊,你说得没错,申平江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也一直在自责,是他毁了乔槿,如果时光倒流,可以有更好的办法。”

我问:“他当年到底为什么会爽约?”

宋教授告诉我真相:“你还记得吗,乔槿的父亲是前清官吏,镇压过革命,在那场镇压里,有革命者因此丧命,这笔账是算在乔槿父亲头上的。而当初申平江之所以要走,因为他也与这件事情有牵扯,和他一起走的,还有其他的革命者,无论如何,申平江也不能带乔槿走。”

那时他以为自己和乔槿立场相对再无可能,于是干脆断了她的念想,让她在码头空等,可后来的事情谁能预料得到呢,去到英国的申平江没有能做一辈子的革命者,也最终弄丢了他的阿槿小姐……

从宋教授家出来,外面在下雨,我和季然撑着伞走在雨里。走过一片花树,季然突然停下脚步:”快看,那就是木槿花。“

我看着淡粉色的花,在雨雾蒙眬中亭亭如少女,蓦地想起一百年前,乔槿站在码头等申平江,那时如果她等到了他,又会是怎样一个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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