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字画
几年前,蚌埠的一位画家死了;他死时送他的人很多。
有的人根本就不认识他。
但很多人都知道他,就为他这么多年,从未间断的去画蚌埠的那些老景老地儿。开始时的影响并不彰显,没有人觉得他涂涂画画这些有多大意思。那些画又很像一张张速写,匆匆草草的形影。
蚌埠最著名的历史地标二马路,以“旧城改造”的名义被抹掉后,人们忽然意识到他的那些画的重要,把它们往历史价值上高抬,赞他保存了一个城市的历史记忆,而那些记忆是一代又一代人的情感源头。
我不知他生前的名气大不大。靠画画吃饭,就意味着他必须要为生计去琢磨、寻找绘画市场的需求,要去找活。但他还是坚持画这些不能变钱的老蚌埠的景象、景观。
我认识那座城市里几个更出名的画家,而无缘结识的他却是我最敬重的蚌埠画家。
你不知他寥寥几笔绘出的那些场景倒有多神奇。
我回蚌埠,几个老哥们聚在酒馆里说闲话,想起一起上学,一起追漂亮女孩,就得用手机翻看他的画,说着那些消逝的景象里的故事,举杯喝到伤感,抱头哭成一团。
我们的旧时光叫这个城市一年一年全扒完了。
有一天死去,若有魂回,我们再也找不到熟悉的地了。
悲戚顿生。
周庄是由一个上海画家画出名的。
若在过去,一部轰动的电影或几集电视剧扬名了一处景观很常见;而几张画就把一个人们并不熟知的小村庄,刻写成中国十大最美村庄之一,就显得非常的标新立异。
他出生在周庄,几张展现出童年记忆的油画勾住了人们的心,最终成为这个小村庄热点旅游的导航。
今天的周庄开了飞机场,景点里人山人海。
此前,没有人认识周庄。
淮北是座小城,好迷人的小城。
多么希望能见到有几幅像样的描绘淮北的山水画卷,也希望能看见小城的名作家把笔触深沉至已经远去的相山的街街巷巷。
就像沈从文写湘西,或像陈逸飞画周庄。
只看见淮北的摄影爱好者在拼命的拍,下死劲的美图。
美丽淮北的皮相中,我们寻不见那些我们熟悉的,如今却已经不见了的市井庸常。
偶遇小城画家刘晓光是一种惊奇,他的民俗风情画极其精彩的再现了杜集、朔里一带的风土人情,绝妙到如纪录片那般的精细与全面。
可那令我大赞的几十幅《家乡的风情》至今仍默默无闻。
祖籍彭城的小城画家王金玉的《村姑》系列,一直在讲述徐州地区六七十年代的乡村故事。
看着是如此的动人。
小城的著名诗人木子也开始回望家乡,他的《宋园小学》带有显明的时代泪痕。
宋园小学
濉溪县祁集乡宋园小学
多年前已搬迁
望去,只有几棵刚泛黄的杨树
时间之风在芽叶上尖叫
仿佛苦涩的抒情
唉,那活着的,活着的一切
如果记忆能绕道而行
我绝对不会多看你一眼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
陈圩村的一个男孩在这里
读过小学,初中
揍过根红苗正的班长
光脚打篮球的活后卫
因出身不好
演过《沙家浜》里的土匪丁
现在从城里回来
已是白发苍苍
站在学校操场的原址上
想写一首诗
闲上眼睛却看见
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同学
相王府南边的街巷,有一处淮北老照片橱窗,存留的历史记忆格外亲切。
它们虽已走开,但行迹并不远。
我们终究忘不掉那些离开的人,业已消失的小城模样。
转不开身的新华巷小商品市场,琳琅满目的东岗楼批发市场的地摊货,一望无际的古城路的庙会摊档,可以光着膀子吃田螺的老局中南面的小吃街。
一马路的淮海商场、上海餐厅、供销社卖场、老商业局大楼、红旗电影院,一度改成大众舞厅的淮北影剧院以及兴华大戏院楼上的“黄玫瑰”。
它们统统都死掉了。
不知不觉的某一天,一个一个死得悄无声息。
早先,他们就是小城人的天堂。
我在写《给远去的老蚌埠立个碑吧》时,手里的笔和书写下的文字一直都在颤抖,好像一掀土一掀土的正在将自己的记忆埋葬;到《结语:华盛街的每块条石,都是老蚌埠的一本书》完成,感觉自己在接续那位逝去的蚌埠画家所做的事情。
每个画面都让我难以抑制书写的情感起伏。文字也是雕塑,我在给老蚌埠我曾经生息的一条老街刻像。
今天,它已死去,没有任何踪迹。我把条石一块一块再铺上,铺成蚌埠的石板街,让自己的脚步在上面发出仄仄的声响。
一八年夏夜,一个特别寂寞的时候,禁不住提笔叙写《往事如画——《淮北往事》序》。那一刻,寂寞被驱离,我被温情充满。
我发现自己的写作悄然发生了蜕变,从写着玩的随心随欲,到存了自觉做小城记录与刻写者的用心。
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有呼吸的小生命,簇簇拥拥的与我相伴。我在用传统小画书白描的方式,一笔一划去描摹这个城市的曾经、现在的音容笑貌,让过去的日子回来与我谈笑风生。
这样的刻写是给小城的音容笑貌塑像刻章。
几十篇《淮北往事》几乎一气呵成,那里面活着我的同事,曾经的或刚结识的朋友,讲述着这个城市多少年前的故事。
有小镇里已凋零的火车站,有几年前呼喊还我钓鱼岛的自发大游行。
写到《淮北往事》结语:怎能忘怀那往日的好时光煞尾,人跟生场大病一样的精疲力竭。
笔拙刀钝,脑子里满满的画面,却不能尽兴随心的展开。
有时甚至会很绝望。
但有一个人一直在推着我走,我并不熟他,但他却是个感召的力量。
他就是浪迹开封的画师张择端。
这个人在他生时毫无知名度,也不属于讲求格调的文人画派,他的写实风格显然与苏东坡、文与可倡导的抒写精神的样式风马牛不相及,和当朝非常喜欢书画且相当有建树的宋徽宗的审美情趣亦大相径庭。
他可能也就是画画宫室的墙壁、梁栋那样的画匠,所以他“失位”翰林书画院并不让人奇怪。
据说他后来流落街头靠卖画为生。
“清明上河图”有两个因素决定了它的作者一定是张择端:一是完完整整的画面纪实性,数量庞大、形态各异的人、车、驴、马、桥梁、船只、楼房,这样的构图、绘画技巧,文人画家是不屑的;再就是尺寸,宽仅25.2厘米,长却五米多,绢布设色,这样的尺度在文人画里亦是避讳。
现在用风俗画来定义清明上河图其实是不门不类的,我们也很难揣度张画师的创作意图;但这幅画的意义却被宋徽宗赵佶捕捉到了,下令收藏于皇宫。
宋朝并不是中华最强大的王朝,却是最繁华、最热闹、最有中国文化气派的一个朝代,这幅画让后世的中国人对于唐宋盛世有了直观的感受。
任一个朝代,没有清明上河图那样的市井的旺盛生命,没有街街巷巷的嘈杂喧闹,都是虚饰、伪饰的强大。
对小城来说,我们也都是过客。
就像四千年来,相土、宋共公、刘邦、桓谭、嵇康与刘伶等等,他们来过、住过,有的就是骑着马跑相山避敌追杀。
现在他们都躺在史书里永生了。
我们至今不知相土的夯土城堡、宋共公的城池与宫殿,还有那个泗水郡的州城是什么样子。真的不愿意,有一天这个城市的后人去想我们的时候,竟只存“中国碳谷,绿金淮北”八个字的莫名其妙的空洞标语。
他们不知百善矿闭井时的悲壮和苍凉,不知临涣有个怡心茶楼世界知名。
不知有群人曾聚在一个叫东篱山庄的地方,就像接力古代的竹林七贤,诞生过东篱三剑客、草堂张三壶、琴园小仙女;不知小城琴师郜北华在此的古琴音,曾经回应了千年前这座古城的绝响。
我们所有人皆可“字画”,去书写小城的油盐酱醋、儿女情长。
总在想着有一天,淮北的几位书画大咖或著名作家起头,一起书画、刻写我们生息的小城的目下、以往,能一起“字画”小城的美好的时光。
那就是你我现在的曾经的模样。
作者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