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呓语《古诗十九首》】之十五 《生年不满百》:在苦难生死的阡陌上,“游”“乐”若何?

【原文】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行人呓语】

《驱车上东门》、《去者日以疏》、《生年不满百》三首诗,围绕“人生”这一话题,层层相扣,直面人生短暂之客观现实,就人之存在方式的选择进行了多角度的探讨。其悲情的陈述,偏激的言辞背后,是诗人理性的思考,无奈的选择,还是沉痛之忧愤?既然人生忧苦,当及时为乐若斯?

《驱车上东门》里明确提到了“陈死人”、“贤圣”、“神仙”,其文本暗伏与之对立的“生者”、“常人”、“凡人”;《去者日以疏》中,则以“去者”“来者”相对,“疏”“亲”相举;《生年不满百》有“愚者”“仙人”。三首诗就不同的人群,不同的价值取向,不同的人生选择,不同的存在方式作了剖析与评判。

《驱车上东门》一诗里,诗人明确提出“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人,绝无超越死亡的存在,贤圣亦无例外。《史记·孔子世家》记载“鲁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孙氏车子鉏商获兽,以为不祥。仲尼视之,曰:'麟也。’取之。曰:'河不出图,雒不出书,吾已矣夫!’颜渊死,孔子曰:'天丧予!’及西狩见麟,曰:'吾道穷矣!’喟然叹曰:'莫知我夫!’”圣人如孔子者,其一生孜孜以求,知其不可而为之,面临无从推拒的死亡,尚且悲哀如斯,何况常人、俗人也。惟死亡,实现众生之瞬间平等。也惟有瞬间的死亡,才消解了人生之所有悲戚与痛苦。世之人,不乏有追求生之快感者,享乐主义者。同样,亦不乏有追求死之快感者,悲观厌世主义者。有追求短暂之快感者,常人;亦有追求永恒之快感者,圣人。

诗人则选择了更为质朴现实的人生道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简而括之,即为选择享乐主义。但凡提到享乐主义,人多侧目,以为其消极的成分甚重,其实不然。享乐主义者,洞悉人世之痛苦真相,确证人生之短暂存在,其在有生之年,选择更为惬意自适之存在方式。其不仅讲究物欲之满足,同样也看重精神之欢悦。如果总揽所有的存在方式细细咀嚼,从某种意义上说,一切均无高下短长对错好坏之别,只是完全个人化的选择而已,其对后世之影响或深或浅,或有或无罢。

《生年不满百》起首即道出人之为人的全部局限性:“生年不满百”。正是其生年的短暂性,孕育了为乐的及时性。有限的生命,追求永恒的意义,人注定在充满遗憾的存在里攀爬。“常怀千岁忧”,是“常人”怀之,抑或是“千岁忧”经常怀之,其实所指一致。“忧”从“生年”中来,从“不满百”中来。常人所忧,不过忧儿孙之“食”;非常人所忧,不过忧儿孙之“道”,岂不知忧其所为,忧其所忧,自有其方、其术。故常有劝世语,切莫作杞人忧天,此则强调忧之内容,切莫超越自身之局限。与尔同时,也有人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此则强调忧之主体,即确证人本身的个体差异性的存在。总括来看,无论是忧之内容,还是忧之主体,“忧”与“不忧”,最终取决于个人的选择。

在“百年”与“千岁”的时间感知里,诗人更为真切的体察是“昼短”与“夜长”。诗人从远远的时间眺望中调转回头,关注于当下现实的细腻把握。以“游”“乐”二字警策人生。于世当以“游”,优游人生;于人当以“乐”,为乐及时。

在《去者日以疏》里,诗人“直视”现实,“但见丘与坟”,在“思还”与“欲归”无从实现的情况下,人能作如何之选择?无论是西方的创世神话中,还是东方的造人传说里,人都是被上帝和神明抛却尘世里的可怜虫,其于世之羁绊甚多,能自由做出的选择实则有限至于可怜。由此,《生年不满百》继《去者日以疏》之后,鲜明地提出了自我的人世主张:游与乐。秉烛夜游,夜以继日;人生几何,为乐及时。

在时间的摧逼压迫下,诗人以“何不”“何能”发语,强调存在之方式唯“游”“乐”可取。彻底否定了愚者“为嗤”,仙人“难可”两种人生选择。愚者悭吝,深陷爱欲,物欲,少优游之恬淡,无游世之旷达;仙人寄望飘渺,所托乃虚幻。踏足于人世之土地,非“游”不能化现实之“坚硬”;非“乐”不能消现实之“悲苦”。享乐主义者表面上高扬“游”“乐”之旗帜,实则是以现实的手段,取消现实的压迫感,其根本仍然是彻头彻尾的精神主义者,清人尤侗在《艮斋杂说》曰:“'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此语唤醒痴愚多少。”既然生年短暂,何必常怀忧,何苦忧千岁。战胜永恒之方式,唯时时将“游”“乐”之瞬间演绎成永恒。定格忧,亦定格乐。

《生年不满里》一诗,将人之忧苦、爱乐、痴迷,放置于“不满百”“千岁”与“昼短”“夜长”的时间尺度里浸泡,将人之存在方式作了一次全面的巡礼,将人的价值理念掀翻给人看,看得人心惊、伤怀。王国维即在《人间词话》时谈及《生年不满百》四句“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曰:“写情如此,方为不隔。”“不隔”一词所评甚切,但将此四句定之以“情”,我倒不甚为然,此“情”当是“理”才对。是申明人存在之理。

《驱车上东门》《去者日以疏》与《生年不满百》三首诗当合参,三首诗均面死向生,努力给人们开出一剂适世之良方。面对倏忽而逝的年命,人究竟应当追求什么?如果说《驱车》多激愤语“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去者日以疏》多沉痛语“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生年不满百》则全然都是冷静语“秉烛游”“乐及时”。

不思量,不考究诗人人生选择背后的历史背景,单就其人存在的方式而言,“秉烛游”“乐及时”未尝不是一个深具跨时代意义的人生主张,其鲜明的旗帜上深刻地写着“人性”两个大字。我们现在所潜意识反对的,不过是惧其“游”“乐”之大尺度而已,凡不突破人之为人的底线,“游”与“乐”有何不可?

这也正是栾栋教授评价《古诗十九首》所言,“诗是天地人神的互相激发。神性诗是以高扬神性,赞颂神灵为基调的诗歌。而人性诗是人性的诗意表达,抒情言志是其基本特征。”“人性诗关注的是人类的欲望与愿望,本能的与道德的诉求都在其中,《古诗十九首》作为诗歌经典就在于其抒发了人类情感的'基型’(叶嘉莹语)”(见《走向“经典'之路<古诗十九首>阐释史研究》李祥伟P40)

在苦难生死的阡陌上,“游”“乐”若何?其个体生命意识的萌发、选择与张扬,亦如自然万物之生长,凡历久不衰的,必有其存在的意义与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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